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伍拾陆】

王总管趁着夜色潜入沈府。

本以为会看到叛徒面?目枯槁、奄奄一息的样子。

当他揭开房顶上?的瓦片时,却慢慢睁圆了双目。

屋内的女人称不上?容光焕发?,脸颊上?泛着病态的苍白,人也比之?前消瘦了一些,但浑身的精神气?儿却与从前天差地别,仿佛完全变了个人。

她眸光里的锋锐已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仿佛能穿破时光走向永恒的平静淡然,那其中夹杂着的一丝柔和的光宛若一丛自干涸土壤上?开出的栀子花。

整个人根本看不出一丝一毫颓败之?气?,更别说瑞王想看到的垂死之?人的痛苦挣扎。

王守财想到自家主?子今日的模样,心中笃定这?必定不是其想要看到的样子。

主?子本想看此叛徒凄惨模样以宽解心中郁结燥火,而看到状态更胜从前的叛徒恐怕只会火上?浇油。

王总管打定主?意决不能将?这?样状态的人带回去。

除非有机会带走并弄死后,将?尸体交给主?子,如此才能使主?子开怀。

王守财眼中露出一丝阴毒。

那个叫沈星彦的男人在此时走进?来,女人抬眸望向他,唇角露出一抹浅淡笑意。

男人轻柔将?女人拥入怀中,仿佛护着什么脆弱的珍宝。

与此同时,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房梁,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那目光正正落在王守财所在之?处。

从王守财的角度看来,自己和此人仿佛在用目光对峙。

王总管被这?冷锐幽暗的眼神看的脊背一凉,他有一种直觉,纵使今日他有能力将?叛徒弄死,但他也绝对会在下一刻成为横尸一具。

*

皇宫。

御书?房内。

桑淮遵守与沈星彦的承诺,在第三?日皇帝下朝后便带着东西?前来面?圣。

“皇上?,臣有急事禀报。”

皇帝从奏折堆中抬眸瞧了他一眼,没做声?。

桑淮心知这?是皇上?心中仍对他不悦的表现。

他也不急,他早已料到皇上?的态度,此番唯一的变数就?是怕皇上?不见他。

如今既然皇上?准许他进?来,就?说明一切还有缓和的余地,他只要按照事先?已想好的说辞将?一切按计划推进?,一切便能步入正轨。

“前几日我与王叔因为儿女情?长之?事发?生?争执,陛下之?语振聋发?聩,臣闭门思?过了两日,想到自己在皇上?面?前便与皇叔发?生?激烈争执的无礼行为,愈发?羞愧难当。

可纵然理智上?已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当,心中对阿菁的情?意却依旧浓烈难消,臣知这?样的状态远远未达到陛下的要求,故想着再过几日待臣全部?想清楚理明白再进?宫觐见陛下。

谁知就?在第二日午后臣收到一份关于瑞王叔的密信。”

皇帝翻阅的奏章的手顿住,一双鹰一般的眸子攫住他。

桑淮仿似浑然不觉,继续垂首禀报:

“密信的书?写者恐怕以为我此番与王叔已结下不共戴天之?仇,口口声?声?说他对瑞王的痛恨与我此时殊无二致,只要我和他联起手来揭发?瑞王往日所为,必能将?瑞王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密信中所写皆是将?王叔置于大逆不道之?处的言论,密信中说——王叔不仅在府里行巫蛊之?术意图诅咒太子殿下,还曾派人毒害太子殿下未遂。

纵然臣之?前与王叔有过争执,但绝不意味着臣自此便会对王叔心怀如此深沉的敌意,更绝无可能与来历不明的人合谋对自己的王叔不利。

更莫说,臣根本不信王叔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可这?密信今日能够落到臣手中,明日恐怕也会落到旁人之?手,若太子殿下得知此事,届时恐怕会造成太子殿下与瑞王叔之?间的嫌隙。

故而臣虽心中知晓皇上?见到臣还未将?事情?想清楚理明白心中必然不悦,但因兹事体大,左思?右想之?下,臣还是斗胆进?宫将?此事禀告陛下。”

“臣愿接受一切惩罚。”

皇帝还未发?话,有大太监进?来通报:

“皇上?,太子殿下求见。”

皇帝目光幽深,眉目微扬:

“宣。”

太子殿下神色肃穆地走进?来,将?手中之?物呈给大太监后说明了来意:

“父王,儿臣昨日晚间收到密信,密信里头有一封举证瑞王的证词,证词上?说瑞王在府上?行巫蛊之?术还曾对,儿臣不久前的确险些中毒,却始终未曾追寻到罪魁祸首,乍看到此信实在震惊难安。

儿臣震惊之?下,未来得及过多思?量,便冒然派人秘密探访了瑞王的府邸,却不曾想,竟当真寻到了那证词中所提及的巫蛊之?物。

待儿臣平静下来,才惊觉到此番行动的冒失,但儿臣此举实是无奈,儿臣因之?前险些中毒实在心有余悸,夜探瑞王府的本意也是不想为了来路不明的密信惊动皇弟,不妥之?处请皇上?重重责罚。

另,儿臣觉得此事关系重大,不知是否是有人故意栽赃嫁祸,来离间我们兄弟间的感情?,故特来觐见求皇上?定夺。”

世子殿下心中暗暗得意,果然一切都不出他所料,太子纵使心中生?疑夜探瑞王府,但因为了解瑞王在皇帝心中地位,面?圣时必定会以退为进?,表示愿意相信瑞王的无辜。

如此一来,皇上?就?算有意包庇,也得为这?份“兄弟情?谊”和背后可能存在的阴谋查上?一番。

皇帝合上?手中的奏折,随手将?其搁至桌案一侧,看着下方跪着的二人道:

“将?太子和世子带来的东西?都呈上?来给朕瞧瞧。”

太子这?边呈上?来的是一份证词、一份下毒暗杀的密令、一个翠绿色的小瓷瓶以及夜探瑞王府搜到的巫蛊之?物,晋王世子这?边呈上?来的是一份以第三?人口吻叙述事件的密信。

证词和密信上?除了口吻不同,其余内容殊无二致。

“叫瑞王来见朕,还有上?次给太子验毒的太医,也一并传来。”

“你们二人皆是何时收到这?些东西?的?”

桑淮:“约莫申时一刻。”

太子:“戌时三?刻。”

此时间便一目了然了,若二人所言皆属实,那么便是桑淮先?收到密信,那隐在暗处之?人见他迟迟没有音讯,怕事情?生?变便直接把证据直接送到了太子处。

皇帝目光微沉。

既然此人有这?般大的本事,从一开始便将?这?证据交给太子岂不更是直截了当,为何却要选择先?从晋王世子这?边下手寻求合作?绕这?么一个大圈子,究竟有何用意。

此事证词和物证皆把矛头指向瑞王,但又都是模棱两可不可直接定罪的东西?,书?写证词的人不知下落、暗杀密令可以伪造、装毒的瓷瓶可为栽赃、甚至就?算是瑞王府上?搜到的巫蛊之?物也极有可能是有人栽赃嫁祸放入。

皇帝心中一动,复垂眸看了一眼桌案上?的那份证词,这?一次,却在看到证词末尾的某一处时微微眯起双目。

“不止太子这?边,还有玉……”

玉后面?显然还有什么,却不止为何戛然而止,就?这?么突兀的结束了。

这?一点,在桑淮的那份第三?人口吻的证词里亦分毫未曾提到过。

“拿下去,让他们互相看看对方的东西?。”

“想必你们二人一定也发?现了,这?两份密信里皆未提及一样至关重要的线索。”

“证人。”

“证人何在?”

“没错。”

桑淮凝眉思?索片刻,犹疑道:

“两份密信的笔迹并不一样,或许,给我写密信寻求合作的人知道证人所在?”

太子摇头:“不然,若是如此,他为何将?证词证物皆交给我,却绝口不提证人所在?证人分明才是至关重要的那一环。”

“或许他未曾想到我们会直接将?东西?拿来面?圣,他的本意是让我们去找他?找到他,答应一定条件后才能见到证人?”

“那么他为何只是约你相见,而太子的那份密信里却除了证物证词未曾留下只言片语呢?”

……

*

瑞王在尚未被传唤时便得了消息,他手下的探子禀报说晋王府世子疑似与沈星彦联手,沈星彦将?之?前的证词交给了晋王世子,现下晋王世子已拿着东西?去面?圣了,太子亦得到消息前往。

“呵,太子。除了太子的那些事,他还在皇帝老儿面?前说了什么其他新鲜的东西?么?”

“回王爷,只有太子这?些。而且据线人说皇上?也知道证人已经丧命,所以迟迟没来传您过去,不过现下太子又赶过去了,不知情?况是否会生?变。”

瑞王轻蔑一笑,依旧闲适地倚靠在软塌上?。

沈星彦早知下毒之?人已死,却还要不自量力地让桑淮拿着那毫无说服力的所谓“证词”去面?圣,实在是天真又愚蠢。

这?种死无对证的事,他们再如何能耐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何况如今看来,他们的能耐也不过如此。

皇帝只将?那份证词交给大太监,嗓音平静无波,教人捉摸不透:

“给他看看。”

瑞王定睛一看,心中轻蔑更盛,果然,沈星彦和桑淮那臭小子也就?这?点本事了。

待看到末尾戛然而止的那句话,瑞王瞳孔微缩,手指紧了紧。

但将?证词翻来覆去瞧了又瞧,渐渐放松下来。

皇帝坐在御书?房中央,将?每个人的神态举动尽收眼底。

半晌,徐徐道:

“看完了么,你有何话要说?”

瑞王扫了一眼站在另一侧的太子和桑淮,冷笑一声?:

“父皇明鉴,这?证词明显是想伪造成下毒之?人的口吻拉儿臣下水,可下毒之?人已死,他们如今拿着一份死无对证的指控便要将?本王定罪,是否太过草率了些。至于太子殿下手中的巫蛊之?物,完全是栽赃嫁祸,本王见都没见过这?物件,飞来之?物,本王可是百口莫辩。”

桑淮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晓得无比得意,他布局至今,等得就?是这?一刻!

世子殿下心中虽有狂喜,却还要故作疑惑、欲言又止地点出至关重要的那一点:

“死无对证?方才陛下、太子殿下与我还在商讨证人究竟在何处,王叔你……”

太子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无比:

“瑞王消息倒是灵通,咱们收到的这?封密信只字未提下毒之?人如今状况,瑞王又是如何得知并笃定下毒之?人已死呢?莫非——

当初便是瑞王殿下杀人毁证?”

妙极!

世子殿下简直要在内心以双手双脚为太子殿下的睿智犀利鼓掌。

昨夜给太子殿下送上?这?封密信果然是个极度正确的选择。

瑞王心头一跳,回想起进?宫之?前探子传来的消息,这?才明白,他怕是着了桑淮这?小子的道儿了!

桑淮看着瑞王微微慌乱的眼神,心中轻笑,却知此时要看的便是当今圣上?的心意了。

皇帝果然适时出了声?:

“行了,既然瑞王这?边无法解释此巫蛊之?物的来历,太子这?边除此密信以外?也暂无人证对供,此时便暂且缓一缓,事情?未查清之?前,瑞王禁于自己府中不得踏出半步。至于太子这?边,朕立即派人去追查,会尽快给你一个交代的。”

禁足,这?便是打算暂时轻轻放下了。

桑淮不是很意外?,这?样偏袒的结果算是在意料之?中。

太子脸色不是很好,率先?离开。

桑淮却故意放缓步子和瑞王走到一处。

“不知王叔是否有兴致来我的马车上?聊一聊?”

瑞王重重哼了一声?,神色阴沉地瞪了桑淮一眼后,方才高昂着头踏上?晋王府的马车。

“王叔,这?第一局赌的可还满意?”

“你小子莫要太猖狂,区区这?点把戏就?想着赢我?你还嫩的很。你也看见了,你费尽心机也不过让我小小禁足一番罢了。”

“是啊,恭喜王叔,今日侄儿确实看得出皇上?心中对王叔的喜爱竟胜过太子殿下,只是不知,陛下心中最在意的究竟是自己还是您呢,侄儿真是好奇的紧呐!”

“你什么意思?!”

瑞王目眦欲裂,因他此时已想到今日看见的那份证词末尾戛然而止的那一句“不止太子这?边,还有玉……”

桑淮把玩着腰间玉佩的宝蓝色穗子,漫不经心地:

“哦,王叔莫急,侄儿不过随口说说罢了,无甚特殊的意思?。

今日本来是想和王叔谈谈休战的事宜的,毕竟您也知道我就?一游手好闲的纨绔,对朝堂上?的事儿实在无甚兴致。

可现如今看王叔这?个意思?倒像是要把这?赌约贯彻到底了?那侄儿正巧闲来无事,自然愿意奉陪到底,那么我便也不说什么休战这?样扫兴的话了,咱们便直接继续进?行第二局好了。

只是不知近日王叔是否有雅兴去玉佛寺添些香火呢,毕竟南弥大师还在等着您呐。”

瑞王的脸色变幻莫测起来。

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

“呵,很好,不愧是我的好侄儿,你这?是想要王叔满足你的哪些小要求呢,不妨说出来听一听,说不准王叔一高兴就?满足你了。”

桑淮故意恶心他,顺着他的话,做出开怀得如同得了糖果的孩童般模样:

“那侄儿便先?祝王叔日日开怀无忧了,我的要求很简单,仅有两件事,一是想找王叔讨一讨七日亡的解药,这?第二件嘛,与余菁有关,我想王叔应当也猜得到我想说什么。”

瑞王怒极反笑。

“好啊,果真是王叔的好侄儿,竟和沈星彦那个外?人沆瀣一气?来对付自家王叔。”

“王叔谬赞,侄儿不过是求胜心切,想早日赢了这?赌局,好让王叔安心歇息,不用再终日为我等小辈劳神费心了。”

“放了南弥、管好你自己的嘴,我便把七日亡的解药给你,至于余菁——”,瑞王语气?越来越阴阳怪气?,“我知道该如何行事了,保证让我的好侄儿满意。”

世子殿下神色不变:

“王叔既如此说了,侄儿在王叔面?圣履行自己诺言之?前必定会守口如瓶,之?后结果必定会按照王叔的要求行事,希望王叔信守承诺。不过这?七日亡的解药若未拿到手中,侄儿心中终究不安,这?南弥大师,侄儿恐怕还要再款待一些日子了。”

瑞王有些气?急败坏:

“桑淮,你莫要欺人太甚。”

桑淮露出一个少年特有的纯真笑容:

“王叔此言差矣,知道如此令人震撼的事情?,我这?心中可是一直惴惴不安,每一步都心惊胆战呀,生?怕哪天一不留神梦呓不慎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那可就?太对不住王叔啦!”

瑞王僵硬阴沉的面?皮动了动,不阴不阳地:

“是嘛。好啊,那就?一手交人一手交物。”

世子殿下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好啊,如今这?个时机正是恰好,趁王叔还未曾回府禁足,只要王叔将?解药交予我,我立刻便带王叔去接南弥大师,如何”

“解药我未曾带在身上?。”

桑淮的嘴角的笑意不改:

“无妨,您且写张字条,我让常穆去瑞王府传您的意思?,他这?一来一回之?间,差不多我们也该找到南弥大师啦。”

瑞王皮笑肉不笑:

“好啊。”

“王叔爽快!”,世子殿下笑着抚掌,“南弥大师之?前与我也算是相谈甚欢,我便是那时知晓他原来是王叔身边的红人,今日一瞧,果真如此。”

相谈甚欢?

瑞王紧紧握住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

“大师,我平日待你不薄吧?你如今就?是如此出卖本王的?委实伤了本王的心啊!”

“王爷饶命,贫僧本是守口如瓶、坚决不愿说出一个字的,可那小子精得很,不知从哪里本就?已打探到了很多消息,又用这?些消息来套贫道的话,贫道一不留神才上?了他的当,绝非故意卖您,贫僧和王爷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会如此拎不清的啊。”

“更何况——”,南弥贼眉鼠眼地瞧了瞧周围,稍微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又道,“贫僧知道他与余家那位姑娘的关系,关于那位姑娘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的事情?,贫僧可是一点也没透露出去,所以他其实还是不了解我们具体会怎么做,所以于计划实施应当还是无甚大碍。”

瑞王冷笑一声?,没再说什么,无论南弥是有心还是无意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分别。

不管如何,此秃驴如今人在他手里,若不是因为还有用处,他捏死一个僧人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

芝麻糕蹦蹦跳跳地跑进?屋里:

“姑娘姑娘,世子殿下真厉害,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瑞王竟真的主?动和皇上?说不想娶姑娘了!”

余菁正托腮坐在窗前望着虚空发?呆,猝不及防听到芝麻糕兴奋的喊叫声?,吓得手腕一抖,下颌直直磕到桌案上?。

余二姑娘痛得眼泪哗哗往外?涌,却因为芝麻糕的话完全顾不得疼痛,急急转头看过去。

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甚至走上?前拨开芝麻糕看向她身后,却只有一阵清风轻轻拂过发?丝,一直吹到心里,吹得余菁心里空空荡荡。

“阿淮呢,他怎么没来,他怎么样,他是不是出事了?”

“世子殿下他……”

见芝麻糕支支吾吾的,余菁急得眼泪掉得更凶了。

少年戏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这?么想我呀,我在……”

小姑娘蓦地扭过头的那一瞬,少年看见她通红的眼眸和面?颊上?的泪,瞬间收了音。

芝麻糕一边轻手轻脚地往后退,一边转着眼珠子在二人之?间转来转去,在看到世子殿下跳下树朝着自家姑娘走来的那一瞬识趣地跑出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