桑萱又来府中的时候,余二姑娘其实有些心虚,毕竟背着桑萱警告许晏这事儿,教她心下略有忐忑。
可是桑萱今日瞧着倒是平静的很,全无上回撕心裂肺的伤心劲儿,也看不出什么愤怒责怪的情绪。
余菁觑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试探:“这几日心情可还算舒畅?”
桑萱表情麻木:“皇上欲给许晏赐婚是真的,我打探过了。”
只见她忽的自嘲一笑,继续道:“你说我这是何必呢,别人对我无意,我却偏要死缠烂打,还沾沾自喜地以为必定可以打动他,其实不过是旁人口中的笑柄罢了。”
余二姑娘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解,她所了解的男女情意多是从话本子上习得的,本质上对此知之甚少,因此支支吾吾片刻只憋出一句:“这也不全是你的错……”
桑萱苦笑着摇头:“不,是我错了,我自小过得平顺合意,只要是心中喜爱的物件,势必要握在手中才能舒心,我本以为,许晏也一样,可是我错了,人心与那些物件全然不同,它是强求不来的,是我一直自以为是、强人所难了……”
“……”余菁眼中的桑萱,一直是明艳骄傲如那恣意盛开的牡丹,何曾若此刻这般落寞失意过。
桑萱终于抬眸看了余菁一眼,努力轻快调侃道:“早些时候你与我说的那件宝贝法器,呵,其实不瞒你说,在秋娘成功忘掉往事之前,我都是不信这回事的,就你这不靠谱的性子,让我委实担心的紧。如今事已至此,即使出了什么意外也不会比此时的状况更差了,于是我就想着,不若给你一个展示的机会,如何?”
……
余菁瞧着她故作轻松的样子,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想忘掉许状元寻得解脱就直说好吗,非得踩对自己掏心掏肺的好姐妹一脚算什么好汉啊郡主殿下。
余菁也不拆穿她,只假意气得腮帮子鼓鼓:“拿出你从前信誓旦旦拒绝本高人帮助的气势来啊郡主殿下,咱们高人也是有脾气的好嘛?”
桑萱最了解余菁这嘴硬心软的性子,早准备了一通好听话哄着:“高人自是心胸开阔,不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一般计较,更何况阿菁还是高人里长得最美的,想必这心地也必是最善良的!”
一顶高帽子给余二姑娘戴得晕头转向,蹦蹦跳跳地就去房里的匣子中取鱼鳞去了。
余菁取用鱼鳞也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她总怕这陈旧一些的鱼鳞如那吃食一般有特定的贮存期限,于是取用时总是先挑那摆在最下方的鱼鳞,以防它时间久了失了效用。
取出鱼鳞后,余菁却觉得在自家府里使用这鱼鳞心中总有些不踏实,余征和阿爹阿娘若是发现了自己的这个秘密,不知又要闹出什么波折,毕竟小时候的那些事提起来她自己都心虚的紧。
于是随即与桑萱提议出府行事,桑萱整个人恹恹的,说什么都没意见的样子。
余菁虽钟爱八珍坊,却也思量到它过于热闹,不够僻静。
权衡利弊,最终拍案决定去茶楼开个雅间,环境宜人且僻静不易受打扰。
更重要的是,那是许晏常去的地儿。
这样一来,碰上许晏的概率大了,则既能即使观察这鱼鳞的效用,又很可能让许大人品尝一把失落的滋味,简直是一石二鸟的妙计,何乐而不为呢?
余二姑娘美滋滋地认为智多星在世也不过如此。
鱼鳞贴上桑萱的眉间,她的记忆分沓而至。
桑萱幼时记忆的大多是与余菁在一处的,画面亦给人明快活络的感觉。
余菁思忖着,如若此次再像为秋娘消去记忆那番从头至尾看过去的方式行事,未免太过费神了些。
她记得自己早前整蛊余征的时候,时间紧迫,总是在脑海中拼命默念自己最想让余征忘记的地方,结果鱼鳞就真的有灵性似的,直接带她飞到所想之处,那也是余菁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掌中小小的鱼鳞,竟能在别人记忆的汪洋里闪着金光寸寸扩大,直至扩大成一方毡毯大小,载着她行至心中所想之处。
于是她稍稍看了些桑萱幼时的记忆,就准备召来鱼鳞助她尽快略过无用的部分去找寻许晏第一次出现的记忆点。
然而还未待余菁默念此想法,就忽的顿住了。
她在不停变化的记忆画面中,瞧见了一个分外眼熟的场景。
傍午的暖融融的余晖下,一棵断了枝丫的桃树,四个贴墙而立的孩童,地上一片粉白诱人的桃子,还有对面那神情严厉、衣着华贵的妇人。
余菁瞪圆了一对杏眼,这分明与她那日梦中的场景如出一辙。
若只是她梦里发生的事儿,又怎会出现在桑萱的记忆里?
余二姑娘皱起细细的一对眉儿,百思不得其解。
难不成……
难不成她这梦里的事儿,从前当真发生过?那她又怎会一点儿印象也无?
所以她儿时也当真认得这晋王世子?
余菁脑子有些晕乎乎的,觉着这透过旁人的记忆发现自己记性差的事实委实有些打脸。
羞恼的余二姑娘对此想法一时有些接受不能,决定还是先把有关许晏的那部分记忆找到,结束后再去捋一捋这事儿。
默念三声以后,泛着金光的巨大鳞片果然带着她来到了一切的开始。
鸣锣声中,一匹金鞍红棕马缓缓映入眼帘,马上的人一袭红袍,身形挺拔俊秀,那人的眉眼不似寻常男子那般黑如浓墨,他的眉眼疏淡,仿佛一幅随性的写意画,寥寥几笔,却勾勒出清雅华然的气质。
他目视前方,目光却未曾落在这喧嚣街道的任何一处,一切纷纷扰扰仿佛皆落不到他的眼底,他的眼底只有一抹淡而渺远的岑寂。
桑萱耳边的鼎沸人声和如雷的欢呼声忽的就齐齐沉寂下来,只剩她那如擂鼓般的心跳暴露在空气里。
桑萱的身边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人,如寂静深夜里天上那轮清冷孤寂的月,如空幽山谷里那一株卓然挺立的兰草。
他仿佛是如此的遥不可及,却又让她情不自禁伸手想要去触碰。
余菁有些讶然,她一直以为桑萱的性子与她一样,平日里没甚细碎敏感的少女情怀,只顾打打闹闹没心没肺,却未曾想到,桑萱也竟会向话本子里的怀春少女般,一眼万年,继而反复咀嚼心中的那点爱慕之意,细细描画心上人的模样。
纵使一句话还未与那人说,心中却早已辗转思量了千万遍。
这或许就是男女情意的动人之处罢,余菁啧啧称奇。
桑萱是见过许晏拒绝别的女子的示好的,帕子不收,糕点不接,避免肢体接触。
客气有礼,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却也窥不见一丝情绪的波澜。
他总是如此的冷淡冷静,仿佛一切尘世纷扰皆如浮云流水,掀不起他心上的一丝波澜。
桑萱不信邪,她认定人皆有七情六欲,没道理终日绷着一张平静无波的脸。
只是那些女子的火候不够,一个个内敛拘谨,守礼寡言,自然不能让许晏另眼相待。
桑萱一直骄傲地认为,自己必是那个,也是唯一一个,能打开许晏心扉、拨开他冷静面具的女子。
可是当他对自己的关切、那短暂却让她狂喜的吻皆如丢进平静湖面的细小石子,只掀了几缕无力的水晕,最终却还是渐渐消弭重归平静时,她无法再自欺欺人。
仿佛一段无比悠长的小道,只有她在黑暗中踽踽独行,无数次惊喜地以为尽头就在眼前,却无数次发现那只是惑人的假象。
她走了太久,走的太累,失望太多,渐至力竭,她想要放弃了。
可是心中仍抱着一丝侥幸,或许,再走两步,一切都能豁然开朗。
可当打探消息的人告知她,皇上的确有意赐婚于状元郎时,她笑得无比开怀释然,一切都结束了,她竟有种释然的感觉。
她终于承认,曾经的自己太过天真,自不量力地想要去勉强这世间最难变的感情。
她狼狈,她心痛,全是她活该。
把往事尽数忘却,放过许晏,亦放过自己,是她给自己最后的体面。
余菁叹息着睁开眼,取下桑萱眉间的鱼鳞,猛然间又感到一阵晕眩,但似乎尚不及上次的猛烈。
余菁心中感觉不太妙,但还是忍了忍去看桑萱的反应。
桑萱睁开眼,对上余菁关切地目光,懵然了一瞬,打量了一眼四周的环境,猝不及防伸手探上余菁的额头,奇道:“阿菁,你莫不是发热烧糊涂了,不去八珍坊饿狼扑虎般啃你的酱猪蹄,竟来茶楼这样斯文的地方,一点不符合你上蹿下跳猴一般的性子啊。”
余菁仔细瞧她的神色,不似作伪,一时心下安定不少,开始释放本性咬牙切齿:“你可闭嘴吧,区区茶楼怎配得上本姑娘淡雅出尘的气质,赶紧走罢,忒难受。”
桑萱笑弯了腰:“是是是,余姑娘还是赶紧去隔壁淡雅出尘地啃你的酱猪蹄罢。”
行至茶楼门前的时候,余二姑娘最期盼的场面竟成了真。
嘿,这迎面而来的人可不正是清心寡欲无欲无求的状元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