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淮回府后,按计划与常穆乔装了一番从府里的后门出去,一路上一边疾行如飞,一边还要留心观察周围是否有人尾随。
沈府私宅。
沈星彦同上次一般坐在院中,但这一次他的眉宇间显然失去了上次的散漫。
“沈公子,又见面了。”
世子?殿下此次不准备与他兜圈子?,一进?院子就将话?挑明儿了说: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手中既有证据,却来寻我合作,那么想必本世子?这里尚有你看得上的东西,那么咱们即刻便开诚布公地谈谈,不过——
本世子?还是要提前说明一点,就是本世子?向来不喜说话半遮半掩、让人猜来猜去那一套,此次烦请沈公子有话?直说,莫要如上回那般拐弯抹角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不过是各自耽误时间,于你我双方皆无益处。”
沈星彦拱手抱拳,声音里带着一丝歉疚:
“殿下请放心,上一次是沈某之过,只因心中尚有犹豫,不是故意那般遮掩行?事,恳请殿下原谅。此次万不同上次,事有紧急,沈某保证接下来所言将句句发自肺腑。”
或许是瞧得出世子?殿下脸上怀疑的意味显露太过,沈星彦只是笑笑,没有立即说密信上的内容,而是从上次那番谈话?聊起。
“上一次跟世子?提起过我发现余姑娘被绑之处是在寻找枕边之人的途中偶然发现,此事可以说是一半真一半假,我找的的确是枕边之人,而余姑娘被绑之处却并非是偶然发现。
你我二人赶去那山洞之前,我便知晓我要找的人和瑞王正处于对峙局面中,且那个绑了余姑娘的‘匪徒’也正是她。
我当时对殿下有所隐瞒也是为了保全她。
那时她尚为府上侍妾,现如今她已是沈某的结发妻子,想必以世子?殿下的神通和聪慧早已查出并推测出她、瑞王和我之间的联系。”
沈星彦端辍了口茶,一脸风轻云淡继续道:
“她一开始的确是瑞王派到我身边的奸细,她当时的任务便是杀人毁证。”
世子?殿下面色无波,这与之前常穆查到呈报的殊无二致。
沈星彦说着说着忽然轻笑一声:
“我从她刚入府的那一天就已然留意到她的不同寻常,你知道吗,她那时候一脸的冷傲呀,哪里像是来府中做什?么侍妾的,倒很像是来府里给爷当祖宗的。”
“噗嗤。”
桑淮心中虽知道沈星彦暂不提密信中之事却谈起这些是为了降低自己的戒心、以示诚意。
但世子?殿下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听起他人家中这档子房中秘辛也是一肚子?的好奇,本想努力严肃绷紧的脸终究因沈星彦诙谐的调侃而忍俊不禁地笑开来。
沈星彦眉眼之间氤氲着温柔笑意,嗓音中似带着无限的怀念:
“她后来与我辩解说这是她计划的第一步——不走寻常路地吸引我的注意,我寻思着这给人当祖宗倒也是个不错的引众人注目之法,毕竟她成功了,成功引起了我的怀疑。”
世子?殿下眉目飞扬,唇角微微带笑倾听着。
他此次本是带着无比沉重的心情前来赴约的,此刻却在沈星彦这略带戏谑却又满含爱意的叙述下放松了许多。
桑淮不得不承认,他的的确确感受到沈星彦此次的诚意与真挚,或许他这次当真有合作之意,不然又何必浪费口舌将所有事的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可能心中有所爱之人对真挚的情感更能共情,沈星彦的一番话不免勾起了世子?殿下对自己心上小姑娘的思念,他今日忙于掣肘瑞王,已经大半日未见小姑娘了。
他的小姑娘也是很有些脾气的,她倔强、直率还常常一点就着,但是她火爆的脾性下有一颗柔软善良是非分?明的内心。
她是绝不会因为旁人的指使便去做违背良心的事的,莫说是违背良心的事,只要她心中不愿,没有人能逼她做任何事,倔强执拗地像只小野兽。
她心地善良柔软,纵使自己受伤落难,也绝不会伤害旁人一分?一毫。
他家的小姑娘,一直纯净美好如初冬的雪,是任何人都比不得的。
想到此处,世子?殿下忍不住骄傲地昂起头,轻飘飘地瞧了一眼沈星彦。
幸而沈星彦并不知晓对面的听众心中所想,他沉浸在从前的记忆中,继续絮絮不绝地说着自己一直以来几乎从未与外人道过的内心,眸中是大片缱绻温柔的笑意。
“她的那些小心机我一直都知道,总之人生无甚趣味,我亦不介意耐着性子陪着她玩一场真心游戏。”
“然,就如垂钓之人在岸边设饵钓鱼,其实坐得久了,便渐渐分?不清究竟是人钓鱼还是鱼吊着人了。”
“总归阴差阳错,当我回过神时,才发现这场真心游戏竟是我率先出局了。”
沈星彦自嘲一笑,嗓音微微发涩:
“我知道她已经盗取了放在书房的那份我特意伪造过的证据,证据已然到手,那么下一步便是杀掉我这个知情人。
“一切本该结束了,我不必再和她逢场作戏,甚至轻而易举便可以折断她纤细的脖颈。”
“可我竟发现自己舍不得,不仅舍不得亲手处置了她,甚至开始幻想着万一她亦对我有情,是否会夹在我和主家之间左右为难,若她选择保全我,她的主家必不会饶过她。”
“但其实那时我因身在局中,一点儿也看不透她的心思,我不能确定她对我是否有哪怕一丝的情意,你体会过那种走在刀尖上的甜蜜吗,那时的我便是如此。”
“怕她对我无情,更怕她对我有情。于是当下每一刻的甜蜜都仿佛幻梦一场,说不准哪一刻便要被尖刀刺破,如泡影般破裂了。”
“然而,纵使我知道彼时的她是如此危险的存在,甚至我根本不能确定她会不会为了我违抗主家的杀人命令,可我却在早已在那么多的未知之中率先布好了一个专门保全她的局。”
“是不是很傻。”
世子?殿下有些叹息:
“因爱故生痴。可惜后来,她还是选择杀了你。”
沈星彦却得意又欢喜地笑起来。
“并非如此。”
“盗取证据之后,她实际上迟迟未动手杀我。”
“其实在她迟迟不动手时我就该明白的,可我那时固执又贪心,不甘心在这个真心游戏里率先认输,仍然一心想要完全彻底地试探出她对我究竟是何心意,于是按兵不动,期待着她真正表露心迹的那一天。”
沈星彦鹿一般的眸子暗淡下来。
“这份可笑的固执,终致她的后来及现在都深陷在无尽的痛苦之中。我和她各怀心思,他的主家却不会有这么好的耐性。”
“她的主家因为她的犹豫而震怒,给她下了剧毒逼她迅速动手。”
“此毒名为七日亡,吞下一粒不会立即死去,尚有七日的解救余地,只是毒性会一日日的增强,待到第七日,纵使人未在七日之内被那剧烈难忍的痛苦折磨致死,也会在第七日的夜里七窍流血而亡。”
“她太能忍了,这种烈性的七日毒,她愣是忍到了最后两日才教我看出端倪。”
“我看着她痛苦,方知心如刀绞是何滋味,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继续承受这样的痛苦,更无法接受她自此消陨在这天地之间,所以我终于意识到要迅速推进那个早已备好的保全之局,做了一场戏,让她对我失望,逼她对我动手。”
“当然,沈某亦不是什么视死如归之人,自然是用了一些手段营造出假死之像。只是我的阿月她真是决绝啊,下手一点情面也不留,可把我疼得够呛。”
“至此,我已做好这辈子?只能如鼠虫一般永远活在阴暗里的准备,本以为此生和她应当是再无无相见之时了,可谁知她竟劫持了余姑娘。”
世子?殿下一路听下来只是有些叹息和感慨,此时冷不丁听到与余菁有关的部分,心却猛的揪成一团,立即紧张地出声询问:
“所以她当时究竟为何劫持阿菁?”
沈星彦轻轻摇头。
“我知殿下一定万分?迫切地想要知晓其中缘由,可遗憾地是,阿月已然完完全全不记得自己为何有此举动、为何出现在那个山洞里、她的主家又为何意图对她痛下杀手。甚至她说她根本从未听说过余姑娘这个人。”
“这的确很荒谬,莫说是殿下,我亦一度怀疑阿月对我有所隐瞒,可无论问了多少次,她还是一样的答案,甚至不惜立下毒誓。后来我冷静地思索了一番,阿月已主动将其他她所知之事皆尽告知于我,确实没有理由在这件事上费力隐瞒,想来此事或许是真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其他事皆尽记得,只是忘了和阿菁有关的一切?
想起余菁之前说过自己作为高人的事迹。
世子?殿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再深究下去。
“本以为此时到此便算是告一段落,可直至过了一阵子,我和她才发现,她身上的毒根本没有完全清除,她主家给她的所谓解药,只堪堪能够压制住她体内的毒性一阵子罢了。”
说到这里,沈星彦脸色沉沉,眸光幽暗,说话的语气中隐隐透着咬牙切齿的意味。
“也就是说她的主家从一开始便未曾真正信任过她,所谓完成任务便为她解毒放她自由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可我如此费劲心机才护住的人,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如此痛苦地死去呢。
“可此毒的解药唯有尊贵的瑞王殿下才有。”
沈星彦语调渐渐变得悲凉。
“然而我一个‘已死之人’连走出这个门都要机关算尽,又如何光明正大地跟当今圣宠最盛的瑞王殿下去较量去谈条件呢?因而在此绝境之下,我找到了您,世子?殿下。”
“正如沈某在密信中所说,我如今手中掌握了瑞王意图谋反的部分证据。
但实话?实说,这一部分证据还不足以彻底坐实瑞王谋反的罪名,呈到当今圣上面前也只能让他知晓瑞王对太子?之位有觊觎之心。
可我确实知晓还有另一半至关重要的证据能够证明瑞王的狼子野心绝不仅仅是针对太子?之位,他要的恐怕是控制这整个天下。
我寻求殿下的帮助,就是想查出这另一半的证据。”
“为何是我?”
桑淮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在世人心中的形象一向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天天闯祸惹事,名声可见一斑。
可是沈星彦却要选择他这样的横看竖看皆与朝堂争斗无关的纨绔子?弟合作,实在是出人意料。
沈星彦坦然与桑淮对视,嗓音渐渐归于平静:
“我选择与殿下合作,其一是因我此时已是个‘已死’之人,举步维艰,根本无法将一切亲自揭露到圣上面前。”
“其二,其实沈某对世子?的为人处世关注已久,尤其今日殿下在圣上面前为自己争取的智慧与胆识令沈某叹服,可见殿下绝不是那畏手畏脚的胆小鼠辈。”
“三是因为我大致了解世子?殿下此时面临的状况,我认为,殿下当下对那另一半证据应当也是有强烈的找寻愿望的,且绝对比沈某有能力将它搜查出来的,届时与我的这一份合二为一,将是一柄直击瑞王要害的利剑。
这样一来,不论将这份证据直接呈到圣上处还是以此为要挟与瑞王谈条件,想必应当都能使你我二人皆得偿所愿,不知殿下对沈某人的提议是否感兴趣。”
世子?殿下也不卖关子,干脆利落地点点头。
“承蒙沈公子高看,我知沈公子此次找上我皆是为了沈夫人,原本我的确因她曾对阿菁不利而心有芥蒂,但今日看在沈公子的真诚和我们共同目标的份儿上,我愿意暂且抛下从前的恩怨,与沈公子互利共赢。
不知沈公子是否方便将你那部分证据让我看看,好教我心中对之后的追查有个大致方向。”
“自然,殿下请过目。另一半的证据是证人口述与我,待殿下看完,可听我细细道来。”
原来,这瑞王曾派人对当今太子下毒,结果下毒未遂,事情败露之后,下毒之人却早已潜逃出宫。
太子的人一路追查此人的下落。
瑞王为了销毁证据、防止事情败露,亦派手下追杀下毒之人,机缘巧合之下,沈星彦救下了这个下毒之人。
下毒之人早料到此次行动若不成功,无论是被太子的人找到还是瑞王之人找到,自己都必定会命悬一线,于是他便早早留下了装毒的药瓶、写着“毒杀太子”的任务密令以便为自己在绝境中博得一线生机。
可他没想到,瑞王当真如此无情,找到他的第一时间便是要将他置之死地,一点儿缓冲的余地都不留。
沈星彦将他救下之后,他在心灰意冷之下便把一切都交代给了沈星彦。
谁曾想,这个下毒之人竟曾是瑞王的心腹,知道瑞王暗地里所行?的龌龊之事远远不止这一件。
沈星彦听完之后大为震惊,立即拿了纸笔想要他写下来作为瑞王的罪证。
可就在此人正伏案提笔细数瑞王心怀不轨的桩桩件件时,瑞王派来的人亦发现了他的藏身之处,于是只来得及书写一半便失了性命。
这一半恰恰只有针对太子?殿下的一系列事件——行?巫蛊之术诅咒太子、企图毒害太子?。
这样的指控就算呈到圣上面前,也只能证明瑞王对太子?敌意太重,再追究深一层也不过就是觊觎太子?之位。
但众所周知,瑞王殿下是当今圣上及皇后最宠爱的小儿子,皇上待他要比太子亲厚许多。
皇上或许会碍于太子?的面子,给瑞王施加一些不轻不重的惩罚。
可若皇上有心偏袒,这惩罚很可能会更加不痛不痒。
而剩下的那一半还未来得及书写的情况其实才是重中之重。
这位已被迫害的瑞王心腹告诉沈星彦,他曾无意间听到过瑞王和玉佛寺里的一位大师秘密对话的只言片语,瑞王似乎是在和大师商讨要以某种邪术谋夺天下。
瑞王本人还曾说出过“届时,皇帝老儿都得跪着看本王脸色行事,任本王捏扁搓圆。”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
可如今,这一切终究只剩沈星彦一个知情之人,且人证物证全无,贸然说出只会落个造谣罪名。
世子?殿下曲起手指轻轻敲击桌沿,略一思忖后便道:
“沈公子今次既如此有诚意,我也不妨说一说我的看法和设想。”
“方才沈公子道沈夫人如今毒入骨髓、命在旦夕,我想尽快逼迫瑞王交出解药才是当下最紧要之事,因此,我有一提议——”
“莫要待我完全拿到那另一半的人证物证再面圣了,我近日便安排好一切事宜,拿着现有的东西面圣即可。甚至若是再激进?些,我今夜命人安排好一切,明日便可进宫面圣。”
沈星彦茫然着,“明日?这是何法?”
世子?殿下眨眨眼,狡黠一笑。
“沈公子可曾听闻过——虚晃一招?”
“殿下请讲。”
世子?殿下收了收嘴角的笑意,开始细细分?析:
“既我们已知瑞王背后有更大的阴谋,那么其实其中种种没有人比瑞王本人更清楚,而他无法完全摸清的是我们此时手中究竟掌握了多少证据——他之前派奸细来你府上正是因这一点。
现下你我二人合作的消息若传到他的耳朵里,再‘不经意’让他发现我已找到并控制监视着那位玉佛寺的大师,你说,以他多疑的性子会不会猜测我这方到底摸清了他多少的底细?
在他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这是第一步,随后我胸有成竹地拿着你的这份证据面圣是第二步,这份证词确实不能就此落实他的罪名,但看在太子?的份上,纵使皇上有心偏袒,也不得不地给瑞王几?分?教训,此时我们再去‘痛打落水狗’,暗示瑞王我们手里的证据远不止这些,并拿出必能置他于死地的笃定。
届时,再与他交涉提条件恐怕便容易不少,若他就此识相地答应你我的要求,那么接下来的另一份证据查或不查皆凭沈公子意愿,我对此无甚兴趣,朝堂的事,若不是此次情况特殊,我亦不会插手,实在无趣的很。”
沈星彦轻笑一声:“世子?殿下不过是嘴上说着无趣、故作漠然罢了。旁人或许不知,但沈某观察殿下一言一行?已久,可是早知我们的晋王世子?私下里是如何满怀着一腔少年热血、扶弱济贫、仗义执言的,我想像您这样的人无论何时都会伸张正义、绝不会冷漠旁观生灵涂炭的。”
世子?殿下别扭地轻咳一声,扭头不看他带笑的眸子,高声反驳道:
“诶,沈星彦,你可莫要给本世子?带这么大一顶高帽子了,本世子?只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平平无奇甚至是咱大梁朝的蛀虫,你莫要空口白牙污蔑我。”
沈星彦鹿一般的眼眸笑成弯月:
“好好好,世子?殿下欢喜如何便如何。”
世子?殿下神色稍霁,抬手拍了拍石桌桌面:
“行?了,别说些有的没的,你先说说是否同意我此番的计划。若同意,是稍待一些时间将事情安排得稳妥些再行?事,还是直接用后面那个激进?些的法子?。”
“我知世子?殿下此番冒险之策是全是为了我夫人的毒,沈某在此拜谢,世子?如此为沈某之事着想,沈某不可能不顾殿下安危,后面的法子?委实太过危险,今日世子?殿下刚在圣上面前与瑞王发生争执,若明日便匆匆带着东西进宫指认瑞王殿下的罪行,恐怕会另皇上怀疑是殿下有心报复瑞王,若他因此以为殿下是因为和瑞王殿下不和而故意构陷他,这于殿下本身便是大大的不利。
内子?的身体尚有法子?拖延一阵子,世子?殿下可稍缓行?事,不必冒如此大的风险。”
“这一点我方才也考虑过,若皇上当真如此怀疑,那么我早去晚去并不能改变什么,我已想好一套方案和说辞来减轻这方面的嫌疑。
不过,既然沈夫人的时间尚有余地,那么我选择一个最折中的方案罢,明日不去面圣,因明日有至关重要的一步要安排妥当,后日一早我一定会去面圣。”
沈星彦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心中隐隐生出一种莫名的笃定,他真的可以做到他所承诺的一切。
“好,这份证词和两件证物便交给殿下了,沈某恭候世子?佳音。”
桑淮收下东西,神色郑重地许诺:
“嗯,你且放心,我既拿了这些证物,便会信守诺言,若有风险我必一力承担。”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信息量比较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