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年照旧一袭缎面白衫,垂眸敛眉,手指轻轻拂着腕间的菩提子手串,少顷,抬头,语调徐徐,“你想让我交代什么?交代落雁湖投资为什么失败,还是你九月二十七号又从账上划走两百万?”
顾景平气急败坏地说:“两百万是环翠项目的广告费,你怀疑我私吞公款尽可以查账。”
“我只是随口问一句罢了,不必脸红脖子粗的,让人以为你做贼心虚。”顾景年环顾一下四周,“各位股东还有人想要我交代?”
韦全富轻咳一声,开口:“景年啊,不是我倚老卖老,上次落雁湖项目前景远大,做好了对公司意义非凡,但政府决策并非咱们能够预料到的,偶尔失手在所难免……金湖小区可是你极力主张的,已经投进去近两亿,到现在为止,预售率只有百分之二,这事儿你怎么解释?”
韦全富是公司元老,曾经跟着冯美玉鞍前马后跑过的。
他女儿韦珊珊今年二十七岁,顾景平没少在韦珊珊面前献殷勤,一度曾经传出过婚讯。
最后不知为啥,不了了之。
而现在韦全富再度出头,想必婚事有了进展。
顾景年淡淡道:“预售不好的原因,大家心知肚明,不需要我再解释。现在有两个解决方案。第一,把金湖小区项目打包转让出去,回笼资金;第二,用公司部分资产作抵押,从银行贷款把项目完成。只要楼盘建成,出售完全不是问题。”
金湖小区原来是棚户区,位于市中心,生活非常方便。
前年市政府招标改造,有三家房地产公司中标,诚和集团是其中之一。
金湖小区预计八栋六层居民楼,其中七栋是中小户型,面积从八十到一百二平米不等,这样的面积受众最大。
但由于资金不到位,金湖小区已经停工十天。
市民不敢贸然出手也在情理之中。
诚和集团类似金湖小区这种困境的楼盘还有两处,在售现房也有四个楼盘。
当务之急仍是资金问题。
打包转让无疑是最直接粗暴的做法,一处活,处处活。
唯一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前期各种繁琐的工作,诚和集团公司都做了,临到吃肉,被人连锅带肉一起端走了。
股东有怨言在所难免。
韦全富端起茶杯抿两口,“工程转让无疑于壮士断腕,追根究底还是决策层失职,尤其景年作为董事长独断专行,听不进别人意见。”
所以,落雁湖项目失误是怕不得已情有可原,而被殃及池鱼的金湖小区停工则是决策层的失职。
妥妥的双标!
顾景年唇角弯起,“您老到底想说什么?”
另外一位股东“哈哈”打着圆场,“马失前蹄在所难免,不过话说回来,下个月不是要召开董事大会吗,咱们领导层也该有所变动了。大家说对不对?”
其余股东议论纷纷:“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三年过去了。”
“公司这两年确实在走下坡路,效益摆在眼前,不给个说法人心不服啊。”
“年轻人好胜,抉择未免冲动,还得集思广益才好,那能一意孤行?”
顾景年环视一下四周,神情冷淡地宣布了会议结束。
秘书小陈在吸烟处找到蒋威,“蒋哥,我感觉风向不对。”
蒋威吐个烟圈,“今天刮北风,怎么不对?”
“不是,那几位股东发难,老板为啥不反驳?这两年房地产市场普遍低迷,咱们公司算是不错的了。而且资金周转不灵主要也是落雁湖项目落马导致的……老板不会真撂挑子吧?”
蒋威瞥他一眼,“我帮你问下三爷?”
“别别,”小陈苦笑,“我是想三爷要真甩手不干,我要不要辞职找个下家?否则跟着那几位,不得憋屈死?我都二十六了,不能总干会议记录这种杂活儿?”
蒋威思量会儿,“有升值空间的工作可以考虑,否则我不建议你盲目辞职,诚和的体量和影响力在这儿,短时期内不会有大变动……”
顾景平虽然是草包,但韦全富却是一路披荆斩棘过来的,有几分能力。
小陈稍微一琢磨,明白了,“我还是着手找工作吧。诚和就靠老板镇着呢,韦全富他们气运不行,印堂发黑。”
“卧槽,还印堂发黑,你会看相?”
“略知一二,”小陈“嘿嘿”地笑,“老板气运好,蒋哥也不错,明年肯定走桃花运。”
蒋威“噗”乐了,“借你吉言。”
十月份一晃儿就过去了。
杨夕宁考完科目一,开始准备科目二。
张全奇得知,把自己以前那辆旧荣威借给她,刘易涛找个废旧的厂区陪她练习倒车、停车和转弯。
足足练了一周,驾校教练帮她预约了科目二的考试。
就在那天,诚和集团公司召开了董事大会。
主持会议的是另外一名德高望重的股东刘光友。
他先总结了诚和集团这个财政年度的财务状况,利润比起去年下降百分之十,由于股价持续下跌,公司市值蒸发近百亿。
韦全富老调重弹,再次指出作为公司董事长的顾景年应该负首要责任。
其余人纷纷表示同意。
顾景年浅浅一笑,“既然如此,本人申请退出董事会,同意的请举手。”
刘光友惊讶地问:“景年你不是开玩笑吧?”
顾景年没搭理他,重复一遍,“请大家举手表决,过半数视为决议生效。”
如果他推出,董事长顺理成章地就落在第二控股股东顾景平的头上。
顾景平毫不犹豫地举起手。
韦全富紧随其后。
董事会共十一人,有六人表示同意。
顾景年接着拿出《股权转让书》,“我手里持有公司24%的股票,按照公司规定,各位股东可以优先购买,如果三天内没有接受者,我会放进股市抛售。”
在座之人都惊呆了!
24%的股票,即便股票大幅缩水,市价也将近六十亿。
谁会有这个财力接手?
可如此大宗的股票抛售出去,便是瞎子也能想到股价会跌到什么程度。
目前的问题是,要么花钱买下这些股票,要么任由自己手里的股票贬值。
顾景平原本还因为终于要坐上董事长之位而沾沾自喜,现在脸上半点喜色都没有。
顾景年示意小陈,“这是转让书的复印件,发给各位股东看一下,今天是周一,请周四之前给我答复,周五我会着手交易。诸位请继续,我另外有事。”
刚出门,便听到会议室里“当啷”一声,不知道是谁打破了杯子。
顾景年清冷一笑,摁电梯下楼。
上了车,给杨夕宁打电话,铃声响两下,便被接通,“三哥,今天不是开会吗?”
声音清甜软糯,像沁了蜜。
顾景年不由自主地微笑,“结束了,你在干吗?”
“呃……”杨夕宁支吾着,“在做蛋糕,可惜失败了。”
“想吃出去买一个。”
“不是呀,下周二你生日,我想亲手给你做一个……试了三次都没成功,吃倒是可以吃,就是太丑,配不上三哥的盛世美颜。”
顾景年笑意加深,“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做,还准备了什么礼物?”
“你想要什么?”杨夕宁想一想,“要不把我送给你,系上蝴蝶结让你拆礼物?”
“好主意,自取还是送货上门?”
想到拆礼物,顾景年颇有些期待,续道:“多包几层,拆起来有<情>趣。”
“才不!”杨夕宁“哼”一声,“污力三哥,不跟你聊了,再见。今天没有么么哒。”
顾景年哑然失笑,心情却骤然轻松起来,不复适才阴郁,系好安全带,往西郊墓地疾驰而去。
晚上下班后,顾景平怒气冲冲地找顾大勇告状,“爸,你管管老三,特么脑子让驴踢了,自己没能力还见不得别人好。我刚当上董事长,他就要挟卖股票,股票又不是他一人的,想卖也得征求我同意?”
王素珍边摆饭边问:“卖多少?”
“全抛!他手里24%的股权,一点不留,公司最少要损失六七十亿。妈的,吃里扒外的玩意儿。”
顾大勇不太明白股票,可损失六七十亿却听得清楚,顿时急了,拍着桌子吩咐王素珍,“叫老三回来,问问他怎么回事?”
王素珍拨通号码,把听筒递给顾大勇。
顾大勇“喂”一声,“景年,你赶紧给我滚回来。”
顾景年刚煮好清汤面,正往外捞面条,淡淡回了句,“我在吃饭,您有事?”
“吃个屁!”顾大勇嗓门大得震天,“景平说你要卖股票,到底怎么回事?股票可不是你一人的,老子不发话,谁都不许卖!”
顾景年“啪”地挂断电话,却再也没了吃饭的心思。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来,仍然是老宅的号码。
顾景年冷笑两声,没有理会。
他中午只凑合着啃了个面包,一整个下午都在墓地,把墓碑上的字用油漆逐个描了遍。
回来之后,心情不太好,不想做饭,便凑合着煮了面。
接到电话时,他还抱有幻想,以为顾大勇会客气两句,问他在干什么,吃没吃过晚饭。
没想到张嘴就是“滚”!
股权书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他就是卖了又如何?
大不了法庭上见!
顾景年扔下筷子,上二楼走进书房。
想给杨夕宁打个电话,可又不愿让她担心,便点了支檀香,铺纸研墨。
檀香袅袅,最能让人心静。
可他却静不下来,脑门突突地跳,浑身的血液不停地翻滚涌动。
……
杨夕宁起个大早坐地铁赶到驾校,等了两小时,练了三次车。
教练是个中年男人,长相不怎么样,脾气却不小,生<殖>器官总是挂在嘴边,对男生还算客气,对女生却苛刻得要命。
而且上课时候抽烟,劣质烟卷极其呛人。
好在杨夕宁私下跟刘易涛经常练习,科目二的考试内容基本掌握,才逃过一骂,而同车的另外一个女孩却被骂哭好几回。
要不是指望拿驾照,杨夕宁都想投诉他了。
上午学习时段过去,乘地铁的时候,杨夕宁接到蒋威的电话,“杨小姐,三爷在您哪儿吗?”
“没有啊,怎么了?”
“公司有点事找他,刚打电话,他手机关机。”
杨夕宁道:“他没来Q市。三哥最近没事吧,昨天打电话感觉他好像情绪不太高。”
蒋威犹豫片刻,“没啥大事,公司最近比较忙,昨天董事会上更换了决策层……那个,不打扰您了,我再联系三爷试试。”
杨夕宁试着拨打顾景年电话,同样没有接通。
而平常,他几乎是全天候开机。
杨夕宁突然担心,回到家把早晨剩饭热了热,胡乱吃两口,背上背包去赶高铁。
期间又打两次,仍是关机。
快到云城时,才又接到蒋威的电话,“杨小姐放心,三爷已经回公司了。”
“好,谢谢你。”
杨夕宁舒口气,知道他们忙,便没让他接,到站后打了个出租车径直回家。
刚打开院门,莎莎便欢快地扑上来,围在她脚边拼命地摇着尾巴,完全不是最初傲娇小公主的模样。
杨夕宁笑着抱起它,“就知道得瑟,能不能跟三哥学一学,当个傲娇小王子?”
莎莎似乎听懂了,“呜呜”叫两声。
家里一如既往地干净整洁,地板光可鉴人,茶几纤尘不染。
杨夕宁从罐子里抓几粒牛肉干喂给莎莎,放下背包走进厨房。
刘大姐今天刚买过菜,冷藏箱里摆得满满当当,冷冻箱也不少鱼虾。
杨夕宁拿出半只三黄鸡解了冻,打算炖汤喝。
正在忙碌,听到门铃响,她胡乱在围裙上擦擦手,走出门。
院门外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男的看着已上了年纪,头发都白了,腰杆却挺得笔直,女的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头发染成栗色,烫着小波浪卷,身上穿件质地颇好的深紫色外套。
女的不耐烦地打量着杨夕宁,视线落在她的围裙上,皱皱眉头,“摁半天门铃,怎么才开门?”
杨夕宁愣一下,“阿姨,请问您找哪位?”
“这是顾景年的家,不找他还能找谁?赶紧开门。”
杨夕宁道:“他不在家,可能在公司里。”
“我们在这儿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