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淮从御史府出来,脸上的柔和笑意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如浓雾般的凝重。
瑞王屡次纠缠阿菁的时候他就该意识到其中必有蹊跷的,可是他之?前被自己的醋意蒙蔽了双眼,直至今日与余御史促膝长谈之?后他才窥见其中端倪。
据他所知,御史府一向是太子一党的拥护者,再不济也是求稳一方。
当今圣上龙体?康泰,太子勤勉谦和,在此安定盛世之?下,余御史是绝无可能自觉自愿将女儿嫁给近些年一直掩藏极深、又?无实权的瑞王,今日愁苦之态更是坐实了这一态度。
若是瑞王当真只是对余菁心生爱慕,大可以正大光明来府提亲,却偏偏要拐外抹角请皇后设宴做戏,再让皇后派心腹来御史府敲打施压。
其中意图昭然若揭——不容御史府拒绝这门婚事。
如此一来,纵使余御史立场不变,旁人却难免因御史府嫁女而对其立场有所侧目。
人心是最难说清的东西,恐怕从此御史府和瑞王府在众人眼中便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然而让桑淮心存疑惑之?处有二。
一是就御史一职在朝廷上的地位作用来说,还不至于让瑞王如此费尽心机,他完全可以将此手段用在更有价值的人身上。
二是今日余御史愁苦之余其实还流露出过一丝反常——
那时余御史满脸痛色,狠狠拍打着自己的后脑勺,絮絮念叨了一句:“是我害了阿菁,早知今日……”
为何余御史说是他害了阿菁,早知今日他又?当如何?
这不得不让世子殿下心下某个猜测的分量更沉重了些。
不过这只是桑淮的初步猜测,瑞王此人一向心机深沉难以揣测,除了争夺皇位,说不准还有什么更大的阴谋是他始料未及的,毕竟从荷包一事就可以看?出,他的这位王叔似乎特意打探了余菁记忆不足之症,并厚颜无耻地利用此症企图蒙骗小姑娘。
若不是他和余菁两情相悦说清其中蹊跷之处,恐怕真就要被此等卑鄙手段蒙在鼓里了。
还有上一次余菁被劫持时,他与那匪徒之?间不同寻常的氛围,还有沈星彦似是而非的话?语,无一不昭示他与此事关系匪浅。
这一桩桩一件件串联起来,桑淮直得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若要收集其图谋不轨的证据少不得要一些时日,可若是真等查出线索或证据再去找圣上裁决,恐怕那时他的小姑娘早已被迫嫁给瑞王这个卑鄙小人了。
他绝不可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
世子殿下心中已隐隐有了接下来一系列的设想。
第一步就是按原计划去御史府提亲,瑞王若当真下定决心要娶余菁就必会因此有所动作。
只有在如此周旋之?间,他才能赢得更多时间。
捋顺一切之?后,世子殿下明白此刻最要紧的就是赶快回府,先解决自家父王这边的阻挠。
回府的路上,世子殿下早已无数次在脑海里想过如何说服自家父王、如何向他表达自己坚定的态度。
常穆非常了解自家世子此时回府的意图,忧心忡忡道:
“殿下,我觉得王爷这次恐怕不会答应。”
世子殿下分外淡定:
“无妨,我准备的这套说辞约莫有七八成的把握,若还是不成,还可动用非常手段。”
桑淮觉得遇上阻挠是一定的,但若是他连这第一步都迈不出去,那么后面的一切更是痴心妄想,然而自家父王这边又最紧迫最不可控,所以他已经做好了拿出非常手段的打算。
常穆好奇问自家世子何为非常手段。
世子镇定答曰:
“将父子情运用到极致。”
通俗的说,就是——
一哭二闹三上吊甚至拿剑抹脖子。
不过这些就不必告知常穆了,他堂堂世子有理由保留最后的骄傲倔强!
然而,当世子殿下将事情与晋王和盘托出并表达了自己的坚定决心后,晋王竟然出乎意料地平静,他用平淡到仿佛在说今日吃什么的语气道:
“好啊,昨日我命人加急筹备,现下想必已准备的差不多了,你是想要本王现下立即登门提亲还是明日再去?。”
世子殿下懵了,一脸茫然地望向自家父王。
他本来准备了一路的说辞、法子一时间没了用武之?处。
再回想近两日种种,桑淮忽然发现这么多年来,他似乎从未真正看清了解过自己的这位父王。
他竟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同意了?
纵使知道这冒着叔侄同争一妻的大忌讳?
世子殿下甚至怀疑自家父王是在反讽他?
他试探着强调:“皇后已经派人去御史府传过话?说很是喜欢余家二姑娘了。”
晋王爷豪气地一摆手:
“无妨,就如你方才说的,咱们根本不知此事,只是上门提亲时方才知晓嘛!”
“我在此之?后恐怕要与瑞王…叔撕破脸皮,不知他会否因我而迁怒于您。”
“他暗地里做的那些小动作,若你当真有本事将证据一一揪出,那本王只能叹一句——”
桑淮因此话中的停顿疑惑地看过来。
晋王笑眯眯地回望他,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继续道:
“——虎父无犬子。”
“……”
世子殿下忍了忍翻白眼的冲动。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等等。
世子殿下敏锐地从晋王方才那一段话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记起自己方才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瑞王恐怕在暗处有更大的企图,根本没有说出自己怀疑的根据,为何他爹却以极其笃定的语气说出“他暗地里做的那些小动作”这句话?
他一定是知道些什么。
桑淮若有所思,缓缓抬眸与正老神在在坐在一旁的晋王爷对视。
二人对视片刻,晋王嘴角散漫弯着的弧度慢慢扩大,最终化为一抹嗤笑:
“你小子瞧我做甚,走啊,如你所愿,去御史府提亲。”
*
第二日。
瑞王府。
王总管收到消息,惊得一路疾跑火速来到瑞王身侧。
瑞王慢悠悠地喝着茶,斜睨他一眼:
“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
王总管微微喘息:
“王爷,昨日黄昏时分晋王爷竟带着晋王世子去御史府提亲了。”
瑞王端着茶盏的手微顿。
下一刻手中的杯子便被捏得粉碎:
“他怎么敢。”
王总管抹了抹额角的汗,硬着头皮将探听到的消息继续往下说:
“晋王爷与王爷关系一向还算融洽,虽没那么亲厚,但也不像是能做出这样夺您所爱、这样不将您放在眼里举动的人,据说这次属实是被晋王世子花言巧语蒙骗了,到了御史府才知晓皇后娘娘一早派人在御史府留过话?的事哩。
瑞王脸色阴郁,轻轻弹掉身上碎裂的瓷片。
“哦?晋王知晓后又如何了?”
王总管义愤填膺:
“知道此事后晋王爷怒斥世子胡闹,并收回了所有提亲之物打道回府。可是那晋王世子却还是不服气不甘心,属下刚刚得知,他竟直接闹到圣上处,现下正在求圣上给他做主赐婚呢!”
瑞王缓缓从座椅上起身,笑容阴冷地瞧着一地破碎的瓷片。
“呵,懂了,桑淮这小子是公然在向我宣战呢。”
“行啊,既然他如此嚣张,本王就如他所愿、奉陪到底。”
“准备车马,立刻进宫。”
*
桑淮确实进宫面圣了,那一堆真真假假的传言也是他故意传到瑞王耳朵里的。
少年跪在当今九五之?尊面前,肩背笔直未有一丝一毫弯折,清越的嗓音洪亮执拗:
“陛下,臣有不服。”
皇帝面对小辈时一向没什么架子,此刻慈眉善目的一如寻常人家的长者。
“哦?起来说话?,你有何不服?”
少年梗着脖子,字字铿锵:
“臣不服两情相悦之人因强权压迫不能互许终生,臣不服臣率先去提亲却因强权一句模糊不清的话?便不得不打道回府、忍痛割爱。”
皇上眉头微扬,看?着少年委屈又?愤怒的样子笑了笑,先将人安抚一番:
“阿淮这是在哪里受了委屈,是不是又是你那不着调的爹棒打鸳鸯欺负你,具体说来听听,皇祖父说不定还能为你做得了这个主呢。”
少年被戳中了心事,瞬间委屈得不得了:
“皇祖父明鉴,此事确实只有皇祖父能为我做主了。”
“皇祖父猜的没错,我爹昨日的确又将我痛骂了一顿。”
“哦?他当真阻止你娶心中爱慕的姑娘了?”
少年极尽委屈地“嗯”了一声,开始诉苦:
“起因是我心悦于余御史家的二姑娘余菁,我爹他本也同意与我一同去御史府上提亲,可到了御史府才知一件事——就在我们来提亲前不久,皇后娘娘刚派人赏了东西给余二姑娘表示喜爱。
我爹听说此事,当场便要带着所有东西打道回府。
我心中自然是千万个不乐意,哪有这样反悔的,都已经带着东西进了御史府了,怎么就一时一个主意、说不行就不行了,他这事办得也忒不着调了些,日后要我如何面对余御史一家和余菁,我拦着他求着他不让他走。
可他却扬起手便要教训我,非说既然皇后娘娘说了喜欢御史府家的二姑娘余菁,我就不该再厚着脸皮上门提亲,还说我如此行事就是不懂先来后到、不讲礼数、目无尊长。”
“皇祖父,你认为我该如我爹所说一般放弃我心爱的姑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