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小心眼

苏玫的言语反击,江衍平置若罔闻。

他把绷带卷重新拿回手里,越过苏玫头顶投落在后排车座上,然后他坐进副驾,扣好安全带后看向司机。

“邵叔,我们去惠康路。”

“好的,大少爷。”司机回头望望苏玫,“女士,请你系上安全带。”

“嗯。”

苏玫照做,顺便打量司机的侧脸和背影。

男人年龄在四十五岁左右,头发理得很短,黑色西服套装,黑色领带,戴白手套和白口罩,从苏玫视线所及范围来看,男人衣服上一丝皱褶都没有,显然是个注重细节的人。

好像有点眼熟。

苏玫记忆中的某个关键点被触发。

为了看得更仔细,她略微调整位置,从后视镜继续观察。

司机戴了口罩,大半张脸都被遮挡,但他右眼下方与颧骨连接的皮肤上有块暗红色斑块,应该是一块胎记。

十年前那辆被压在高架桥下的黑色高档轿车,司机被救出时满脸是血。

事故发生后道路紧急封路,苏玫滞留现场长达四小时。凭借混乱的记忆,她仍然无法把眼前这位司机与当年的司机联系起来。

江衍平称呼男人“叔叔”,说明这位司机是江家的元老级人物,和郭师傅平起平坐的可能性比较大。

苏玫还注意到了司机对江衍平的称呼。

“大少爷”,旧式称呼包含着多重意思——也许这位司机是看着江衍平长大的,也许在江衍平出生之前他已经进入江家工作……

“女士,你就是当年事故现场的那个小女孩?”

司机注意到了苏玫一直在观察自己,索性先开口掌握话题主动权。

“是我。”苏玫直言不讳,“今年冬至,我的照片再次刊登在了《云城晨报》的法制版。”

司机说:“我们谁都没想到事故能够重启调查。”

苏玫移开视线,“十年前的事情,我记不清了。”

路口信号灯切换至红灯,司机稳稳停下车,半边身子转向苏玫。

“请你一定帮帮忙!”

“我会尽力。”苏玫应道,“只要我能想起来的,我全部告诉你们。”

“当年我捡回一条命,就是为了等这一天。”司机叹息一声,“我相信,老天会还给江总和程总一个公道!”

“邵叔,绿灯了。”

江衍平的提醒声音不大,却拥有单曲循环的作用,如咒语一般久久回响于苏玫耳畔。

半小时后,惠康路的蓝白色路标映入眼帘,苏玫才勉强摆脱脑海里“绿灯”两个字。

神奇的是,江衍平随口一说,竟然唤醒了苏玫的部分记忆——

十年前的平安夜,高架桥工程正下方的路口信号灯是绿灯!

那条路,不仅仅是苏玫的回家之路,也是江衍平父母遇难时驾车行驶的道路。

回想起信号灯颜色能有什么用处?

懊恼和无力感汇集成一股汹涌的潮水,猛地击溃了苏玫心底的喜悦。

她俯低上半身,习惯性地双臂抱住膝盖。

“邵叔,停车!”江衍平吼道,“我预料得没错,那个人果然出现了!”

“大少爷,我和你一起去……”

司机的动作晚了一步,苏玫像一支离弦的箭,片刻间追上了迎风狂奔的江衍平。

“快告诉我是哪个人?”她气息丝毫不乱,话音铿锵有力。

“灰色鸭舌帽,黑色长大衣——”江衍平喘口气,继续说,“你不要跟来了,回到汽车里更安全。”

“相信我,我真的可以帮忙。”

苏玫集中精力,跑向几十米外火堆旁一个蹲着的黑衣男人。

冬至过后,气温明显降低。

夜风隐含逼近零度的威胁,赛过锋利的匕首,一寸一寸割向苏玫的面颊。

眼看着就要跑到黑衣男人身后了,很不巧的从侧后方驶来一辆速度超快的电动车。车主狂按喇叭,提醒苏玫注意安全的同时,惊扰到了那个烧纸的男人。

黑衣男人回头,发现有两人朝他跑过来,眼中顿时写满了惊惧和惶恐。

他脸上被魔术头巾包裹严实,根本看不清长什么模样。唯一引起苏玫注意的,是他左边眉毛有道伤疤缺了眉尾。

顷刻之间,局势由好变坏。

黑衣男人深谙逃脱技巧,他没有后退,反而像三级跳助跑那样向苏玫扑了过去。

江衍平一看,直呼不妙。

他奋力跟紧苏玫,想要抓住她的胳膊却只抓到了空气。

“当心!”

初次见面对苏玫说的第一个词,又被江衍平以截然不同的语气大吼出来。

苏玫听得真切,却已经收不住步子。

与黑衣男人相撞的一瞬间,她紧握双拳,双臂交叉挡在胸前,以胳膊肘作为“防守武器”,准确地削减了男人猛撞袭击的力度。

两人几乎是同时倒地。

黑衣男人没有料到对手是个外表柔弱实力强大的女人,他不再恋战,右手大拇指食指捏成环状,放于嘴边打了个响亮的唿哨。

显而易见,哨声是求救信号。

接应黑衣男人的同伙像是从地里钻出来的土地精,骑摩托车载上男人逃之夭夭。

江衍平又一次错过绝佳时机,长久以来积压的愤怒压垮了他的理智。

“混蛋,你们给我站住!”

他无视惠康路上拥挤的车流,冒险穿梭在大小车辆之中。

腾的一下,苏玫心中燃起一团奇异又温暖的火苗。

她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为了信念完全忘我的人——就冲他曾经是清俊美好的翩翩少年,她也不能眼睁睁看他出事。

“江衍平,你小心,他们在你身后!”

摩托车手载着黑衣男人,从江衍平身后加速冲上去,大有一股不撞死人不罢休的狠劲。

苏玫拼尽全力,以最接近大运会季军成绩的速度,成功地把江衍平拉回人行道。

她只顾帮人,忘了自己的手背还有伤口。

疼痛感影响了她的判断,倒是给了黑衣男人可乘之机。

黑衣男人抓住苏玫加厚外套自带的帽子,把她推向一辆正在加速出站的公交车。

这一次,换江衍平英雄救美。

他挡在公交车前,以血肉之躯做盾牌。

公交车司机及时刹住车,然而苏玫已经失去平衡,重重地砸在了江衍平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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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观病房里,苏玫和江衍平面面相觑。

两人都受了伤,苏玫是浅表皮外伤,江衍平右脚脚踝扭伤、双腿膝盖各蹭掉一大块皮。脸上的淤青、掌心斑斑点点的擦伤,算是全身外伤里最轻的了。

江衍平说:“今晚的事,我不想谢你。”

苏玫大方地摆摆手,“不用谢。”

“我仔细想了想,你明天递辞职信吧,条件随便提,我批准。”

“江总,江老先生宰相肚里能撑船,而你正好相反。你的肚子里,一粒芝麻都装不下。”

对于苏玫的结论,江衍平并未在第一时间做出反驳。

他双手环抱于胸前,倚着病床上的枕头,眼中透射的寒意似乎能将苏玫瞬间冰冻。

“托你的福,我到鬼门关走了一圈。”他忽然抬高手臂,捋了几下额头两侧垂落的碎发,“你懂得什么叫‘感恩’吗?如果不懂,我建议你报个培训班回炉重造。”

苏玫怎能等着天上掉口黑锅在自己头上。

“我帮你是人道主义关怀,你怎么学猪八戒倒打一耙啊?”

“我是猪八戒?”江衍平突然笑出声,“那你就是猪八戒的秘书,大家半斤八两……”

“消停些吧!”江明修的警告响彻病房。

陈茂阳和郭师傅一左一右,搀扶着老先生慢慢走了进来。

“爷爷——”

江衍平刚要下床,被江明修喝止:“老实待着!你现在耍嘴皮子占了上风能解决问题吗?”

苏玫起身,将病房里唯一一把椅子让给江老先生。

“好孩子,我没看错你。”江明修随手掀起江衍平盖着伤腿的棉被,“苏玫,你坐这里,我想和你说说话。”

“爷爷,我抗议,”江衍平指着苏玫,“我才是病人!”

江明修说:“你这孩子,不懂事。”

“要不是她,我不至于摔得这么惨!”

“没有她,你只会更惨。”江明修帮苏玫说话,“邵师傅都告诉我了,幸亏苏玫在场,否则你小命不保。”

“她就是我命里的克星!”江衍平嘟哝一声,败下阵来。

他抬眸对上陈茂阳同情的注视,不得不向好兄弟寻求支援:“我胸闷气短,你扶我出去透透气行吗?”

陈茂阳说:“义不容辞。”

“谢了,哥们!”

当江衍平转过身,撑着床头准备下床时,陈茂阳突然变卦:“慢着!衍平,我晕血,你腿上的血渗透纱布了,我不敢看……”

“你总说别人是废物点心,你自己好不到哪儿去!”

江衍平心一横,卯足气力站直身体。

可是,他错误估计了伤后的身体状况,右脚触碰到拖鞋的一刹那,他险些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疼痛,使江衍平眉间的纹路陡然加深。

江明修又是心疼又是气恼,“你安安静静待着不好吗?非得惹祸上身才高兴?”

“爷爷!”江衍平强忍腿部传来的阵阵撕裂感,“您亲孙子一小时前身负重伤,您不安慰也就罢了,劈头盖脸骂一顿我的小心脏承受不住。”

江明修蹾了蹾拐杖,用凌厉却暗藏慈爱的眼神发出第二轮警告。

“你老实躺好。我和苏玫说说话,不许你半道插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