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程母的身体,也许是因为经济拮据,程家的晚饭非常简单。小火慢熬了整个下午的白米粥,再加上凉拌小菜以及买回来的卤菜,就已经算得上是丰盛的一餐了。白米粥熬得入口即化,薄薄的一层粥油格外香浓,凉拌小菜的味道也很不错,卤菜更是满口酱香。
乔曦吃得非常满足,连声赞美程母做的凉拌小菜好吃,哄得程母眉开眼笑。程忘依旧保持沉默,但能够感觉出他在自己家里很放松。同样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在外面的时候有些冷飕飕的,在家里便俨然只是个不太爱说话的青春期少年而已。
吃完饭,乔曦陪着程母说话,三言两语就转到了最近她和程忘的“创业项目”:“阿姨你是不知道,我们刚开始也没想过赚钱什么的,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锻炼自己的表达能力,顺便呼吁大家增强锻炼、注意保护自己。没想到,还没过几天呢,我们就已经有十几万粉丝啦。”
程忘看了她一眼,对于她刻意美化网络直播的目的没有任何表示。程母含笑望了望自己的儿子,恍然大悟:“我还说,最近这段时间,小忘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呢,原来是在忙这些事啊。我不太懂直播是什么,咳咳,只要你们觉得好,就好好坚持下去吧。”
“直播像是电视和广播的结合,其实就是隔着屏幕和观众互动。大家喜欢看直播的内容,才会一直在直播间里关注我们,还会给我们送礼物。这些礼物可以折算成钱,定期让平台转到银行卡里。”乔曦解释着,拿手机打开浣熊平台给程母看里面各种各样的直播间。
程母似懂非懂,但她是位开明的母亲,并不认为两个孩子玩这个是“玩物丧志”:“有这么多人喜欢你们,挺好的。”
“嗯,您说得对,有那么多人喜欢我们,我们心里可高兴了。不过,更没想到的是,我们还真能靠着这个赚钱。今天早上我发现自己的生活费快没了,连饭都快要吃不起了,还发愁该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只能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希望从平台取点钱出来急用——万万没想到,这一周赚的钱足够我变成小富婆啦!”
乔曦刻意做出了夸张的表情,程母被她逗得笑了起来。她似乎仍然无法想象,两个初中生用手机“玩一玩”能赚多少钱,只当是一些零用钱。直到乔曦把平台后台的提取金额给她看,她顿时愣住了。
“阿姨,我们能挣钱啦!程忘希望你们能搬到环境更好的小区里去,您觉得呢?”趁着程母还有些难以置信,乔曦戳了戳旁边的程忘,给他使眼色。有些话她这个外人不太方便说,还是得亲儿子来说。
如果程忘是原身,估计心里藏着许多话想和母亲说。可他不是,他虽然勉强接受了自己扮演的人物角色,但也没有真当程母是母亲。他不知道该怎么扮演好一位儿子,只能维持着一个阴郁少年内向不多话,很爱自己的母亲却又被沉重的生活压得麻木,不懂得怎么和母亲沟通的人设。
正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劝程母,怎么和程母深入沟通,所以才请乔曦来帮忙。结果现在乔曦让他说话,他没有办法继续沉默下去,只能干巴巴地接过话来:“妈,这里的环境不适合你养病,做什么都不方便,白天夜里也都有些不安全。我前两天还听说,附近有人打架抢劫,小偷小摸的事更是每天都能听见。如果我们能搬到好点儿的小区,我就能放心让你留在家里了,去医院看病也更便利……”
程母几乎是立刻摇了摇头:“可是……外面小区的房租很贵。咱们这间小房子,一个月也就一百块出头,低保每个月有六百,剩下五百勉强够养活咱们俩。我做点计件的活儿,一个月下来两三百块钱,也能稍微补贴点儿药钱。外面那些小区,就算是小点儿的单间也得四五百块钱房租,大点儿的房子更是上千,咱们哪有那么多钱呢?”
“我们现在能赚钱了,妈。直播间是我们俩一起打理的,五五分账。你看,才一周就已经上万了,就算以后没有这么多钱,一个月我怎么也能分到五千。五千块,已经足够付房租,也足够我们生活了。再攒攒,说不定连你看病的钱都能攒出来。”
“……你们这也不是什么固定的收入,怎么能保证一直能挣这么多?”
“阿姨,您得相信我们的能力啊。不说别的,这次程忘就能分到五千块,足够付半年的房租了。这半年里,我们就算靠磨也能磨出几千块来呀,您就放心吧。”乔曦赶紧跟着劝,“再说了,您暂时别想房租的问题,就想想这地方到底适不适合您,适不适合程忘,需不需要马上搬走。”
程母默然。她怎么会不知道住在这种地方究竟有多可怕呢?儿子外出的时候,她总是担心他会被喝醉酒的人或者小混混拦住,无缘无故地遭到殴打。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但她没有办法。白天她独自在家里,也不是没有人会恶意地过来拍门,骂骂咧咧,她只能胆战心惊地等着这些人离开。更不用说——
这时候有人拍门,问程忘在不在。程忘打开门,客气而疏远地招呼了一声:“张叔叔好。”
乔曦转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是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男人像是干惯了体力活的,浑身晒得黝黑,在昏暗的灯光下几乎看不清五官的轮廓。他似乎往里看了看,闷声闷气地说:“你妈什么时候去医院复诊?需要帮忙你跟我说一声。”
“好,谢谢张叔叔。需要您搭把手的话,我会敲门跟您说。”程忘淡淡地低声回答。
姓张的男人点点头,又看了里头一眼,这才转身离开了。程忘立刻关上门,眼底略有些阴郁,程母的表情也微微有些变了。乔曦正觉得气氛有些异样,就听见隔壁忽然响起尖锐的骂架声。这种老楼房根本不隔音,女人的污言秽语和男人不耐烦的回应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种底层泼妇骂架用的话,脏得简直无法想象。不是指桑骂槐,而是明晃晃地辱骂,就是冲着程母来的。程忘听得额角青筋直跳,程母有些难堪地红了眼眶,气得浑身微微发抖。乔曦抿了抿唇角,轻轻地抱住了她,仿佛无言的宽慰。
在少女瘦弱却又温暖的怀抱里,程母终于渐渐停止了颤抖,情绪慢慢地稳定下来。恍惚间,她忽然觉得,如果有个女儿也很好。不像儿子,虽然很多事都能担得起来,但到底年纪越大越是不能像女儿这样亲密无间。可是如果小忘是个女孩,她更会替这孩子担惊受怕,怎么也不可能长时间地住在这种地方……
辱骂依然在持续,刺耳的声音在房间内回荡着。乔曦拍了拍程母单薄的脊背,轻轻地在她耳边说:“阿姨,我们走吧……”
是啊,早就该走了。程母心里想:从第一次受到这样的侮辱开始,她就应该带着儿子离开这里。就算她觉得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可别人显然不这么想。说不定那个女人带动左邻右舍,早就对着儿子冷嘲热讽了,只是她一直待在家里,什么都不知道而已。不然,儿子这两年怎么会越来越内向?越来越沉默寡言?
“……好,我们走……”
**************************
程家没有多少需要打包的行李,除了两套被褥以及勉强能凑齐一年四季的换洗衣服之外,就只剩下程母的药材、程忘的书和卷子,简易的锅碗瓢盆和一小袋大米了。程忘从床底拿出两个旧编织袋,把被褥和换洗衣服分别塞进去,又用绳子把厨房里的那些东西捆上。乔曦把书、卷子、药材和米统统塞进他的书包里。
两人花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已经把房间里大部分东西都收拾好了。程母看他们俩这么利索,低声苦笑:“小忘,你是不是早就连房子都租好了?先斩后奏?”
“正好遇到低价出租的房子,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程忘回答,扫了眼角落里程母做计件活儿的零碎,“今天先把要用的搬过去,明天我再把剩下的都拿走。”没有多余的编织袋,一趟也搬不走那么多东西。
“走,先搬一趟吧。”乔曦试着拎了拎那两个编织袋,觉得挺轻的,于是又背上书包,“程忘,你背上阿姨,拿上厨房那些零碎,咱们走。”
“我自己走,小忘你把小乔手里的东西接过来——”程母不好意思麻烦客人,赶紧支使儿子。但程忘明显不把乔曦当成普通客人,直接在程母面前躬下身来:“走吧,妈妈。”程母愣了愣,再一次红了眼眶,轻轻伏在儿子身上。
就这样,少年背着母亲,单手拎着锅碗瓢盆,少女背着书包拎着编织袋,在仍然疯狂的叫骂声里默默地离开了这个破旧的小房间。听见隔壁女人越来越脏的话,少女皱紧眉头,难掩怒意。少年不着痕迹地朝着她微微摇了摇头,她眯了眯眼睛,两人似乎在无形之中达成了什么共识。
锁上门,两人一前一后慢慢下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蚊虫飞舞的小巷弄里。
路两边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光芒,隐隐约约照出了前路的轮廓。虽然有些担心两个孩子随时可能体力不支,又忧心路上会遇见醉醺醺的人,但程母的心里却从来没有如此敞亮过。也许她和儿子的未来并不是一片黑暗,也许他们的未来像是这条路一样,虽然肮脏泥泞,虽然昏暗不堪,但到底是向着充满光明的世界延伸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