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尘缘

飞过了?湖海与山峦,颜千澜最终在半山的一座竹亭里轻轻地放下了?宁婧。

此地虽然是半山,但地势相?当高耸,是一个入风口。亭外缭绕着簇簇漆黑的茂密枝叶,山下点点灯光有?如流火。山壁蜿蜒着几道清澈的瀑布,澄莹的水流被银月映照得几近透明,好似几道柔软的冰蓝色缎带。流水声被“呜呜”的山风吹得飘飘忽忽。衬得竹亭的空气更?为安静。

从颜千澜背上滑下来时,宁婧的膝盖竟不受控制地软了?软,差点儿没站稳。

这?也没办法,毕竟从颜千澜出现开?始,到脱险,被他带走……一切都像个不真实的梦境。她迄今还处在一种飘飘然的恍惚状态中。分明已?经踩到地面了?,却有?种仍然踩着一团缥缈的云雾的错觉。

见到她晃了?晃,颜千澜化回了?人形,眼疾手快地托住了?她的手,担忧地端详她神?色:“姐姐,你怎么了??晕吗?”

宁婧摇头?。

站稳后,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他们牵在一起的手。

颜千澜还是少年体时,骨架就比她大了?一个号,更?不用说拔高、伸展成二十四?五岁的模样的此刻了?。

他手心朝上,小心地托住了?她的手掌,修长的五指微拢,单手就能完全包住她的一只小手了?,小心翼翼的姿态,充满了?呵护和重视之意。

红意在耳根稍稍聚集,宁婧轻咳一声,站定了?也没有?抽回手,而是慢慢地摸索着转了?个向,指尖滑入了?他指缝中,变作了?十指紧扣。

温热的掌心若有?似无地相?贴,仿佛诉说了?某种无须言明的情愫。

颜千澜妖魅的凤眸微微睁大。怔了?一下,嘴角慢慢地扬了?起来。

宁婧正忐忑着,等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想偷偷看一眼他的反应。不料彼此视线就这?样撞了?个正着,彼此都是心脏砰砰跳,有?些心知肚明的欢喜,又有?些害臊,却谁都不肯松开?手。

偏偏这?个时刻,他的目光还不着痕迹地往下一落,在她嘴唇的方向停了?停,喉结不明显地微动了?一下。

宁婧察觉到了?,心跳陡然又快了?几分,闪过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他不会是想亲她吧。

记得他第二次化形时,就已?经吻过她一次了?。可那次只能说是误打误撞,是他不懂这?方面的事。之后她还告诫过他,今后绝不能未经允许就亲吻一个姑娘。不然就成登徒浪子了?。

然而到了?今天,双方的心境都变迁了?。如果颜千澜还想做那种事,她非但不会拒绝,暗地里还会有?一点儿期待……

不过,他会不会以为她依然排斥?

她该闭上眼睛,给他一点儿暗示吗?

宁婧思绪飞快闪动,岂料颜千澜却没有?如她猜测那般低头?。他咽了?咽喉咙,很快就挪开?了?目光,抬起了?空着的另一手,指了?指从这?座竹亭延伸森林的小路,柔声道:“姐姐,这?里冷,我们先进?去再说吧。”

宁婧:“……”居然猜错了?!(=_=)

好在刚才没有?自作多?情闭上眼睛,不然羞也羞死?了?!

被颜千澜牵着往前走了?一段,宁婧消化了?那点儿尴尬,才察觉到这?条狭窄的长路,竟是一条用青竹与绳索搭成的山涧小桥。以竹为柱,巧妙地支撑在了?山壁上。底下是白雾浓浓的万丈深渊。

山风吹得竹桥在轻微地左右摇曳。每走一步,都会听见竹子相?互摩擦的“吱呀”声,有?种摇摇欲坠的危机感。让人怀疑它到底稳不稳固,会不会突然“啪”地断掉一根,害得人滚落深渊。

似乎发觉了?她的不安,颜千澜放慢了?脚步,揽住了?她的肩,一边说:“别害怕,不会掉下去的。”

宁婧含糊点点头?。也是。以颜千澜目前的妖力,都可以漂浮在半空了?。有?他在,她想摔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根本不用杞人忧天。

有?惊无险地过了?竹桥,绕过一片低矮的树林,呈现在前方的,是一座朱红瓦片,青白墙身,精巧有?如画廊楼阁的三层建筑,外延绕了?一圈矮小的墙。纸窗内透出了?光芒。正门前还悬挂了?一盏剔透的花灯照明。空气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人声。

宁婧有?些惊讶,左右一看:“这?里是?”

有?那座简陋的竹桥做初印象,宁婧原以为,在这?种荒山野岭,即使有?歇脚的地方,也会是与前者风格相?近的小茅屋、漏雨的破庙。结果却看见了?一座与“衰败破落”一词完全不沾边的贵气楼阁。

颜千澜倒是没有?隐瞒,直白地解释道:“这?里原本是一座荒宅,只不过被我用法术修饰过一番而已?。”

宁婧恍然大悟,点了?点头?。民间话本里,也常有?类似的故事,说某书生在山中迷路,冷饿交加之际,遇到了?一户隐居在山野的富贵人家。书生最初也觉得有?些古怪,心想这?种荒山野岭的鬼地方,走一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影,又不是什?么风光优美的世外桃源,这?户富贵人家在有?得选择的情况下居然还定居在这?里?但很快,他就在宅邸的主人热情招待下乐不思蜀,将疑窦抛到脑后了?。直到翌日?天亮,书生从酣眠中苏醒,才惊恐地发现自己睡在了?一片阴森的乱葬岗里,目之所及都是无名的坟茔。昨夜与他春风一度的美人,也成了?一个龟裂的骨灰坛。哆哆嗦嗦地拉开?衣裳,心口还多?了?一枚血爪印。原来,昨夜的奇遇都是妖怪鬼物造出来取乐的幻觉而已?。书生上了?套,享用了?它们的东西,便要付出代价。血爪印下的心脏,就是它们“预订”的东西。

话本自然有?夸张之处。但走进?屋子后,宁婧忽然有?点明白,这?书生为何?会上当了?——强大的妖怪所布下的法术,是真的能够以假乱真的。她摸了?摸挂在墙壁上的字画,又伸手敲了?敲花瓶,听见“叮”一声,愣是看不出半点破绽。

颜千澜将宁婧带到了?一楼唯一一个房间前,推了?了?门。宁婧定睛一看,便看到阔别了?几天的冯元夫妇、冯清、阿谷,和衣并排躺在了?一张横放的木床上。均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胸膛起伏很是微弱,嘴唇隐隐发青,任谁看都不会觉得他们只是睡着了?。

“他们怎么了??”宁婧微惊,快步走近。伸手搭了?搭他们的脉象,却没感觉到中毒之象。

“他们吸入了?峤山的山谷中的瘴气,所以昏迷了?。”颜千澜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在床边站定了?,翘着手臂:“好在时间不长,躺几天就会醒来了?。”

宁婧有?那么一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错愕反问:“峤山……山谷?”

峤山,她自然是听过的。它横亘于菖州与弁州之间的那片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之地。那里方圆百里,妖气弥漫,是形态各异的大小妖怪的修炼宝地。找不到一条人类的村庄,也没有?人敢定居其中。

峤山是群峰之中最壮阔的一尊庞然大物。山势绵延,气势磅礴。单单是它一座山,就占据了?十之三四?的地界。遮天蔽日?,山脊锐利,割裂昏晓。笼罩在阳光中的山峰,素来被称作阳面。终年都缭绕着不化的瘴气的幽深山谷,则为阴面。

在阳峰出没的,基本都是普通的小妖。那笼罩在阴影中、游走着无数吃人不吐骨头?的凶残大妖的山谷,才是真正让人毛骨悚然的危险地带。好在,这?些妖怪因为常年生活在谷底,所以都很畏惧阳光,也依赖底下的环境,基本不会从谷底爬出来。这?才没有?瘟疫一样散播到周围的城镇里。

从菖州去弁州的路上,不管怎么样,都会涉足峤山。若是不走这?里,就要费好大功夫,绕一圈远路。为免不小心坠入山谷、被底下的东西啃得皮肉不剩,人们取道时,也只会走阳峰,绝不会作死?绕到阴面。

颜千澜与冯家人,若是安安分分走了?寻常的道路,又怎么会和那片恐怖的山谷有?所牵扯,甚至还吸入了?底下的瘴气?

而且,他们又是怎么逃出来的?须知道,一个道行高深的天师坠入峤山山谷,也多?半只会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冯元这?一行人在妖怪面前都没有?自保能力,唯一有?妖身的颜千澜也未渡天劫,灵力还雪上加霜地被封禁了?……最后他们却都活了?下来,一个不漏地逃出生天,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宁婧回过神?来,蓦地抓住了?他的手,紧张道:“你们怎么会跑到那个地方去的?”

“这?便是我准备告诉你的事。”颜千澜牵着她走上了?二楼,让她在椅子上坐下,一边道:“我们之所以会闯入了?峤山山谷,是因为马车坠崖,被迫掉了?进?去。”

宁婧脸色唰地白了?。

颜千澜垂眼,回忆道:“最开?始,我们是没有?偏离常规的道路的。到了?第二天的下午,前路却被倾泻的山泥堵住,我们被迫改道。”

当时的他,还被涣灵符的余威压制,昏昏沉沉的,处于一种能接收到外界信息,身体却无法做出反应的状态。

彼时,太阳虽然还没下山,可头?顶已?隐隐有?水汽聚集,恐怕很快就会下起雨来。若是停在此处,难保马车边的山泥会不会步上前方那堆的后尘,倾泻下来,掩埋住他们。再说,按照计划,天黑前他们就该抵达弁州外延的城镇。商议过后,冯家决定改道。

然而,常规路线之所以是常规,之所以多?人走,除了?因为平坦,还因为距离妖怪最常出没的腹地比较远。

冯元的马车转道而行后,倒是没有?迷路,却遇到了?比迷路更?可怕的——饥饿的妖怪。

暴雨倾盆,电闪雷鸣,马匹拖着马车在暗下来的山林里慌不择路地逃窜。根本没意识到他们已?经越过了?山脊的交界,闯入了?阴森恐怖的背面。

路越走越窄,他们被包抄到了?一条窄路上。一侧是笔直的山壁,另一侧则是看不到底的深渊。高速旋转的车轮在山壁上摩擦出了?火花……最终,马匹一脚踏空,马车彻底失衡,如同一块脆弱的积木,混合着雨珠,侧翻向了?山谷。

侥幸的是,山壁上横伸出了?无数老树枯藤,阻拦了?坠落,马车才没有?直接摔得四?分五裂。最底下还是一个水潭,变相?又多?了?一层缓冲。

“……”宁婧怔怔听完,她在被霍天师囚禁时,还以为颜千澜已?经逃出了?生天,没想到在他那边,也是另一条绝路,不由生出了?无上的后怕:“你,你现在还有?没有?哪里疼?后来又如何?了?,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无碍。”颜千澜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捏了?捏,似在无声安慰她,道:“姐姐,说来你也许不会相?信,其实我们可以活着离开?峤山,都是因为谷底的那些瘴气。”

宁婧疑惑:“什?么意思?”

颜千澜不答反问:“你可知道,为何?峤山的妖怪特?别多??”

宁婧不确定地皱着眉:“我听过传言,说对于妖怪来说,那里是一块修炼的宝地,能有?事半功倍的效果,但一直不知道原因。啊,难道……”她一下瞪大了?眼,“是那些瘴气……”

“不错。”颜千澜颔首,轻轻吁出口气:“就是因为那些从谷底飘出的瘴气,可以催谷妖怪的修炼速度——我原本也与你一样百思不得其解,去到才发现其中奥妙。在瘴气稀薄的阳峰,都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瘴气最浓郁的谷底。”

当然了?,尽管谷底的瘴气最浓,却不会有?小妖会跑去里面修炼。不然十有?八九会被吃掉。命都没了?,修炼速度再快有?什?么用?慢点就慢点吧,反正都比峤山外面快就行了?。

“原来如此……”宁婧喃喃:“峤山的山谷,真的是传言那样的吗?”

颜千澜的眸子有?些暗沉,摇了?摇头?:“说实话,我在里面待了?两天两夜,却也说不清那是个什?么地方,因为瘴气里什?么都有?。那里,就像一个血肉横飞的巨大养蛊池,能留下来的,都是最强大嗜血的妖。”

“他们还为了?我们这?几个新出现的食物而不断厮杀。”颜千澜自嘲一笑:“所以,那两天两夜,我一直不敢闭上眼睛,一直带着冯元几人不停地换地方东躲西藏,但还是差一点被吃掉。”

寥寥数句,宁婧的眼前就浮现出了?一幕幕人间地狱般的情景,心脏好似揪在了?一起。

才说了?那么一点,她就露出了?这?么心疼的表情,颜千澜一顿,笑了?笑,止住了?可怕的话题,柔声道:“不过那都过去了?。我们最后还是化险为夷了?。你看,我不就正坐在你面前吗?”

“后面又怎么样了?,快告诉我。”

“原本,我是不会那么快恢复人形的。但马车在坠落山谷时,被树枝拦在了?空中一个多?时辰。冯家人都被震得昏迷了?。而我,却因那瘴气之故,灵力冲破了?封禁,内伤愈合的速度也超乎想象。在树枝撑不住之前,我就将他们几个带出马车了?。”

宁婧逐渐明白过来:“瘴气让你的修炼速度都加快了?,提前迎来了?第三次的化形,所以你才说你们是因为瘴气得救的?”

“不错。在山谷里待着,灵力增进?的速度是外面的千倍之快。但我也发现,那些瘴气会让灵智变得狂躁暴戾。所以即使有?利于修炼,也不宜久留。当我恢复一点力气后,为冯家几人治好了?伤,本想立即离开?。”颜千澜两道目光看向她,声音逐渐低了?:“可我发现,那不是容易的事。离开?山谷的那片天空里,徘徊着许多?不明的暗影。我没有?把握一定能冲过去,只好忍着,又在谷底下待了?一晚。”

突出重围,离开?峤山时,已?经是第三天的申时了?。他赤红着眼,将冯家几人暂时藏在一个可以庇护他们的地方,立即赶向了?霍天师那边。

为了?引诱他入陷阱,霍天师并没有?在路上做气味的掩饰。但时隔几天,原有?的气味已?经被扰乱了?。所幸他还是在子时前夕赶上了?,截住了?霍天师的诡计。

“姐姐,你不知道我那时有?多?害怕。”颜千澜深吸口气,慢慢将头?靠在了?她的手上,涩然道:“害怕自己会死?在峤山,害怕你会被那些人折磨,害怕明明可以却赶不上。”

若他风尘仆仆赶来,最后却只能见到她变得冰凉的尸体……他真的想象不出,自己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

“霍天师认为留着我的命可以将你引来,所以,期间也没有?对我怎么样。”宁婧叹了?一声,摸了?摸他的脸颊,温柔地笑了?笑:“你还及时出现了?,一点儿也没有?迟到。我们还因祸得福了?呢,现在的你,已?经厉害得什?么霍天师都不是你的对手了?。不是吗?”

“总之这?样的滋味,我真的不想再尝一次了?。我今后都不要你瞒着我、保护我了?,有?什?么事都让我来担着。”颜千澜闷声说完,直起身来,潋滟双眸凝视着她,八分认真深情,两分隐隐哀求:“姐姐,我们今后永远在一起,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永远在一起不分开?……这?句话的某个字眼,仿佛在她心里戳了?一下,让她想起了?一个被她暂时忘记了?的事,一晚上的欢喜里冷不丁渗入了?一些怅然。

宁婧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不忍让他失落,点了?点头?。

这?一丝不自然的起伏没有?躲过颜千澜的眼睛。他的眼睛微微一眯,正欲说什?么,宁婧的肚子却忽然响起了?“咕”的一声。

颜千澜愣了?愣。

宁婧有?点儿尴尬地捂住了?肚子,小声说:“对了?,我忘记说,我今天还没吃晚饭……”

“都怪我忘了?。”颜千澜了?然,歉然一笑,立即起了?身,让她稍等一下。

出去后没半柱香时间,颜千澜就带着一个食盒回来了?。里面装的都是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宁婧被勾得食指大动,在桌子旁坐了?下来,但想到了?他的法术,又有?些不放心:“这?是你用法术变的吗?”

妖怪的法术与障眼法类似,比如将树叶变成元宝,将破屋变成金屋……如果这?些食物都是法术变的,那它们原来是什?么东西?

颜千澜大言不惭:“当然不是,这?是我亲手做的。”

宁婧怀疑地瞅着他:“真的?”

顶着这?两道仿佛看穿了?他的目光,颜千澜只得耸了?耸肩,说了?实话:“好吧,我招了?。这?是我从山下一家还没打烊的酒楼里买的。”

一边说,他已?经一边将食盒一一打开?,摆在了?宁婧面前了?:“快吃吧,现在应该温度刚好。”

既然知道了?是真的食物,宁婧也就放心了?,乖乖点了?点头?。

好一会儿,颜千澜挑眉,敲了?敲桌面,明知故问:“怎么还不吃?”

“……”宁婧嘴角抽搐,指了?指被他拿在手里的唯一一双筷子:“你不把筷子给我,我怎么吃?”

被指出了?诡计,颜千澜也丝毫不恼,笑吟吟道:“姐姐你这?么累了?,还是我喂你吧。”

“不用了?,我也没有?累到这?个程度啊。”宁婧拒绝了?他的贴心服务,一探身,将筷子夺了?过来。

颜千澜本就是逗逗她,根本没用力,任由她抢过去了?,状若无奈地托着腮,道:“我真希望姐姐可以多?些依赖我。”

宁婧嚼着鸡肉,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他一脚,哼道:“你以为我会跟你客气?放心,以后使唤你的机会多?得是。”

“好呀。”颜千澜冲她一眨眼:“那我就等着了?。无论是沐浴、梳头?、哄睡……都可以尽管吩咐我。”

宁婧的眼角也开?始抽筋了?:“这?些就不劳烦你了?吧。”

“姐姐,你不用跟我客气的。”

“我没有?跟你客气!”

……

过了?两日?,冯元一家果然如颜千澜所言,一一苏醒了?。从坠下山谷到吸入瘴气太多?以致昏迷的这?段期间的记忆,都还清晰印刻在他们脑海里。他们自然也明白,自己之所以能活下来,全是因为颜千澜始终在绝境中带着他们,没有?一刻放弃过他们几个累赘,都十分感激。

出了?房间,看到阔别几天的宁婧已?经安然无恙了?,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比刚才更?高兴了?。

其中,以冯元的心情最为感慨。

在带着狐形的颜千澜离开?菖州时,他就已?经从自己的姐姐那里听说了?宁婧与狐妖有?情一事。结合前后,不难联想到几年前的那只在药庐里抓伤了?他、充满了?敌意和攻击性的小狐狸。那时就觉得这?小畜生聪明得不像样,没想到内里还真的不是普通狐狸,而是狐妖。

也才明白,原来宁姑娘与这?只狐妖的缘,结得那么早,早已?容不下第三者插入了?。

颜千澜与宁婧已?经不打算回到药庐了?,想另寻一个地方定居。冯清很是不舍,约定了?宁婧,在定居下来后,要写信回偃春。宁婧笑着应下了?。

两日?后,他们在原地挥别了?冯元一行人。直至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了?林间,宁婧扯了?扯自己的包袱,觉得一身轻松:“我们也走吧。”

颜千澜点头?,默念了?几句咒文。

宁婧忽然感觉到了?身后有?风,回过头?,便诧异地看到,他们住了?几天的那座楼宇,竟在一点点地现出原型。仿佛是在飞快地重现了?一座木头?建筑从光鲜崭新到腐朽破败的过程。墙壁生出了?裂痕与青苔,屋顶的瓦片开?始噼里啪啦地落下,门扇“啪”一下歪斜了?下地。野草在屋里窜高。才一会儿功夫,失去了?法术维护的楼宇就变回了?一座彻彻底底的鬼屋了?。

宁婧震惊地张大了?嘴巴。不是亲眼见到,她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这?个破地方住了?好几天。

“走吧,别看了?。”颜千澜乐不可支,将她拉走了?。

*

宁婧这?一生,从被药庐老翁收养,到今天为止,都没有?踏出过菖州半步。在一个地方待久了?,突然要启程去陌生的地方,内心不免又期待又有?点儿紧张。对于要去哪里定居,她认为要谨慎选择。

颜千澜的性子要随性得多?,他本来就要求不高,只需与宁婧一起就心满意足。天高海阔,去哪里都无所谓。故而,把决定权给了?宁婧。可宁婧纠结了?好一会儿,都做不了?决定,颜千澜决定为她分忧解难,提议说既然他们已?经接近峤山了?,不如就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先去弁州游玩一轮,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三日?以后,他们抵达了?弁州的边陲,在一座干净的小客栈落了?脚。

很不巧,这?段时间,弁州正是雨季。估计是连日?事儿太多?,宁婧这?种很少生病的人,来到了?弁州的第一晚,竟久违地觉得身体不太爽利,恹恹地没有?胃口,翌日?便自己动手写了?药方,让颜千澜去买药,自己在房间里睡觉。

醒过来时,房间里已?是漆黑一片,窗外暮色苍茫。宁婧揉揉眼睛,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觉从午时睡到了?傍晚。精神?好了?不少,似乎也有?点饿了?。

她左右看了?看,房间空荡荡的。奇怪了?,颜千澜清早便出门买药去了?,居然现在还没回来?

正当此时,房门忽然被推开?了?。颜千澜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木盘走了?进?来,上面放了?两碗东西。左边那碗黑咕隆咚的,冒着草药的清苦味。右边的一碗则是乌鸡汤,闻着就让人馋虫大动。

宁婧掀开?了?被子:“你现在才回来吗?”

“我一个时辰前就回来了?,不过那时你还在睡觉,我就没有?吵醒你了?。”颜千澜在床边坐下,将木盘放下,先将乌鸡汤递给了?她:“先吃点东西垫垫胃再喝药吧。”

宁婧点头?,接了?过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饿了?的原因,她觉得今天的汤格外鲜甜好喝。炖得软烂的鸡肉,还有?一些滑溜溜的菇类。忽然,她的喉咙似乎凉了?一凉。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汤汁进?了?口,滑下喉咙,稍纵即逝。

宁婧拿着勺子的手停了?停,有?些怔忪,空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回味刚才那种奇怪的感觉。

颜千澜的指节不留痕迹地微微一蜷,关?切道:“怎么了??”

宁婧回过神?来,又觉得好像是自己多?心了?,便放下摸着喉咙的手,笑了?笑:“没什?么,可能吃得急了?,吞了?一口空气。”

颜千澜悄悄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喝完药,宁婧那晚早早休息了?。

翌日?清晨,连下数日?的雨已?经止歇,天空放晴,云销雨霁。宁婧起床后活动了?一下身体,随意看向窗外,眯了?眯眼睛。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今天看东西时,眼睛好像格外清晰,远处的景象,就跟水洗了?一样明晰干净。昨日?缭绕在身上的那种不舒适的感觉也淡了?很多?。

反倒是颜千澜,今天一直赖在床上,似乎没什?么精神?,懒洋洋地粘着她撒娇。若不是妖怪不会被人类的疾病传染,宁婧都要担心他是被自己传染上病气了?。

如是过了?几日?,颜千澜才慢慢恢复了?精神?,与她一起离开?了?暂住的客栈,继续往前走。

途中,路过一处山脚时,他们发现了?一座月老庙。此地估计有?一定年月了?,墙垣和柱子充满了?风霜痕迹。庙后的几株红花树长势茂密,盛放得如火如荼。庙中的香火却不旺,寂寥无声,台阶上落满了?灰尘,目之所及,他们两个来客。

颜千澜的眼微亮,转向了?宁婧:“我们也进?去拜一下吧。”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遇到寺庙,但先前一直都是过而不入的。月老保佑的是什?么,三岁小儿都懂。颜千澜的用意,也不言而喻了?。宁婧纵容地笑了?笑,就被拖进?去了?。

在木箱里留下了?香火钱,他们取了?一炷香,跪在了?软垫上,拜了?三拜。

屋外斜阳照入堂中,在地板镀出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最后一拜起来,宁婧慢慢起身,看向了?高高的神?座上的月老,怔忪片晌,忽然觉得很是轻松,像是一直困扰着她、迟迟做不了?决定的一件事,终于一锤定音了?。

在此之前,她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劝阻她:你可要想清楚了?,他是妖,两年后便要渡天劫。真情一付,三拜下去,你就不能回头?,也容不得后悔了?。

心里是这?么想,但上香、下跪……却没有?丝毫的迟疑。看到颜千澜执拗又认真的侧脸,她又怎么忍心让他失望。

心里仿佛有?一个释然的声音在说,好吧,只剩两年也行,她认了?。

即使在天劫以后,颜千澜会忘记她,今天付诸的一切深情都会抽回,只剩下她一个人,独木支撑着回忆,她也认了?。

在那之前,还能朝夕相?处两年,想想还是不错的。

就在她如此感慨的时候,颜千澜的一句话,忽然将她唤回了?现实:“姐姐,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跟你坦白。”

宁婧一愣:“啊?”

“之前是不敢跟你说,但现在礼成了?,你也迟早会知道的……我觉得,还是由我亲口告诉你比较好。”颜千澜定定看向她,似乎做了?个艰难的决定,半晌才郑重地道:“你还记得来到弁州的第二天傍晚,我端给你喝的那碗乌鸡汤吗?”

宁婧莫名其妙:“记得啊。”

“那时候的你,说喉咙凉凉的,好像吞了?一口空气。其实不是错觉。”颜千澜直直看着她,轻声而清晰地道:“但你吞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我的……半颗内丹。”

宁婧的耳膜嗡地一声,似乎瞬间炸开?了?一道惊雷,震得她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颜千澜……将他的半颗内丹给她吃了??!

妖怪的内丹的重要性不必多?言。更?重要的是,它还是妖怪可否被天劫选中、得道飞升、鱼跃龙门的最重要考量因素。

某些小妖怪连渡天劫的资格也没有?,只能衰老死?亡。

而颜千澜……以他灵智修为俱佳的资质,两年以后,毋庸置疑会被天劫选中。但现在,他将内丹一分为二,给了?她一半,等于削弱了?一半的力量,也就彻底丧失了?渡天劫的资格,也放弃了?坐享漫长无尽寿命的资格。

宁婧嘴唇颤抖,就想站起来:“你……!”

“姐姐,你别生气,先听我说。”颜千澜按住了?她的肩膀,让她朝向了?自己,与她面对面坐着:“我不是一时冲动,从很久之前,我就决定了?要这?么做了?。”

宁婧甩开?了?他的手:“你还说不是一时冲动,你知不知道,没了?这?半颗内丹,你就不能……”

“我就不能渡天劫,不能永生,会变老,会死?去。我知道。”颜千澜打断了?她,坚定道:“可那些,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

“在渡劫以后,妖会忘却前尘,割舍记忆。可我不想忘记你,更?不愿意与你分道扬镳,成为陌路人。我知道,姐姐你一直都在顾虑这?一点,所以,一直都没法放开?心胸接受我。”颜千澜不闪不避地看着她,直言不讳:“而且,如果两年后的我真的忘了?你,以你的性格,一定会一声不吭地离开?我吧。”

被他说中了?心思,宁婧嘴唇轻轻哆嗦了?一下,却无法反驳。

颜千澜笑了?笑,伸出一只手,隔着衣裳,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腹部,柔声道:“有?了?这?半颗内丹,你就能活上千岁。而失去了?半颗内丹的我,无法渡劫,寿命也大约在千岁。和你一起在人间活上千岁,一起老,一起死?,比起做那高高在上的大妖,岂不是要快活得多??”

宁婧眼眶已?经红了?,揉了?揉眼,低下了?头?。

颜千澜知道自己这?件事,与先斩后奏无异,也有?些紧张她的反应。没想到一股脑说完,竟然看到她腮旁垂泪,惹哭她了?。

从小都没见过她这?个样子,颜千澜也有?些心慌,握住了?她的手,有?些无措地道:“姐姐,你别哭啊……真的一点也不疼,我是因为知道你一定会反对,才瞒着你做的。你若是气我不与你商量,那……我随你处置就是了?。”

他这?话才说完,就突然被一股大力迎面扑倒了?,诧异地倒在了?地上。感觉嘴唇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堵住了?,瞬间呆住。

……

颜千澜怎么也没想到,三拜刚过,光天化日?,他们竟然就在这?座月老庙里坐实了?夫妻关?系——还是她主动的!

由于关?系突飞猛进?,之后的那半个月,他都不受控制地都处于一种格外兴奋的状态中,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一张冷魅的脸写满了?与之不符的傻乐。

也是自此以后,他就不肯再叫宁婧姐姐了?,说已?经成亲了?,没有?还叫姐姐的道理,非要用她小时候的那个只有?药庐老翁唤过的小名“婧婧”来叫她——只除了?某个不可描述的时刻,他才会故意喊她“姐姐”,可以说是非常坏心眼了?。

那半颗内丹,融入了?宁婧的血肉之中。她不仅寿命延长了?,连体魄也好了?很多?,几乎不会生病。她现在总算亲身体验到,为什?么总有?人想要妖怪的内丹。只是半颗,就有?这?么惊人的效果,若是得到了?完整的一颗,那获得的力量,该是多?么地难以想象。

辗转数月,宁婧与颜千澜最终在山清水秀的釉州平城定居。在游历的期间,他们听说了?一些消息,说废世子魏弨和霍天师几人故意纵火、用死?囚的身体假死?出逃的诡计已?经被发现,在半月前就被震怒的魏王下令押回了?王都。祸乱犯上的霍天师和几个死?士都被问斩了?,魏弨亦在监牢中用腰带自缢,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釉州在九州偏南之地,远离纷争,不算富庶,可百姓的生活得很和乐美满。

来年春天一到,山上开?满杏花,许多?百姓都会上山赏花。宁婧与颜千澜是隆冬来的。听闻赏花盛景,她便说也想去看看,便在一个晴好之日?,牵着颜千澜,顺着人潮走上了?山道。

风中漂浮着清冽的香气,雪一样的杏花在枝头?颤抖。忽然,宁婧踢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别致的香囊。

颜千澜先于她蹲下,拾起了?这?玩意儿:“香囊?”

宁婧将脸凑近:“应该是人潮拥挤,前面的人落下的吧。”

才刚说完,便听见了?一阵嗒嗒的脚步声,一个也就四?五岁、生得极为精致的小姑娘跑了?过来,有?些害羞地看着他们,又看看那个香囊。

宁婧一看便懂了?,善解人意道:“这?是你掉的吗?”

小女孩咬着手指,红着脸点点头?。颜千澜便笑着将香囊还给她了?,小姑娘兴高采烈地接了?过来,跑向了?前方,牵住了?在等待她的爹娘的手。

看着这?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背影,宁婧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不久前和颜千澜闲谈时的话题——妖怪与人类结合后,生出的孩子未必是人类婴儿,还可能是以原型降生的。

初听到时,她很是吃惊:“你说,生出狐狸?”

“妖与人类的孩子,也有?妖族血统,自然会拥有?两个形态。其实差别不大,狐形出生,也早晚会化人。”颜千澜支着腮,忽然笑了?:“若是蛇妖与人结合,那就是生蛋了?。”

宁婧:“……”

她默默思索,想到起颜千澜小时候漂亮的小白狐样子,忽然觉得,这?件在普通人看来有?些悚然的事,似乎也变得有?点可爱了?。至少比生蛋容易接受多?了?:“小狐狸也好,像你小时候那样,就挺可爱的。”

颜千澜挑眉:“你不嫌我顽皮吗?”

“顽皮是顽皮,但也很可爱啊。”

……

颜千澜与她心灵相?通,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回忆起了?什?么,相?视一笑。

闲谈之间,他们已?经接近了?山腰。

前方一口清泉边,竟然聚集了?不少人。宁婧好奇地向路人打听,才知道这?是釉州的一个名唤三生泉的有?名之地。男女一同在此地求签,之后将签文泡入泉中,若墨迹没有?化开?,那便说明双方是情定三生的缘分。

签文是用墨水写的,只要碰到水,怎么样都会模糊。“墨迹不化”这?个要求,似乎有?点太苛刻了?。但还是拦不住那些好奇的游人、含羞的少女来尝试。

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就试一试。宁婧与颜千澜求完了?签,走到了?一个稍微僻静的地方,将签文浸入了?泉水中。

原本没抱什?么期待。谁知等了?好一会儿,那签文上的墨迹居然没有?化开?。仿佛是用绣线刺上去的一样,仍是清晰无比。

颜千澜有?些惊讶。宁婧瞪眼:“这?是……”

“两位施主是贫僧这?五十多?年以来,见到的为数不多?的签文不化的夫妇。”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旁传来。宁婧一怔,与颜千澜转头?,便看到了?一个黄袍高僧手捻佛珠,站在了?苍翠的山道之上,看着他们。

天师收妖,习的是天玄人道。佛僧虽也是世外之人,但并不会轻易出手镇妖,除非是罪大恶极、沾满血腥的妖物,所以不必躲避他们。

老僧人的身边,还跟了?一个虎头?虎脑、大约五六岁的小僧。他转了?转灵动的眼睛,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才介绍道:“这?是我们长山寺的释空大师。”

释空大师是釉州相?当有?名的高僧。宁婧连忙回礼,又将签文递交给了?释空:“既然如此,大师可否为我们解了?这?张签文?”

释空却没有?接过,捻了?捻佛珠,轻叹道:“前生之事,前生已?了?。今生便是新的一程了?。施主是当真想要解签?”

宁婧与颜千澜看了?彼此一眼,仿佛都有?所了?悟,一瞬动容。

颜千澜慢慢将签文收了?回来,揉成了?一团,牵住了?宁婧的手,目光清和:“大师说得极是,过好这?一世便是了?。”

前世的幸与不幸,即使知道了?来龙去脉,也无法改变。到头?来,只会徒增今生的烦忧。道理是这?样,但实际上,释空见过的人里,没几对能忍住不去探看前生。

释空“阿弥陀佛”了?一声,目光慈和:“二位施主是大智之人。”

“谢过大师。那我们也告辞了?。”宁婧挽住了?颜千澜的手臂,笑眯眯道:“走吧,我们赏花去。”

释空立在原地,目送着这?对璧人相?携而去。

他身旁的小和尚到底年纪还小,没听明白自己师父的话是什?么意思。等宁婧与颜千澜走了?,才追问道:“师父,你为什?么不给他们解签啊?”

释空笑而不答,转身往山上走去。

“师父,他们真的有?三世缘分吗?”小和尚还是很好奇,不死?心道:“那三世缘分,到底是什?么呀?我好想知道啊。”

释空停住脚步,看向了?漫山遍野开?得灿烂的杏花。

签中所言,那两位施主,的确有?着三生的缘。

第一世有?缘无分,尝尽人间八苦。

第二世镜花水月,可望不可即。

直到第三世,执念终得回响。

永无别离,终成眷属。

——外篇《狐缘》·完——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圆了我的一个心愿!

感谢两年后还在的你们!!!(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