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不知什么时候摘掉了墨镜。
苏玫从后视镜观察他,他也恰好抬头看了一眼。
他眉尾的疤痕有些泛红,和皮肤完全是两种颜色。他细长的眼型十分独特,内眼角向下压,眼梢斜斜地上扬至颞骨部位,和苏玫记忆中的某双眼睛极为相似。
去年平安夜那个烧纸的男人?
天底下的巧合,都让她一个人赶上了。
苏玫心底某个角落被奇异的感觉拉扯着,她掌心冒汗、感到紧张,却不至于乱了阵脚。
此次举办食品博览会的云城展览中心,是新落成的分馆,距离春晖机场仅有七八公里的距离。
汽车驶上省道,苏玫的心渐渐安稳下来。
她问:“师傅,您是哪里人?我听您的口音像是北方人。”
司机没有直接作答,高声反问道:“我听你也不像本地人。你的口音和燕都那边的人很接近。”
“是吗?可能是因为我在那里上过四年大学,无意中学会当地方言了吧。”
苏玫的回答,显然不能令司机满意。
借着信号灯变红,他停下车,回望后排座。
“你是在质疑我的驾驶技术,还是想秀你们云城本地人的优越感?”
“都不是。”苏玫盯着他那双细长的眼睛,说,“师傅,我只是想提醒您,现在走的这条路,严重偏离了手机导航规划的最优路线。”
“布置展台不急在这一时。”
说完,司机转过头,摘下手套。
苏玫清楚地看到,他右手手背上的黑色刺青,是两个醒目的英文字母——XN。
疑惑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问:“不好意思,我想确认一下,我们公司参展的事情,我和您聊过吗?我没聊过,您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宣传页啊,姑娘,还有你们西饼屋门口的布告栏,走过路过的都看得见。”
“创业初期,任何小事都不能马虎……”
司机打断道:“叫你的员工布置就行了。有一个地方,我觉得应该带你去看看。”
信号灯转绿,汽车疾驰而去。
如苏玫所料,实际行驶路线与去展馆的路完全背道而驰。
她第一反应是拨吕婷的号码。
按照约定的暗号,听筒里响两声长音立即挂断。
苏玫转念一想,吕婷这几天孕早期反应厉害,去医院产前检查、调整营养食谱忙得不可开交。刚才询问美甲师信息已是破例打扰,再打过去恐怕会遭到何凯的抗议。
紧急关头,唯有依靠自己。
在外求学四年,她积累的社会经验足以应付简单的危机。可是现在,她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够保障自己的安全。
苏玫尝试开后车门,却发现司机早已启用中控锁将其锁闭。
“师傅,麻烦您靠边停车!”
“我不是坏人。”司机驾驶汽车驶离省道主路,沿辅路开往荒僻的土路,“等你参观完我的作品,我再送你去展览中心新馆。”
跳车逃跑和坐在车厢里等待时机,两者之间,苏玫选择了后者。
车窗外的城市绿化木越来越少,灌木丛和废弃的田地映入眼帘,用人迹罕至形容最为贴切。
说不清是心理防御机制起的作用,还是苏玫的内心非常强大,她反而不再紧张,恢复到了从容镇定的最佳状态。
汽车驶过一方水塘,停在矮小的灰色石屋前。
“下车吧,我的作品都在屋子里。”
轻微的叭哒声响过,苏玫手边的车门锁应声而开。
她背好背包,将手机牢牢抓进手心,下车后与司机保持着一米远的距离。
司机用钥匙打开铁门,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
苏玫侧过脸,即使掩住口鼻,她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戴上这个。”司机递上一只独立包装的防尘口罩。
“不了。”苏玫拒绝使用陌生人提供的任何物品,“我包里有。”
司机眨眨眼,略感惊讶:“你最好戴上。我的作品不能晒太阳,更不能被风吹。你要是打喷嚏,飞沫落到上面,作品就毁了。”
大学时,苏玫所在院系与其他院系联谊,她见过一位纸雕爱好者的作品,图像精美绝伦,多层纸张叠加雕刻之后的成品仍薄如蝉翼。
就像眼前这位司机所说,纸雕作品不能见光、见风,更不能触摸。
除去一张木头圆桌和板凳,石屋的前厅空无一物。
司机在前面带路,把苏玫领到了窗户朝东的房间里。他顿住脚步,问道:“你准备好了吗?”
苏玫点头,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沙哑:“您开门吧。”
“稍等。”司机拉开壁橱门,取出一副崭新的白纱手套,“以防万一,你还是戴上手套,碰到了也不会弄坏它。”
苏玫接过手套,快速戴好。
在她看来,揭开“作品”神秘面纱之前,不反驳不对抗,只为想出万全之策尽早离开。
司机双手握拳,闭眼深深吸气。
他激动的模样,不亚于即将与心爱之人久别重逢。
推开门的一刹那,苏玫听到怪异的吱吱声,像是有老鼠躲藏在暗处,唯恐被人类发现而小命不保。
她很怕老鼠。
眼下只能按捺住满心的恐惧,跟随司机踏进陈列作品的房间。
这个房间窗户朝东面,所以午后时分的光照并不刺眼,拉着窗帘甚至还显出一种临近傍晚的肃穆感。
“你能看清吗?”司机小声问,“你认识她对不对?”
苏玫望着房间正中央地板上的巨幅纸雕画,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
“不认识。”
“怎么可能!”司机眼睛瞪得老大,左眉眉尾的疤痕红得似乎能渗出血来,“你仔细看看,十年前你们同坐一辆救护车,你不记得了?”
又是十年前。
关于那段记忆的细枝末节,苏玫也想记起来,但她无能为力。
“我只记得桥塌了,一辆轿车被压在下面。现场很乱,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消防员、医生和护士,有人问我伤到没有……还有一个阿姨,她笑的时候很好看。”
“是她,”司机忽然冲到苏玫面前,“你说的人就是画里的她!”
画中的女人,鹅蛋脸,高鼻深目,唇角含笑,腮边的小梨涡、偏分的中长发让她看上去极具亲和力。
作品右下角粘贴着一张参赛卡片。
室内光线不足,苏玫为了看清,凑近蹲了下去。
“作品名:馨宁;
“雕刻师:文思诚;
“参赛时间:XXXX年12月1日;
“参赛类别:纸雕。”
-
抵达云城展览中心新馆,苏玫没有立即下车。
她打给小池:“我已经到附近了,有事耽搁一会儿,半小时后咱俩在展台碰头。”
挂断电话,苏玫发出邀请:“文师傅,我们去路对面的茶餐厅。”
文思诚默然应允。
他把车停在路边的电子停车位,取下脸上的口罩,主动拉开店门,请苏玫先进店。
苏玫点了两杯青橘柠檬茶,解暑的同时能够保持头脑清醒。
“文师傅,我这人喜欢开门见山,您有话直说好吗?”
“我也不喜欢拐弯抹角。”文思诚转动茶杯,神色凝重,“请你给我一点时间,我想解释清楚去年平安夜的误会。”
“如果当时只是误会,那我现在好端端地活着坐在您面前,就是世界奇迹了。”
“对不起,我……”文思诚耷拉着眼皮,不敢与苏玫对视,“我以为你和江衍平一样,非要把我送入大牢才肯罢休。”
苏玫忽觉可笑:“不心虚您跑什么?不心虚您和同伙骑摩托撞我俩?”
“全是我弟的主意——”文思诚嗓门提高,吵到了周围几桌用餐的客人,他连忙埋下头,双手紧紧扣在茶杯上,“我就像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躲还来不及,哪敢和江衍平正面遭遇?”
“误操作的工人,索取赎金的绑匪,您是其中哪一个?”
“都不是。我没到丧心病狂的程度。假如时光倒回,我愿意代替馨宁去死。”
苏玫心下一沉:“墓碑前的花束,是您放的吧?”
“是。”文思诚脑袋垂得更低了,“馨宁喜欢石斛兰和马蹄莲,我特意送给她的。”
苏玫最后一点耐心消耗殆尽。
她喝光茶水,咽喉部的干涩得以缓解。
“翻来覆去都是说过的话,就到这里吧,告辞!”
“你等我说完,行吗?”文思诚连忙起身阻拦,“直到今天我才想通,你是整件事情的关键人物。原来老天给我留了一条退路,可惜我醒悟得太晚。”
不,你从来没有醒悟。
强忍胃部不适感,苏玫离开座位,点了速溶热豆浆。
她倚着取餐口左边的白墙,喝下一口暖暖胃。
文思诚撵上来:“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远走高飞,从此再不回云城!”
“您能保证不再骚扰江家人?”苏玫心存疑问。
“我能。”文思诚眯起眼睛,“你呢?你能为江家做出怎样的牺牲?”
苏玫脱口而出:“悔婚。”
“好!”文思诚脸膛发红,眉尾的疤痕为他平添了几分狰狞之色,“这是你自己提出的条件,但我提出的,比这个更苛刻。”
不等苏玫开口,文思诚接着说道:“我们换个地方聊,这里人来人往,容易走漏风声……”
“尽管提条件,”苏玫站稳脚跟,不曾移动分毫,“我照做。”
“从今天起,你和江家划清界限,”文思诚说,“不接受他们的财物,不和他们家族的任何人见面。”
苏玫点头:“我能做到。”
文思诚满眼惊讶,上上下下打量苏玫许久。
“江家失去你,是他们的重大损失。”他从裤兜掏出一个黑色长条扁盒,递到苏玫手中,“里面是我常用的雕刻刀,送给你,留作纪念。”
苏玫微微一笑。
她暂时屏蔽掉脑海中的闪念和直觉,打开查看之后,她把盒子装进背包。
“文师傅,礼物我收下了。希望您言而有信,马上离开云城!”
作者有话要说:DWG请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