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焦灼

筷子触到嘴唇,杨夕宁下意识地舔了舔。

火锅是她最喜欢的食物,尤其墨鱼丸和虾丸,百吃不厌。

往常只要虾丸煮熟,顾景年会一个个夹到她面前的小碟里,蘸好调料喂给她,嘴里还嘟哝着,“小馋猫。”

顾景年并非爱笑的人,但跟她在一起,眼底总会蕴着浅浅笑意。

可今天,那双黑亮的眼眸里似乎有泪花闪动。

杨夕宁疑惑地看着他,脑子里纷乱如麻,滚动着无数片段,像是散落着的拼图,找不到可以拼接的点。

顾景年柔声道:“张嘴。”

杨夕宁机械地张大嘴巴。

羊肉的肥美和调料的鲜香刺激到她的味蕾,也唤回了她零散的记忆。

拼图终于拼凑到一起,有了画面。

两个小时前,舅妈借口买东西,带她跟一个脑子不灵光的男人相亲;一个小时前,舅舅“苦口婆心”地分析这门亲事多么多么的合算;半个小时前,舅妈拍着大腿咒骂她不该生下来。

她的舅舅,她唯一的亲人抛弃了她。

泪水慢慢滚落下来。

杨夕宁泪眼婆娑地看着顾景年,“三哥,我是不是真的不该生下来?为什么每个人都不要我?”

“别瞎说,”顾景年抬手将她揽在怀里,“你不生下来,我岂不是打一辈子光棍?”

“你会认识别的女孩,跟别人结婚。”

“不会,”顾景年吻她头发,又往下移,亲她的眼睛。

舌尖沾到她的泪,有种苦涩的咸。

顾景年心头也涩得难受,柔声道:“老婆,这些不开心的事,不值得的人都忘掉,你有老公,老公永远陪着你。”

杨夕宁轻轻侧转了头。

永远是什么,她还能相信永远吗?

吃完饭,两人开车去码头。

海风比早上更加猛烈,浪花汹涌,叫嚣着飞溅过来,路面湿了好大一片。

路旁栏杆上拉起红色的警戒线,挂着“浪大危险,请勿靠近”的标语。

轮渡的工作人员道:“这两天都是大风预警,轮渡全停,你后天可以过来看看,但我们不能保证一定开船,要看当日的天气情况。”

杨夕宁重重地叹了口气。

她长在海边,很了解风浪的可怕。

在陆地上,六级风只是大树摇晃,不容易打伞,可在海里,风力带起的浪涛足可以掀翻渔船。

顾景年看出她的沮丧,轻声道:“那咱们多住几天,等风过了。”

杨夕宁摇头,“就住今天吧,明天一早回去。”

顾景年有小小的洁癖,贴身的衣服每天都要换内衣,而他没带换洗衣服,也没带手提电脑。

一晚上已经是极限。

顾景年搜了酒店的位置,开车过去。

临近年底,宾馆非常冷清,两人走进大堂,立刻吸引了好几位工作人员的目光。

尤其顾景年,芝兰玉树般的人物,单只静静站着,已是风华超绝。

前台负责登记的小姐看得移不开眼,声音甜得令人起腻,“先生,您的身份证。”

杨夕宁先拿出自己的。

前台接过看了看,“小姐是本地人?”

顾景年黑眸扫过来,“本地人不能住宿?”

声音不大,透着股寒意,听了让人心底发冷。

前台连忙道歉,“对不起先生,不是这个意思,可以住宿……两位的房间是608,电梯直行在右手边,有需要随时拔打服务电话。”

直到两人拐进电梯间,前台拍拍胸脯舒了口气。

她的同事,另外一位前台打趣道:“脸红啥,犯花痴了?欸,这男的长这么好看,是不是明星,叫什么名字?”

前台看着电脑屏幕上的证件,低声念道:“顾景年,云城人,没听说这个名字……比那女的大八岁,那女的才刚二十,一般没人结婚这么早吧,也不知两人什么关系。”

同事促狭地笑:“要的是大床房,你觉得啥关系?”

杨夕宁两人中午吃得晚,晚饭便没吃,早早睡下了。

闻着顾景年身上独有的味道,杨夕宁这觉睡得踏实,可早晨醒来,枕边仍旧湿了一片,摸上去凉沁沁的。

两人吃了顿简单的早饭,退房回云城。

一路听着班得瑞的钢琴曲,杨夕宁呵欠不断,没多久便睡着了。

顾景年把车开进在最近的高速路服务区,买了杯咖啡,又把座椅调得舒适了点。

昨天晚上他睡得很不好。

杨夕宁哭了好几回。

他把自己的枕头换给她,后来又翻个面,再后来干脆就没睡,把床头灯调得暗暗的,看着她睡。

她侧卧着,手规规矩矩地放在枕旁。

泪水不断从睫毛下面滚落出来,顺着脸颊无声地洇到枕头上。

顾景年看得心酸不已。

她的小太阳啊,这么乖巧懂事的小姑娘,为什么会有人忍心抛弃她?

喝完咖啡,顾景年精神健旺了些,一路飞奔,十二点刚过到了云城。

两人在快餐店吃了碗牛肉面。

回到家里,杨夕宁接着睡午觉,傍晚开始发烧。

病来得气势汹汹,足足烧了两天。

顾景年衣不解带地照顾她,第四天头上,杨夕宁的病终于好了,人却瘦了一圈。

原先她是有些婴儿肥的,现在整个下巴都尖了,越发显出一双大眼睛。

大而空洞,茫然无神。

整个人也蔫得不行,往往待在一个地方就是大半天。

不看电视,也不接电话,就只呆呆地坐着。

问她什么话,她倒是会回应,却不主动开口说话。

顾景年索性不去办公室,专心待在家里陪她。

小年这天,顾明川打电话叫他回老宅吃饭。

顾景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有事,没空回去。”

电话被顾景遇接过去,“三弟,天大的事儿也不急在这一时,元旦你说忙,爸就发了好一顿脾气,小年再不回来,你让爸怎么想?”

顾景年冷哼一声,“爸何曾管过我怎么想?”

“三弟,话不好这么说,爸是长辈,咱们做晚辈的不能不孝顺。”

“父慈子孝,孝的前提是慈。”顾景年淡淡道:“爸身边有大哥尽孝就够了,我有事,挂了。”

顾景遇开着免提,屋里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孽畜,逆子!”顾大勇气得脸色铁青,桌子拍得“咚咚”响,“老子养他这么大,就赚了个不慈?这德行还惦记着我的股票,我一分钱都不给他。”

顾景平忙捧过一杯茶,“爸,您喝口茶消消气……三弟也真是,说得都什么话,养儿养成仇了?爸,我看三弟最近心思可没在公司上,连着好几天没上班了,也不知道整天都忙什么?几位董事对他意见可不小。”

顾景遇瞪顾景平两眼,“少说两句吧,去厨房帮你三嫂打个下手。”又对顾大勇道:“爸,三弟脾气暴,您也不是不知道,别跟他一般见识……明川,下午你去看看三叔在忙什么。今天过小年,哪能不回家?”

顾明川低头不语。

大学放了假,顾景年还能干什么,肯定是陪着杨夕宁。

距离上次杨夕宁住院,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可顾明川想起来,仍是难受得要命。

他喜欢的女孩依在三叔怀里,打底衫被撩起,露出一小片白净的肌肤。

而向来对女人不假辞色的三叔,手正抚在那抹纤腰上。

要多刺眼就有多刺眼。

相比见到顾景年跟杨夕宁恩爱的心酸,顾明川更怕自己的事情被翻出来。

失恋之后,他再没去过Q师大,也没去找过林文柏。

周末晚上实在闲得无聊,一个人去理工大旁边的小店里喝酒。

他酒量一般,加上心里苦闷,没喝多少就醉了,吐得到处都是。

老板娘给他沏了杯浓茶,端了温水帮他擦脸。

第二天醒来,他发现自己跟老板娘躺在一起。惊慌失措之下,穿上衣服落荒而逃。

最初的惶恐过后,他觉得不能这么没担当,就带了两千块钱找老板娘道歉。

老板娘说,事情不怪他,她年纪比他大,是她没控制住自己。

所以,没要他的钱,反而告诉他,以后就当作没这回事,尽管过来吃饭,她可以打八折。

老板娘27岁,离异,有个两岁的女儿。

女儿给外婆带着,她自己雇了三个人在学校附近开了这家店。

老板娘长得挺白净,说话也温柔,腮边有对酒窝,跟杨夕宁一样,笑起来俏皮而灵动。

顾明川盯着那对酒窝看了很久,没忍住内心的冲动,上前亲了她。

再后来,似乎就成了习惯。

店里晚上十点半打烊,他周五晚上九点过去,要一碗面或者一份炒饭,慢慢吃到客人都散尽。

她没问过他的名字,也没打听过他读什么专业在几年级。

这让顾明川有些安心,可也愧疚,就买了瓶护手霜送给她,还送了对发卡。

老板娘投桃报李,送了副手套给他。

顾明川从来没戴过,老板娘却天天戴着那对发卡。夜里抚摸着他的时候,手上一股护手霜的栀子花的浓香。

时间长了,顾明川感觉自己似乎喜欢上了老板娘。

不止是她馨香的身体,她温柔的声音,还有床头的一杯蜂蜜水。

早晨,老板娘总是先醒,在炉灶前煎蛋或者煮粥。

锅里水汽氤氲而上,她窈窕的身影宛若一幅美好的图画,让他动容。

她的女儿也可爱,粉雕玉琢般。

老板娘带她在学校玩,刚好看见他下课。

本来他已装作没看到她,走远了的,可鬼使神差般又折了回来,问道:“是你女儿?”

她笑着点头,教给女儿,“萱萱,叫哥哥。”

小姑娘张开双臂脆生生地喊:“哥哥抱。”

他抱了,小姑娘身体娇娇软软的带着奶香味儿。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他心底突然生出个念头,要是有个这样娇滴滴的女儿应该也是很好的。

可他清楚地知道,他跟老板娘之间没有未来。

王素珍跟他面提耳命过无数次,以后要找个家世相当门当户对的儿媳妇。

倘或是杨夕宁,清清白白的女学生,他还有据理力争的余地。

但老板娘离过异又有孩子,无论如何进不了顾家的门。

这些天,他心里焦灼无比,既想借寒假的机会跟老板娘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又贪恋被她照顾被她疼爱的感觉。

他焦虑得发狂却找不到人倾诉。

家里人是绝对不能说的,王素珍如果知道,必然会马上赶到Q市把老板娘的店砸了。

而林文柏……林文柏八成会觉得他疯了。

明明身边不缺女生追求,却跟个离异妇女纠<缠>在一起。

如果家里人不跟三叔闹僵该有多好,三叔聪明有能力,肯定会给他指点迷津。

顾明川思量半天,终于又给顾景年打了电话,“三叔……”

顾景年声音冷得让人心寒,“我说过晚上没空。”

“三叔,是别的事,我自己的私事,能跟您谈谈吗?”

顾景年瞧一眼望着窗外发呆的杨夕宁,拒绝了,“改天再说。”

顾明川颓然挂了电话。

***

顾景年过去拉起杨夕宁的手,把她领到沙发处,笑道:“今天过小年,你看着莎莎别让它添乱,我去包饺子……韭菜鸡蛋虾仁馅,好不好?”

杨夕宁应一声“好”。

虾是早晨买的,刘大姐剥出来一大碗虾仁,虾线也挑了。

顾景年洗干净韭菜切成末,虾仁切碎,又开始炒鸡蛋,刚炒熟,听到手机震动。

是杨夕宁的手机,就放在茶几上,而她完全没有接听的意思。

顾景年拿起来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是林文柏的名字,稍犹豫,接听了,“你好。”

“啊,是顾总,您好。我是林文柏,夕宁在吗?”

“稍等,”顾景年把手机放到杨夕宁膝头,点开音量,“林文柏的电话,你听一下。”

杨夕宁淡淡说了句,“你好。”

“卧槽,夕宁,怎么好几天不露面了。我告诉你,我这几天写了首流行金曲,真的太好听了,完全是超水平发挥。我唱给你听听啊,多提宝贵意见。”

一阵吉他solo过后,林文柏的歌声流淌而出。

他吐字不清楚,辨不出歌词是什么意思,旋律却抓人,时而低沉时而激越跌宕起伏。

杨夕宁被曲调吸引,空茫的眼眸中开始有了神采。

顾景年察觉到,默默地侧过头。

曲子不长,只有两分多钟。

林文柏唱完又是一阵自夸,“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一天才?我刚唱给谦儿听,谦儿差点要给我跪下,说我的脑子被上帝抚摸过,这灵感简直了。”

杨夕宁唇角露一丝笑,“我觉得是被门挤过。”

“卧槽,不带这样的,我知道你不好意思夸,不用客气,让你的敬仰之词如滔滔江水把我淹没吧。”

杨夕宁又笑,“是挺好的,笑笑听过吗?”

“秦笑在我家呢。”

杨夕宁惊问:“什么情况?”

“没情况,她离家出走了,给你打了无数次电话,你特么不接,就找我这了。你劝劝她,让她赶紧回家,别连累我名声。”

紧接着秦笑的声音传来,“宁宁,你这几天失踪了?微信不回,电话不接,我差点投湖自尽,幸好文哥收留我。”

声音清脆爽朗,并不是杨夕宁臆想中的沮丧。

杨夕宁问道:“你为什么离家出走?”

“我爸跟我妈闹离婚,我说你们要是离,我就不在家待了……出来两天我爸慌了,说不离了,刚打电话说明天一早过来接我。欸,文哥这歌好听吧,他把房间让给我,自己睡客厅,然后早上不到六点钟就诈尸了,说脑子里有个旋律在响,但是想不起来,林叔叔踹他两脚又想起来了。”

“秦笑!”话筒里传来林文柏气急败坏的声音,“今天你睡沙发,把我房间还给我。”

秦笑道:“我实话实说,你急什么?”

“把手机给我,”又是林文柏的声音,“夕宁,我待会儿录个demo,顺便把谱子发给你,我觉得配你写的那首《给独孤的你》不错,你唱唱试试,改好之后发到群里。还有那个微博,别忘记更新啊。”

杨夕宁“嗯”一声,挂了电话,再看手机,果然有好几个未接电话和几百条微信消息。

李谦最近也写了首歌,虽然没正式定稿,已经得到大家的一致吹捧。

陈翔天则录了段他带的孩子弹键盘的小视频。

才五六岁的孩子,弹得像模像样。

这段日子,大家都在努力,好像只有她在蹉跎岁月。

不仅浪费自己的时间,还浪费别人的。

杨夕宁侧头朝顾景年望去。

他已经和好了馅,正在包饺子,手指修长匀称,捏着饺子皮轻轻绕一圈,一只饺子便包好了。

现在四点刚过,还不到下班时间,他应该在公司上班。

这些天,顾景年的陪伴她都知道,只是她沉浸在自己的悲哀里,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杨夕宁心头涌起无数愧疚,慢慢走到顾景年面前,轻声道:“三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