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向南仰头看着面前的女孩。
身材高挑,皮肤白净,清湛湛一双眼透着水润,眉间略有些冷,却纯粹。
干净得不染尘埃。
就像当年,他第一眼见到杨倩如时的模样。
这是他的女儿,已经二十一岁的女儿。
楚向南强压下心中激荡,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了下,旋即松开,微笑道:“我记得,你帮过我的忙。”
声音有些颤。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也控制不了声音。
杨夕宁没有在意,跟门卫说明下情况,边往家门走,一边问楚云深,“后背的伤好了吗?”
楚云深实话实说,“还是黑,估计得过一两年才能褪掉,但是不疼也不痒,那种地方平常也没人看见。”
杨夕宁道:“多谢深哥了,要不是你……”
“都谢过无数次了,”楚云深打断她的话,“真想感谢的话,你给我和三叔做顿好吃的。”
杨夕宁含笑答应,“好,我发了面打算蒸包子,再炒几个菜吧?”
侧头问楚向南,“您喜欢吃什么菜?”
楚向南微笑地看着她,“都可以,我不挑食。”
进了院门,屋门口有两阶楼梯。
杨夕宁正要上前帮忙抬轮椅,楚向南已经从轮椅扶手处拿下一根细细的拐杖,楚云深在旁边半抱半扶,把他搀进屋里。
楚向南温声解释,“二十多年前出过车祸,左腿断到膝盖,右腿到小腿,假肢不太方便,走近路还勉强,远的地方不如轮椅快捷。”
竟然两条腿都断了!
看他身高应该也是不矮的,也许还是运动健将。
遭受这么大的变故,难得身上毫无戾气,也没有刻薄之相。
杨夕宁心生敬佩,笑问:“我去倒水,您平常喝什么?”
“不必麻烦,水就可以。”
楚云深倒不客气,“沏茶吧,三哥家里有好茶。”
说着拿起桌上大大小小的盒子看了眼,又翻那本珠宝目录,笑问:“你这是要干啥,开首饰店?”
“三哥买的,”杨夕宁在厨房远远地回答,少顷端过茶壶来,偏着头把耳钉显摆给他看,“三哥给我打的耳洞。快长好了,所以三哥买了几副耳坠,中午刚带回来,挺好看的吧?”
小小的银质耳钉,做成梅花状,服帖在耳垂上,不见得多好看,但是可爱。
楚云深道:“三哥的眼光……乏善可陈,而且太小了。”
杨夕宁替顾景年辩解,“刚开始不能戴大耳环,坠着伤口不好愈合,小的就很好,银质的不过敏还便宜。”
楚云深翻着目录,指着一对蛇形的,“这个很酷,搭配这条蛇链。”接连又挑两对,拿出手机拍下型号,“回头我给你买,都比三哥买的好看。”
“不要,”杨夕宁拒绝,“三哥有钱。”
话音刚落,听到手机震动,是顾景年打来的电话。
杨夕宁连忙接通,“三哥。”
顾景年清越的声音传来,“睡醒了?”
“躺了一会儿没睡着,起来试耳钉了。”
顾景年声音里多了笑意,“你好好挑一下,有喜欢的,我带你去买。”
杨夕宁“嗯”一声。
顾景年又道:“我是想告诉你,要是楚云深给你打电话,你不要理他。”
“啊?”杨夕宁低呼,下意识地扫一眼端坐在沙发上的两人,支支吾吾地说:“深哥已经在家里了,还有楚家三叔。”
顾景年心中一沉。
半小时前,楚云深给他打过电话。
他感觉不太对劲,想要提醒她,却被一个客户缠住,聊了这半天。
听杨夕宁语气,似乎楚云深还未提到她身世。
顾景年深吸口气,当机立断,“你别听他胡说八道,我马上回家。”
挂了电话。
楚云深大概听出了对话内容,又见杨夕宁神情古怪,笑问:“三哥不让你搭理我?”
“那个,”杨夕宁避重就轻地说,“三哥马上回来。”
心里尴尬得不行。
这两人也是奇怪,平常关系铁得互相不拿对方当外人,可隔三差五又互相不搭理。
莫非,大男人之间的友谊也会像小女生那样,动不动闹绝交?
楚向南轻咳一声,开门见山道:“宁宁,这次贸然过来是想给你讲个故事。”
说着从钱包拿出一张相片,“这是年轻时候的我,旁边是我女朋友,我们正在热恋中。”
杨夕宁疑惑地接在手里,看了看。
她果真没有猜错。
楚向南年轻时候很高,而且帅,虽然发型带着强烈的时代特色,但不能否认他是帅的,颜值相当在线。
而旁边这位女孩……
杨夕宁下意识地咬住下唇。
她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从生下来到现在一次也没见过。
可家里有母亲的相片。
从小时候的全家福到初中时的青涩,到高中时的秀丽。
外婆不止一次指着相片里那个漂亮的少女说,“青梨呀,这是你妈,你这双眼睛随你妈,也随你外公。”
屋外北风呼呼地刮,吹动屋后竹叶婆娑作响。
楚向南续道:“她叫杨倩如,是S省人,虽然认识时间不长,我们感情进展却很迅速……”
声音温润,语调徐徐。
听着杨夕宁耳朵里,却仿佛晴天霹雳,震得她脸色惨白,头脑麻木,整个身体好像枝头悬垂着的黄叶,摇摇欲坠。
她仓惶地站起身,“对不起,失陪。”
拔腿往楼上走。
卧室里窗扇明亮,午后的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洒落满室光辉,教人无处可藏。
她转身去了书房,拉上百叶窗,蜷缩了双腿躲在书桌下面的空隙里。
狭小的空间,昏暗的光线,加上似有若无的檀香,让她觉得安全。
好似有所屏障般。
没多久,走廊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伴随着顾景年焦急的呼唤,“宁宁,老婆。”
卧室的门被推开,“砰”一声又阖上;书房的门被推开,接着又阖上。
开门关门声此起彼伏。
杨夕宁双手抱着腿,下巴抵在膝头上,脑子里一片空茫。
曾经,她也是想要一个父亲的。
一个有着宽厚的肩膀,有力的大手还有温暖的双眼的父亲。
父亲会抱着她转圈,让裙子像花儿一样绽开;会用自行车后座驮着她,在上坡时站起来用力蹬;会在她生病时背着她焦急地赶往医院。
就像她的同学们在作文里写的那样。
可是她没有。
从小学上到大学都没有。
失望过许多次,她早就没有这种奢求,甚至开始对“父亲”这个字眼充满厌恶的时候。
却有人来对她说,“你的妈妈是我女朋友,我们当时在热恋。”
她已经可以预料到,他接下来的会是,“我不知道有你,我出了车祸……”
何其可笑!
他们短暂的欢<愉>,带给她的却是灰暗而漫长的童年。
想起那些人们怜悯而又鄙夷的目光,想起外婆总是佝偻着的身影,杨夕宁心底涌上无限悲凉。
这时,手机震动。
顾景年的名字闪耀在屏幕上。
尚未接通,只听书房的门再度被推开,有人轻声唤她,“老婆,老婆,我来陪你。”
脚步声越来越近。
杨夕宁抬眸,看到顾景年站在面前,身上仍是那件黑色羊毛大衣,还没有来得及脱。
而脸上一片细汗。
嘴里重重地喘着粗气。
杨夕宁伸出手,“三哥,我的腿麻了。”
“我抱你,”顾景年顿下<身>,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脸颊蹭过她的脸,柔声道:“不哭,老公在呢。”
“我没哭,”杨夕宁抬手,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淌了满脸。
顾景年抱起她,“去床上躺一会儿,我让他们走。”
杨夕宁轻轻点下头。
楚云深站在书房外面,见他们出来,急切地说:“宁宁,你怎么样?我们……”
顾景年冷声打断他,“你们走吧,这里不欢迎你们。”
楚云深道:“宁宁,三叔并不是不管你,他不知道有你……三叔在医院住了两年多,先后动过七八次手术。”
杨夕宁从顾景年身上下来,轻声道:“我不需要他管,我只希望像以前那样彼此不认识,不好吗?你们过你们的生活,我过我的日子,各自安好,不好吗?”
“可血缘是斩不断的,你知道三叔得到有个女儿的消息心里多么高兴,立刻就要赶来看你,想补偿你。”
杨夕宁淡漠地摇头,“我不需要。”
话音刚落,只听楼梯口传来“扑通”一声重响,紧接着一双手伸过来,楚向南像个孩子似的趴在地上,艰难地向这边挪动。
“三叔!”楚云深惊呼一声跑过去,用力把楚向南扶起来。
楚向南笑笑,“我没事,”抬头看向杨夕宁,“宁宁……我不勉强你认我,我只是想看看你。”
杨夕宁冲进卧室,“嗵”地关上门。
天色已经晚了,西边云霞把窗户映得斑驳陆离。
杨夕宁扯开被子,把自己整个儿包了进去。
过了会儿,顾景年才进来,隔着被子拥住她,柔声道:“他们已经走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杨夕宁闷闷地回答:“不饿。”
“不饿也吃一点,我煮碗海鲜面好不好?”
提起海鲜面,杨夕宁想起盆里发好的面,扯下被子,低声道:“我本来打算蒸包子。”
顾景年抚一下她脸颊,“明天再蒸,早上我给你做小笼包。”
又摸她额头,“做好饭我叫你。”
起身下楼。
杨夕宁没胃口,只吃了半碗面,又躺下歇着了。
却是睡不着,一晚上翻来覆去,脑海里时不时地浮现出楚向南跪在地上,一步步挪动的场景。
那么斯文的清俊的一个人。
他跪在地上爬。
又好似听到他温润的嗓音,“左腿断到膝盖,右腿到小腿,假肢不方便……”
那他是怎么从一楼上到二楼的?
及至醒来,枕畔一片泪湿。
顾景年关切地望着她,“做噩梦了?”
“没有,”杨夕宁哽噎着扑进他怀里,“我心里难受,三哥,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心里很难受。”
顾景年搂着她,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一上午,杨夕宁都蔫蔫的,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
顾景年没去公司,在家里陪她。
临近中午,提议道:“咱们去星喜商场吃火锅,顺便买几副耳坠,昨天带回来的目录,你选了没有?”
杨夕宁摇头,“没来得及选。”
“那就去店里选,多试几副,把好看的都买下来。”
杨夕宁不便拂他的好意,弯了唇,说声“好。”
顾景年给她挑了件粉色羽绒服。
羽绒服帽子上镶了好大一圈兔毛,蹭在脸上软软的,既暖和又舒服。
杨夕宁搭配了紧身牛仔裤,棕色雪地靴,清清爽爽的。
两人先到六楼吃火锅。
鲜香肥美的羊肉下肚,杨夕宁长舒一口气,慢慢散开了压抑在胸口的郁气。
吃完饭,两人乘电梯到一楼珠宝店选耳环。
未等进门,杨夕宁就看到有人俯在柜台前,客气地售货员把里面的两对耳环拿出来。
那个人坐在轮椅上,笑容温和,气质非常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