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夕宁下意识地掉头就走,走两步,却忍不住回头张望。
里面的这个人正举着耳坠儿看。
他是她的父亲。
她身上流动着的血液,有一半来源于他。
杨夕宁眼眶发涩,胸口像塞了块大石钝涩得难受,呆呆看了会儿,悄声道:“回家吧。”
顾景年牵起她的手走向停车场。
站在车旁,杨夕宁却不上车,目光时不时地瞟向商场门口。
顾景年不问也不说话,只默默地替她拢紧了帽子。
好半天,楚向南摇着轮椅出来,小心地挪到无障碍车道。
斜坡上可能有冰,轮椅明显打了个滑儿。
杨夕宁的心猛地提了起来,直到楚向南平稳地下来,才松口气。
天气冷,商场门口打车的人很多。
楚向南连接拦了好几辆车,都被别人捷足先登。
杨夕宁气得小声骂:“他不会叫网约车吗?现在的人怎么一点公德心都没有?楚云深去哪儿了,为什么不陪着?他又不是没钱,不能雇个助理或者秘书跟着?”
顾景年看着她涨红了的脸庞,轻声解释,“楚云深上午有活动,应该还没结束……楚向南,平常也是自己出门的时候多,不太爱麻烦别人……而且,身边时时跟着人,确实也不太方便。”
楚云深做活动,小杜肯定会跟着来Q市。
为什么不能让小杜陪楚向南?
杨夕宁腹诽不止,却没再说出口。
终于,有个好心的大妈帮楚向南拦了辆出租车,跟司机一起把他搀扶到车上,顺便把轮椅折叠好放到后备箱。
杨夕宁闷闷不乐地上了车,咬咬唇,问道:“三哥,他住在哪里,远不远?”
“黄杨路,老宅附近,去年夏天买的房子,从这里开车二十多分钟……想去看看?”
“不想!”杨夕宁干脆得让人怀疑。
顾景年又问:“进去买耳环?”
杨夕宁再度摇头,犹豫会儿,“要不去他房子转一圈吧,不下车,就看一眼?”
顾景年帮她系好安全带,发动汽车离开。
临近黄杨路,顾景年慢下车速,指着路边的小区道:“就在这里,2号楼101,复式结构带院子……从南边绕过去能看到院子。”
小区看着很新,环境安静,绿化也好,不远处有个很大的超市。
想必生活会非常方便。
杨夕宁打量片刻,催促了顾景年离开。
回到枫影嘉园,门卫笑着拦住他们,从窗口递进一只购物袋,“顾先生,刚才有人送东西过来,就是昨天那位坐轮椅,腿脚不太方便的先生。”
“多谢,”顾景年接在手里,递给杨夕宁。
购物袋用胶带封得很严实,上面贴了张字条,“烦交12栋顾景年先生”。
字条用签字笔写的,一笔一划,漂亮而且工整。
杨夕宁知道里面装得是什么,本不打算收,可想到那个四十多岁的人像小女孩一样,举着耳坠仔细地挑。
只觉得胸口堵着的那块大石仿佛更重了,沉甸甸的,坠得难受。
回家后,顾景年拿剪刀拆开袋子,把里面四只盒子都拿出来,摆在茶几上,“打开看看?”
杨夕宁看着盒子上烫金的logo,问道:“三哥,他要在云城待多久?”
“大概两三天吧,我不确定,我打电话问问云深。”
“先别打,”杨夕宁握住他的手,将手指一根根嵌在他的指缝里,可怜兮兮地说:“三哥,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本来很恨他,想狠狠骂他,可是又觉得不怎么恨,骂不出口,他,他……他也很可怜。”
“要不,把过去的事情放下,咱们往前看?”顾景年垂眸,看着她渐渐泛红的眼眶,缓缓解释,“你出生那会儿还没有手机,网络也不发达……楚向南事故发生得突然,先在Q省住了半年医院,回金城疗养了将近两年……刚知道两条腿都残废的时候,他崩溃了很长时间,酗过酒吞过安<眠>药,陆陆续续看过好几年心理医生才康复。”
杨夕宁抿抿唇。
换做是她,她也很难接受自己站不起来的事实吧。
何况楚向南是那么俊朗帅气的小伙子。
而当他重新振作起来开始生活的时候,杨倩如早已结婚,移民澳洲了。
他又如何得知自己有个女儿?
他没能来找自己,并非不可原谅之事。
杨夕宁默一默,低声问:“三哥你早知道了?”
“比你早,”顾景年如实回答,“楚云深第一次见你,觉得你跟楚向南很像,后来他去Q市,你不是说他变态吗?扯你头发,藏你擦过血的纸巾……他拿去做了亲子鉴定。”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顾景年顿一顿,把她抱在腿上,两手捧起她的脸,眼眸对牢她的眼眸,“是我的私心,我想让你只看见我,只爱我。”
杨夕宁立刻表态,“我只爱三哥。”
顾景年弯起唇角低笑出声。
他知道。
此时此刻,那双凝望着他的漂亮的杏仁眼里,满满当当盛着的全是爱,他垂眸就能看到。
可前年,他们的感情还不牢固。
他心里不安,患得患失。
而那时的杨夕宁独立惯了,凡事愿意一个人承担,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把烦恼忧愁全都告诉他。
顾景年低头蹭蹭她小巧的鼻尖,温柔地回答:“我也只爱你,可是我也愿意有别人也关心你呵护你。”
让楚家人围着她转。
而她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
这种感觉想想就很美妙。
杨夕宁抿着双唇沉默不语。
别人也会关心她吗?
就像楚云深。
带她上节目、让她蹭热度,在有危险的时候,不假思索地挡在她面前。
顾景年拿起一只盒子打开,“我帮你戴上试试好不好看?”
“我自己戴,不要你,又戳得我疼。”
话出口,便觉不妥,抬眸瞧见顾景年脸上别有意味的笑容,不由羞恼,“讨厌,你想什么呢?”
顾景年装傻,“没想什么,不是耳洞疼吗,还会是哪里疼?”
“无耻!”杨夕宁朝他翻个白眼,把先前那对耳钉摘下来,戴上新买的耳坠儿。
耳坠上面镶着粒绿豆大小的红玛瑙,搭配她身上红色羊绒衫格外喜庆。
杨夕宁撩起头发,歪着头问:“好看吗?”
“好看,”顾景年回答得迅速,拿起手机,给她拍了三张照片,“你觉得哪张最好,我发给云深?”
发给楚云深,楚向南肯定也会看到,又是他亲自挑选的耳坠儿。
杨夕宁胡乱指了一张。
顾景年发过去,又闲聊几句,放下手机,“他们周六上午的飞机回云城……楚云深明天在电视台有访谈,晚上请他们来吃个饭?”
今天周三,明天周四,再有两天他们就该走了。
请他们吃饭也是情理之中。
杨夕宁手指抠着沙发边,支吾着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我怕会情绪失控,像昨天那样。”
顾景年柔声道:“把他当成普通长辈,想说就多说几句,不想说话就别说,不用勉强自己。不想请来家也可以,我叫上老林他们在外面吃……咱们不欠他们什么,别太纠结,你开心才是最重要。”
杨夕宁唇角弯一弯,心情骤然轻松了许多。
转天是个大太阳天,难得的没有风。
顾景年上班后,杨夕宁带莎莎去湖边溜达了半上午,回来时顺便拐进花店拿了两支百合花。
家里的百合有点蔫了,玫瑰花倒还新鲜。
从花店出来,杨夕宁脚步便是一滞。
在小区外面,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隔着栏杆不断向里面张望,岂不正是楚向南?
他仍穿着浅灰色大衣,腿上多了条毯子。
杨夕宁不想理他,可不知为什么,两脚像是不受控制般,自有主张地朝他走过去。
隔着还有三米,停住了。
莎莎仿佛也认出他,“汪汪”地叫。
楚向南转头,脸上瞬间浮起一层温暖的笑,“宁宁。”
杨夕宁木着脸,自欺欺人地说:“我出来遛狗,不是来找你,我不想看见你。”
楚向南目光暗了暗,却仍是微笑着,摇着轮椅往前几步,“你戴耳坠很好看,我刚才又去买了。”
从毯子下面掏出个跟昨天同样的购物袋,胳膊直直地伸过来。
杨夕宁不接。
楚向南轻声道:“你收着吧,我不知道该送你什么……我这就走。”
弯下<身>子,把购物袋放在地上,摇着轮椅退两步,掉头往回走。
临近中午,阳光炽热,他的身体隐在轮椅里,只露出头和半截肩膀,显得寂寥而清冷。
她记得楚云深说过,他这一辈子没结过婚。
杨夕宁把视线移到地上的购物袋。
这算什么事儿?
是要强送吗,她又不缺买耳坠的钱,才不稀罕要。
杨夕宁想生气,可眼眶酸得要命,泪水忍不住想往外溢。
她吸口气,拼命忍回去,捡起袋子追上去,扔到他腿上,“我有话对你说。”
楚向南温和地看着她,“好。”
一路跑过来,她气有些急。
莎莎却极兴奋,好奇地绕着轮椅跑前跑后地撒欢儿。
杨夕宁左右打量下,把那两支百合也放到他腿上,推着轮椅往小区里走。
她走得快,赌气一般。
楚向南拿着百合,回头问道:“你喜欢百合花?”
杨夕宁没回答。
走进院子,楚向南取下拐杖,杨夕宁正要上前搀扶,刘大姐隔着窗子看见,急急地迎出来,“家里来客人了?”
杨夕宁含含糊糊地说:“麻烦大姐把他扶进去吧。”
刘大姐一把子力气,架着楚向南进门,将他扶到沙发上,打量两眼,笑问:“顾太太,这是您父亲,看着可真像,一个模子磕出来似的。”
杨夕宁没承认,却也没否认,默默地把百合枝叶修剪一下,换下了花瓶那支蔫巴的。
家里难得有客人,刘大姐热情得像是自己家里来客,先沏了茶,然后切一盘子水果端过来,又颠颠问:“早晨买的新鲜虾,我刚把虾线挑了,正好炸个虾仁……杨先生有什么忌口的没有?”
楚向南扫一眼装聋作哑的杨夕宁,笑笑,“没有,我不挑食。”
刘大姐道:“那炖个羊排吧,我把山药削出来,冬天吃山药炖羊排最滋补了,再炒个韭菜豆皮、青椒炒肉片。”
自作主张地替杨夕宁留了客。
杨夕宁暗松口气。
她正后悔留下楚向南,她没有话想说。
看到他孑然离开的身影,想到他又费了许多工夫去挑选耳坠,想到他说不知道送她什么。
一时冲动,才留下他。
刘大姐动作麻利地炖上羊排,削好山药,摘下围裙抖了抖,对杨夕宁道:“太太,我先回去了,明天有什么想要买的?我看市场有活鱼,要不买条鲫鱼炖个豆腐给杨先生吃?”
杨夕宁支支吾吾说了声“好”。
刘大姐又热情洋溢地跟楚向南招呼,“我这到时间了,回家给老婆婆做饭。您难得来一回,多住几天哈,自己闺女家,不是外人。”
穿上外套,推门离开。
杨夕宁蒸上米饭,上楼给顾景年打电话,“三哥,你今天忙不忙,中午能回家吃饭吗?”
“可以,有事?”
“那个人在家……刘大姐留他吃饭,不是我留的,跟我没关系。你快点回来,我尴尬死了。”
顾景年微愣,很快反应出“那个人”是谁,眸光闪动,温声道:“我马上回去,多做两个菜,我叫上老林一起谈点事情。”
杨夕宁舒口气挂了电话,下楼看到楚向南打开了电视,正在看一档财经节目。
她没说话,径自拐进厨房。
打算烤个鸡翅、拌根黄瓜,再做个紫菜蛋汤,勉强凑成六菜一汤。
鸡翅刚烤好,顾景年和林凡坤前后脚走进门。
海蒲科技跟信昌电子有合作,林凡坤见过楚向南,笑着伸出手,“楚总也在。”
顾景年跟着补充,“我岳父,宁宁父亲。”
杨夕宁手一抖,粉彩盘子差点落地。
顾景年这个无耻之徒,说好的共进退,她心里仍旧别扭着,他却已经喊上“岳父”了。
一时恨得牙根痒。
顾景年给楚向南换了热茶,又给林凡坤倒一杯,往厨房里来。
杨夕宁气鼓鼓地抱怨,“我可没认他。”
顾景年抬手把她浑圆的腮帮子摁下去,解下她身上围裙,边穿边笑,“晚上我给你赔罪,好好赔。”
杨夕宁给他系上带子,恶狠狠地说:“我不想理你。”
顾景年了解她,就是个属蜗牛的,进一步退两步。
如果不推她一把,只会缩着脑袋在原地打转儿。
就像当初的他们,若非他步步紧逼,杨夕宁到现在还在纠结该不该接受他。
刘大姐有分寸,再热情也不可能从大街上把一个陌生人拉进家,只能是杨夕宁带回来的。
她进了这一步,立刻又缩回蜗牛壳里。
他得拽着她再往前迈一步。
一顿饭,杨夕宁没怎么开口,顾景年他们在讲公司的事情,她也插不上嘴,只感觉楚向南时不时会看向她,目光明亮而和煦。
注意到她爱吃鸡翅,还把盘子往她面前挪了挪。
她自己的家,难道想吃什么东西不会自己夹?
杨夕宁腹诽。
可这种被人关切的感觉却很暖,暖得让人想流泪。
饭后,顾景年送楚向南回去,出门前,特地道:“老婆,明天中午我下班顺便接爸回家吃饭。”
杨夕宁低低“嗯”一声。
楚向南抬头看她,脸上仍是挂着微笑,可唇角抽搐着,比哭都难看。
晚上,顾景年告诉杨夕宁,楚向南在车上哭了,四十多岁的人,抽泣得像个孩子。
杨夕宁没说话,闭了眼,有水样的东西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
周六一早,顾景年送楚向南他们去机场,回来后手里又多了只购物袋。
里面方的、圆的、长的、扁的七八个小盒子。
顾景年道:“爸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昨天又去珠宝店买首饰,店长都认识他了,给了张会员卡,可以打八折。”
那家店里的东西不便宜,卖的主要是工艺,一对纯银的耳环也上千块,镶钻的动辄就过万。
项链、手镯等物品更贵。
先先后后送这么多,三四十万块钱怕是有了。
杨夕宁两手环住顾景年腰身,头埋在他胸前,低声道:“我喊不出爸爸,没叫过。”
顾景年一下下摸着她头发,“他过几天还来,顺便把黄杨路的房子转给你,还有些证券、股票。”
杨夕宁嘟哝着,“我不要,我自己的房子都住不完。”
顾景年捧起她的脸,轻轻点她的唇,“爸挺高兴的,说你面冷心热、真诚善良、漂亮可爱、多才多艺,还让我好好对待你,任劳任怨做牛做马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杨夕宁“噗嗤”笑出声,“三哥你刚背了成语词典吗?”
“嗯,”顾景年浅笑着吻上她的唇。
再过两天,林文柏他们要开学了。
杨夕宁仍在实习期不用返校,但是赵雪琪的女儿摆满月宴,她当然要去赴宴。
正好有珠宝店的打折卡,杨夕宁买了块翡翠生肖吊坠。
赵雪琪的女儿叫“畅畅”,生得粉雕玉镯般,眉眼像极了赵雪琪。
两家老人争抢着带,赵雪琪只除了喂奶,别的什么都不做,气色愈加好,身材也毫不见臃肿。
杨夕宁羡慕得不行,伸手捏她脸颊,“滑嫩嫩的,怎么保养的?”
“喝汤,”赵雪琪笑道:“纯天然美容,每天不是鸡汤就是鱼汤,然后早睡早起……你呢?”赵雪琪反拧她的脸,“你是爱情滋润的吧?”
杨夕宁“嘿嘿”傻笑。
最近生活着实过得舒服,顾景年就别提了,几乎把她宠上天。
而随着《国色无双》的热播,里面插曲也广为流传。
尤其《想飞的鱼》,热度甚至超过了片尾曲。
鸿蒙乐队身价水涨船高,陆续又有剧组邀歌,而且价钱不菲。
赵雪琪又笑,“我看你那期的《欢乐无限》了,表现非常不错,蠢萌蠢萌的。”
“啊,你竟然看了,我都不敢看。雪儿,你不知道录节目时,我几乎被自己蠢哭了。一口气被灌五杯柠檬水真不是吹的,要不是深哥,可能还得喝。”
“我婆婆最近迷上楚云深了,天天抱着ipad看剧,《花嫁》都三刷了。你跟楚云深很熟吧,回头帮我们要张签名照。”
杨夕宁毫不犹豫地答应,“没问题。”
楚云深现在对她是有求必应,就算她让他立马飞到Q市,想必他也毫无怨言。
“要是有机会见上一面就更好了,”赵雪琪乐呵呵地说:“对了,徐振宇帮我在电视台找了个工作,娱乐频道要开办个新栏目叫《星光灿烂》,乐晴主持,我是编导之一。现在还在筹备当中,以后你要支持我的工作啊,如果请你们上节目,你不能推辞。”
“那是当然,咱俩谁跟谁呀。”
回家以后,杨夕宁上网搜了《欢乐无限》。
经过后期剪辑处理之后,H省台给她立的人设就是蠢萌可爱。
三轮游戏中,除去段文瑾和楚云深之外,她的出镜率最高,笑果最好。
每当镜头给到她的时候,弹幕仿佛格外多。
尤其楚云深帮她作弊那段,弹幕密密麻麻的几乎占满了整个屏幕,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
杨夕宁没理弹幕,重点仍是放在任平澜的主持上,看他如何热场、如何接梗以及转换话题。
正当她看得专注时,屏幕右下角有微博私信提示。
她点开看了看,是个未关注人发来的——
【杨夕宁你好,冒昧给你写这封信,可能你还不知道我是谁,我叫张心玥,是你同母异父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