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夕宁垂眸看着手腕。
过去这么些年,伤疤已经变得很淡,淡到几乎看不出来。
那年她得了破伤风,医生说不严重,但因为淋雨发了烧,在医院住了三天,花了将近两千块。
舅妈沉着脸在街上指天指地地骂:“能花两千给外孙女治病,怎么不舍得花两百给孙子买辆自行车?自己老杨家正经的独苗不管,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野>种倒是放在心上。”
外婆灰白着脸,抠抠索索地掏出二百块钱,买了辆四轮自行车。
镇上的路坑坑洼洼,杨泽轩又不会骑,摇摇晃晃地摔在地上,鼻子出了血,脑门也蹭破一块皮。
舅妈抱着杨泽轩找外婆,“就不能买个质量好点儿的自行车,看把孩子摔的,破相怎么办?他奶,这得到医院瞧瞧,以后找不上媳妇儿,咱老杨家可就断根了。”
杨泽轩扯着嗓子嚎,鼻血抹得满脸都是。
外婆连忙从炕席底下把压着的三张票子递给她,“快带着孩子瞧病。”
后来,外婆精神越来越差,也不再去医院,没过一个月,就去世了。
临走前拉着她的手,“青梨,留下你一个人,以后可怎么活啊?”
外婆给她留了四千钱,让她偷偷藏起来。
杨夕宁泣不成声,“外婆,都是我连累你。”
如果没有她,外婆不会隔三差五受舅妈的气,也不会因为舍不得花钱而放弃治疗。
舅舅,婚姻就不会这么艰难,一直拖到三十才娶了舅妈。
杨夕宁觉得是自己的错才让外婆早走,从内心不愿再想起。
要不是舅妈提起,或许她真的就把这件事忘掉了。
受伤那天,原本她挖了一篓猪草是要送到舅舅家的。
站在院子里,她听到舅妈跟舅舅吵架,“她自己亲妈都不管,你这个舅舅出什么头?她是你的种吗?你要管,那好,我带着轩轩回娘家,你带那个<野>种过。”
<野>种自然指的就是她。
杨夕宁放下篓子跑了出去,一路跑到海滩上,钻进海蒲草丛里哭。
她有点想死。
就在半个月前,她亲生的母亲杨倩如打电话回来。
舅舅说:“妈病这几年,手里攒的钱都花差不多了,还养着青梨,不管怎么样,她总是你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你得为她想一想?”
舅舅的手机漏音,她听得清清楚楚,那边的声音干脆利落,“我没这个闺女,你愿意养就养着,不愿意养就扔了。”
轻飘飘的两个字——“扔了”。
说得好像扔掉一只摔破了的盘子,或者扔掉一只穿烂底的胶鞋。
母亲不要她,而舅舅在舅妈的威逼下也不想要她。
杨夕宁觉得是不是死了对大家都好。
正好有个人也像不想活了,正慢慢往海里走。
她静静地看着他越走越远,再往前有条很深的海沟,当地人都知道,踏进去就是死路。
她忽地就怕了,大声呼喊他。
那个人似乎也怕了,在水里不停地挣扎。
她划着船过去,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救上来,不当心被船帮上的钉子划破手腕。
钉子上有锈。
那时天已黑透,星光黯淡,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记得他浑身湿漉漉地,牙齿“咯吱咯吱”打着颤儿问:“你要不要紧,我带你去医院吧?”
十月天,海风呼呼地刮。
她很担心他会感冒,也很愧疚。
如果早点叫他就好了,而不是眼睁睁看着他送死。
所以她说了句,“你快回去换衣服吧。”
撒腿就跑了。
外婆在家等她吃饭,她怕外婆担心,找条手绢随便把伤口包了包。
她养得粗糙,没怎么管,照样上学干活,可谁知过了三天,夜里突然像得了羊角风似的浑身痉挛。
舅舅把她送到了医院。
想起这些往事,杨夕宁心里沉甸甸的。
她怨恨过舅妈好一阵子,可更恨得却是她自己。
因为有她,外婆跟舅舅都没好日子过。
被这种情绪笼罩着,杨夕宁连最爱吃的鲅鱼饺子都没有胃口,吃过饭借口太累回了房间。
房间是以前堆放杂物的房间临时收拾出来的。
墙角堆着五六颗白菜、一袋面粉和半袋子大米,以及杂七杂八的盒子罐子。
床收拾得倒还干净。
不知是认床还是别的什么,杨夕宁一夜没睡踏实。
梦里那片海蒲草不停地在风中摇摆,又梦见外婆颤巍巍地拉着她的手,“青梨,你以后该怎么活?”
翌日醒来,枕畔一片泪湿。
杨夕宁强打着精神起床,吃完早饭对杨达坤道:“舅舅,我想回趟忘忧镇给外婆上坟。”
杨达坤看下窗外,“现在风大,怕不能开船,稍等等看风能不能小点。”
舅妈笑着过来,“不急在今天,明后天去都可以,待会咱们出去买点香、纸,再给你舅买身过年衣裳。今年临海新开了家星喜商场,里头可热闹了,吃的玩的都有,还能看电影。”
杨泽轩嚷嚷着,“我也去,星喜里面有游乐场。”
“不行,”舅妈断然拒绝,“你老实地在家写作业,哪儿也不许去。”
杨泽轩“哼”一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又打开电视。
杨夕宁劝道:“轩轩你先写会儿作业,写完再看。”
“用你管闲事,<野>种?”杨泽轩毫不客气地朝她翻个白眼,随手抓起茶几上没吃完的奥利奥,“咯嘣咯嘣”地咬。
舅妈斥道:“怎么跟你姐说话?”转过头对杨夕宁道,“他还小,不用跟他一般见识……你稍等会儿,我换件衣裳再擦点面霜。夕宁,你平常用什么擦脸?”
杨夕宁带的是楚云深代言的那个牌子,价钱不太贵,滋润效果却不错,算是良心品牌。
舅妈拧开盖子,用食指挖了一坨,点在脸上,“味道挺好闻,也挺滋润,这个多少钱啊?”
“七八十块钱好像,我搞活动买一赠一的时候买的,这瓶舅妈留着用吧,我学校还有一瓶。”
“好呀,”舅妈不客气地收下了。
又看眼杨夕宁身上的羽绒服,修身长款的,她身体粗壮,很显然穿不进去。
而且颜色也一般,米白色不经脏,不如她那件紫红色的鲜亮。
等舅妈磨磨蹭蹭地换好衣服,两人一同出门时,已经十点多了。
两年不曾回来,临海县变化很大,新盖了许多高楼,街道两边也多了不少轻奢品牌的专卖店。
舅妈没去品牌店,在路边小店给杨达坤买了件棉夹克和一套保暖内衣。
又买了些零七八碎的日用品以及上坟用的香和黄纸。
杨夕宁主动付了钱。
一路走到星喜商场,舅妈指着“新开海”的牌子说,“夕宁,这家店的菜味道不错,咱们中午在这儿吃,舅妈请客。”
不容分说地拉着杨夕宁走进去。
里面人不多,但因为是新店,环境非常整洁。
舅妈把菜单递给杨夕宁,“想吃什么,随便点。”
杨夕宁扫一眼,发现菜价不便宜,正想劝舅妈换家店,只听舅妈扯着嗓门喊:“赵姐,这儿。”
说着已经站了起来。
杨夕宁疑惑地望过去,从门口走进来一男一女。
女的五十多岁,头发像是染过,黑却没有光泽,男的头顶有点秃,露出锃亮的大脑门,鼻子上架一副黑框眼镜,看面相应该是四十出头的样子,模样跟女人有几分相似。
杨夕宁暗自猜测两人的关系,那两人已经来到面前。
男人热情地招呼声,“齐阿姨好,这就是夕宁吧?”
阿——姨——
杨夕宁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下。
这人比舅妈都显老,叫声“姐”也嫌磕碜,竟然喊“阿姨”,他能张开嘴吗?
舅妈却丝毫不见愠怒,脸上仍是笑盈盈的,“夕宁,这是赵阿姨,还有她儿子程凯。”
杨夕宁站起身礼貌地招呼“赵阿姨好”,又朝程凯点下头,“程先生好。”
赵阿姨嗔道:“这孩子太见外了,叫什么程先生,喊程凯就行,或者程大哥……别站着了,快坐下。”
“是呀,咱俩是同龄人,不用太拘谨。”程凯在杨夕宁对面坐下,摘了眼镜用围巾擦了擦,笑问:“夕宁喜欢吃什么菜?”
赵阿姨把菜单抢过去,“你们聊,我跟你齐阿姨点菜,保证合你们口味。”
程凯热络地杨夕宁倒杯茶,“我看过你照片,没想到你本人比照片还漂亮,我非常满意。”
“啊?”杨夕宁又一次被惊着了。
他算哪根葱?
用得着他评头论足说满意了?
程凯笑道:“你可能还不太了解我的情况,我简单介绍一下,我是985学校毕业的,现在在政府部门当公务员,每月工资加补贴至少五千。Q师大还不是211吧?这点我不太满意,但你的长相是加分项。对了,你会做饭吗?”
杨夕宁还没来得及回答,舅妈接话道:“会做,夕宁做饭手艺可好了,哪天请你尝尝,而且夕宁勤快孝顺。”
“好好,这也是加分项。我对饭菜不挑剔,但我爸喜欢喝点小酒,每顿做四菜一汤就行……再没别的家务活,就是洗洗衣服,打扫一下家里卫生。我习惯每天泡脚,所以袜子需要每天换每天洗,衣服倒不用,一星期换一身就可以了。”
舅妈笑道:“泡脚好啊,解乏。夕宁,我给你说啊,程凯的父亲在人事局当科长,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条件,以后你毕业,就不愁找工作了。”
原先杨夕宁只觉得赵家母子来得蹊跷,不太确定他们的目的,听到这会儿再听不出话音,可就真成了傻子。
杨夕宁冷笑声,“程先生条件这么好,怎么这么大年纪还没找对象?”
舅妈偷偷戳她胳膊一下,“程先生今年才二十八,男人到三十结婚也不晚,不像女人,过了二十五就没人要了。”
“可不是,”赵阿姨道:“上赶着跟我家程凯谈朋友的有得是,我们总得挑个称心满意的。要不哪能轮到你啊?”
“不好意思,”杨夕宁站起身,“可能你们还不知道吧,我已经结婚了?”
结婚?!
全场一片寂静。
舅妈惊讶地说:“别胡说,你还上着学呢,跟谁结婚?”
杨夕宁目光看向门口,唇角弯起,“我老公来了。”
那里站着一个男人,身材颀长眉目俊朗,眸底幽深似寒潭,教人不敢多看,唇角却噙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
他穿黑色西装,外面披灰色羊绒大衣,头发被风吹得略有凌乱,却丝毫无损于那股与生俱来的骄矜与清贵。
杨夕宁大声再重复一遍,“我老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