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衍平抬起受伤较轻的左手,在嘴唇前方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
江明修无奈地笑笑,转头看向苏玫,目光一如往常的慈祥。
“好孩子,你受苦了。”
不等苏玫说话,江明修朝陈茂阳和郭师傅使个眼色,二人会意,退出病房并且关好了门。
“孩子,我为你买了意外伤害险,今天刚好派上用场。稍后我会联系保险公司理赔。”
“江先生,我……”苏玫欲言又止。
“我已经把你当成一家人,以后我和你就以爷孙相称。”江明修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锦缎小盒,“昨天我逛到玉器店,看见这个手镯做工精良色泽温润,很适合你。”
苏玫立即从病床边起身,退到一米开外。
“江先生,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称呼错了,”江明修朗声笑道,“叫我‘江爷爷’。”
“江爷爷,我无功不受禄,”苏玫半躬了身,“这么好的镯子,您应该留给未来孙媳妇。”
“未来的事谁说得准?”江明修摇摇头,“我孙子不成器,整天只顾打扮自己,没有事业心,不爱交朋友,玩不会玩、学不会学的,哪家的姑娘能看得上他?”
江衍平正在喝水,听到此处又气又笑,一口水喷出来,打湿了被子。
“爷爷!我有那么差劲吗?”
江明修怒瞪江衍平,眼神即是警告。
江衍平高举双手做投降状。
“好,您说得对,我就是一个徒有其表的混日子的纨绔子弟。”
奇怪,他居然有自知之明!
苏玫忍俊不禁。
因为不能拂了江明修的面子,苏玫不得不以手掩口,双肩却随着情绪起伏而微微抖动。灯光下,她那双原本颜色就比别人浅的褐色眼睛,眸光流转,显得格外俏皮可爱。
江衍平早已将她的得意收入眼中,内心咬牙切齿,脸上神色却是波澜不惊。
他胡乱扯了几张面巾纸,擦拭渗入棉被的水渍。
擦完还不解气,他假作无意地把纸团扔到苏玫脚边,紧接着好像慨叹自己失手,又做出要下床去捡的动作。
苏玫看穿了江衍平的心思。
在他打算扔第三回的时候,她反应极快,拿来一个可以替代垃圾篓的空纸箱,放到病床边的地上。
“垃圾分类你懂不懂?”江衍平借题发挥,“可回收物弄脏了还怎么回收?”
苏玫笑而不答。
江衍平脸上满是掩藏不住的得意,“要么叫保洁员,要么你来收拾,不就是扫扫地嘛,很简单的。”
病房里最尴尬的人,非江明修莫属。
拐杖敲响地面的同时,老人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我看欠收拾的人是你!”
病房门突然“砰”的一声被撞开,郭师傅急匆匆闯了进来。
“江老,医生嘱咐过您,不能动怒。”
陈茂阳紧随其后,“是啊,江爷爷,消消气。您要是实在受不了衍平,我租个轮椅带他去楼下花园遛遛……”
“遛什么遛?”江衍平吃了哑巴亏,转头拿陈茂阳撒气,“你是狗,你最需要栓个绳出去遛遛!”
“我说的是遛弯的遛。”陈茂阳试图咬文嚼字。
“云城人说‘遛弯’吗?”江衍平当众揶揄好兄弟,“你暗恋人家北方姑娘,犯不着连口音都要模仿,儿化音说得那么烂,丢人!”
陈茂阳欲哭无泪,只得向江明修求助:“江爷爷——”
“等他伤好了,我帮你收拾他。”江明修说,“我看他确实在屋里憋得慌,小郭,茂阳,辛苦你们,带他出去透透气!”
苏玫蓦然察觉,江衍平不止嘴上不饶人,还极其爱面子。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江衍平这种不讨喜的性格,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
旁人让他三分,也许全是看在江明修的面子上。如果他出身于寻常百姓家,恐怕早因为嘴欠被揍得鼻青脸肿了吧?
病房内重归安静。
江明修站起身,走到苏玫面前。
“孩子,现在没人捣乱了。我想问问你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苏玫第一反应是继续拒收礼物。
“我说的是真心话。江爷爷,承蒙您不嫌弃当我是自家人,谢谢您的信任。家人之间,送礼物反而显得生分。”
她的一番话,恰巧说到了江明修的心坎里。
“既然是一家人,你就不要再跟我客气。拿着!”
“我真的不能收!”
“这样吧,孩子,镯子暂时由你保管。”江明修变换策略,“将来假如你有求于我,再把它拿来,我会实现你一个愿望。”
苏玫喜上眉梢。
关于创业的宏伟蓝图,已在她心中绘制成形,如今只差寻求到可靠的投资人了。江明修的承诺,像是暗夜中的星光,寥寥数语便为她指明了方向。
“江爷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江明修笑道:“我说话算话。”他把首饰盒交给苏玫,又加上一句:“你放心,我绝对不是阿拉丁神灯里的魔鬼。再多的愿望,我都会帮你实现。”
苏玫唇角上扬,浅笑嫣然。
“谢谢您!对我来讲,一个愿望足够了。”
-
苏志学躲在书房里研究了四十分钟,捧着手镯回到客厅只是沉默不语。
“爸?”苏玫小声问,“翡翠成色怎么样?”
“冰种A货,水头非常足。”苏志学擦去额头的汗珠,“比我买给你妈妈的镯子要贵得多。”
苏玫双目圆睁,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动。
“价格差多少?”
“我给你妈妈买的镯子花了五千。”苏志学小心翼翼地放下翡翠镯,左右手手掌完全展开,“而江老先生送你的镯子,至少是这个价格。”
苏玫吓了一跳,掌心登时变得冰凉。
“和我预料的一样,太贵重了,我明天就把镯子退还给江爷爷!”
“对,还回去,老爸支持你!”苏志学压低声音,“这事就咱们父女知道,别告诉你妈妈,免得她着急上火。”
“嗯,我明白。”
苏玫转身回卧室,苏志学叫住她。
“闺女,那你的愿望怎么办?老爸老妈还有点积蓄……”
“我不能动用你们的养老金!”苏玫想起那套瞒着父母贷款买的新房,“爸,您不用担心,我总会找到办法的。”
-
价值六位数的翡翠镯,像一块巨石,压在苏玫心口。
那种犹如被罩在巨型铜钟里的憋闷感又回来了。
她辗转反侧,一夜未曾真正入眠。
天色微明时分,苏玫又一次换上了方便运动的服装,咕咚咕咚猛灌几口白开水,蹬上运动鞋冲出了家门。
一旦养成晨跑的习惯,想戒都戒不掉。
苏玫跑出巷子便加快了速度,直冲街心花园而去。
近一年,老城区改造的传闻屡次被人们提起。时间拖得越久,传闻就越传越离谱。
无名巷位于老城区的中心地带,是闹市中难得的安静所在。
倘若它被某个无良房地产商盯上,必然会遭遇大改特改,最终变成一处不伦不类的商业地产项目。
苏玫沿着法桐林荫道一路跑下去。
还没跑完往日距离的半程,她佩戴在左臂的手机嗡嗡嗡振动个不停。
她放缓步伐,小跑着接通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喂,哪位?”
听筒那边的人,只是轻轻喘息着,许久不肯出声。
在苏玫印象中,恶作剧似的骚扰电话,无外乎是三类人打来的:以前的沙雕同学;追求遭拒的外系校友;还有一种人随机拨号,拨到谁算谁倒霉。
这通电话的拨号人,跳不出这个范围。
苏玫不愿浪费时间追问,径直挂断手机,迈开上了石阶,跑向街心花园最高点。
一个男人迎着朝阳而立。
从背后看,他的身形宛如高手精心裁制的剪影。
大早上西装革履的横在路中央,路过男人身边的晨跑者纷纷侧目,大多数人都丢给他一个白眼,仅有极少数人无视他的存在。
初升阳光为他颀长的身材点缀了一个灿烂的人形光环。
假如配上激昂嘹亮的背景音乐,那么这个人,肯定会认为自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王。
这年头,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心理问题。
挡道就挡道吧,只要他不是压力过大想从高台顶部跳下去,就算他睡在路中间也是他的自由。
苏玫专心跑步,并不关心男人长什么模样,所以路过时看都不看他一眼。
当她准备跑下石阶回到湖畔栈道,手机又急不可耐地振动起来。
对于跑者,节奏被打乱是排在跑步过程中烦心事榜首的。
还是刚才那个陌生号码。
苏玫索性不再向前,原地踏步跑着接通手机。
“喂!”她提高嗓门,“你是不是想骗钱?”
“我想和你结拜为兄弟,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江衍平在电话另一边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我是真心实意的。”
“省省吧!我忙着呢,没工夫陪你角色扮演。”苏玫不惯他臭毛病。
“我知道你忙,所以特地守在你晨练的路上。”
“没别的事我挂机了,”苏玫模仿江衍平的语气回敬他,“有时间干点正事吧,浪费生命!”
摁下挂机键,苏玫停下做拉伸。
她无意间转过脸,却发现几分钟前挡道的男人不见了。
老天爷!他不会真的从制高点跳下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