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衍平神情淡定:“大早晨的,火气怎么那么大?消消气。”
他越是若无其事,就越是给苏玫心头的恼怒火上浇油。
“我说过不要见面,每晚八点通一次电话,不聊别的,就让我好好骂骂你。怎么你就听不懂人话呢?”
江衍平说:“我已经连着三天没等到你的电话了。不得已,只好打听你去了哪儿。幸好你们公司的人说了实话。要不然,我就算找遍云城,也不知道你的下落。”
“赶快回去吧,你到我家骚扰我爸妈我都忍受不了,更别说你还跑这么远来骚扰我的外婆……”
江衍平置若罔闻,骤然打断苏玫:“看看我把谁带来了!”
他淡淡一笑,身体微侧抬高手臂朝后一指——小毛驴正站在柳树后方五六米处啃食着路边的青草。
“尼古拉斯?”苏玫掩口惊呼。
两年不见,她以为江家人已经联络了森林公安和野生动物保护机构,把尼古拉斯放归了山林。
很不擅长察言观色的江衍平,这一次猜对了苏玫心中所思。
“小家伙命不好,刚把它送回自然保护区就受伤了,我舍不得它在外面吃苦受罪,所以找了朋友和熟人又把它接了回来。”
苏玫暗暗叹气。
和她预想的一样,尼古拉斯和人接触久了,完全不能适应野外生存。
表面上看,江衍平是在保护尼古拉斯。
实际上,人工驯养时间越长,越会导致尼古拉斯与种群其他野驴格格不入。
它无法适应严酷的野外环境,也无法融入群体,到最后只能变成一头家养的普通毛驴。
她走过去,轻拍两下尼古拉斯的头顶,然后回到外婆家的院子。
不过,苏玫并没有给江衍平好脸色,而是搬了一条长凳放在门口。
“现在天还早,你坐下休息休息。过一会儿,你就带上尼古拉斯回去吧!”
“我回不去了……”江衍平愁眉苦脸,“爷爷停了我的信用卡,我走得急现金没带够,山穷水尽了。”
苏玫质疑道:“我手机转账给你的五万呢?”
“手机忘在家里没带。”江衍平嘴角下垂,看上去十分沮丧,“如果有手机,我肯定提前打给你,不会这么一路走一路打听。”
“匹诺曹!”
苏玫的讽刺,江衍平照单全收。
他笨拙地挪动身体,坐回轮椅:“来外婆家的这一路,我租农用车、加上路上请人打点的费用,已经花掉了身上所有的钱。你要是赶我回去,除非让尼古拉斯拖着我的轮椅,慢慢蹓跶三天三夜,也许交警看我可怜会帮帮我。”
“好笑!”苏玫环抱双臂,冷冷地回敬,“看来,没有钱,你什么都不是,连办法都想不出来。”
江衍平高举双手,还未开战就已缴械投降。
“以前我不懂这个道理,现在我懂了。用钱解决问题,不是我有能力,而是钱有能力。”
“懂或不懂,都是你自己的选择。”苏玫舀来一瓢水,放在条凳上,“尼古拉斯被你娇生惯养地不能喝生水,这是早晨我烧的凉白开,你喂给他吧。”
水瓢和条凳的接触没超过五秒,江衍平就急匆匆端起来猛灌几大口。
“我是哥哥,我先喝!这一路上说个不停,谷坡村的老乡太热情了,我和他们聊得口干舌燥。”
浅浅的一瓢水,转眼间被他喝得见了底。
苏玫忍住喷涌欲出的火气,又舀来了一满瓢,亲自去喂尼古拉斯。
“孔融主动让梨,你当大哥的,还不如一个小孩子!”
江衍平听了,不但没恼羞成怒,反而面带笑容:“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等我的腿好了,我一定要在村子里打两口水井,村头一口,村尾一口,缓解乡亲们吃水难的问题。”
“打井的钱不用你掏腰包。我捐给了乡里的扶贫办。”
“你捐的钱够吗?”江衍平随口问道。
话声落地,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
苏玫眉头微蹙:“我发现,你不仅听不懂人话,连说人话都不会!”
江衍平料到,再说下去又是一顿狗血淋头的数落。所以他及时截断话题,把焦点转移到尼古拉斯的身上。
“你能想象,尼古拉斯坐在农用车的车斗上有多拉风吗?刚开始我还在驾驶室里,和司机坐在一起,后来我发现这小家伙很享受,所以我坐到了车斗上。”
“你除了给人添麻烦,还会干什么?”
“我……”江衍平想解释,却发现越描越黑,“爬上车斗确实费了一点力气,司机师傅也帮了忙,但我不是成心给他增加劳动量!真的,你相信我——”
“谁啊?那么吵。”外婆缓缓走出院子。
“没谁。”苏玫站在大门口,试图挡住外婆的视线,“一个问路的,找错了地方。”
外婆说:“别瞒我了,玫玫,我听见你们聊天,他是专程来找你的。”
江衍平顺势接话:“外婆,您好!初次见面,我也没给您带份礼物,实在是有失礼节,希望您大人大量别介意。”
外婆绕过挡门的苏玫,一眼看见了轮椅和小毛驴。
“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残疾了呢?”
江衍平垂眸盯着地面:“医生说我腿部神经没有受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腿一直没有知觉。”
“能医得好吗?”外婆问。
“未知数。”江衍平抬头,“看我的造化吧。”
“各人有各命,你的命,掌握在你自己手里。”外婆感觉到袖子被苏玫牢牢扯住,便依着外孙女的意思问道,“你找我们玫玫有事吗?”
“我欠她一笔债。”江衍平据实相告,“特意跑到这里来找她,就是为了还债。”
外婆面上浮起笑意:“还债?没这么简单吧?”
说起苏玫的外婆,她老人家虽然久居山村,早年却是村办小学的教师,后来身体状况欠佳,便辞了工作回家静养。
外婆有文化,又有阅历,各种电子产品都会使用。
只是她有一颗隐士的心,喜欢最原始古朴的生活方式。
苏玫的外公去世后,外婆更不愿意离开这个家。她宁肯守着和丈夫共同的回忆、每天清粥小菜地过日子,也不愿到云城的女儿女婿家安度晚年。
苏玫牢记母亲的叮嘱,绝口不谈有关外公的往事。
邀请外婆去云城的任务,只能等她老人家心境最平和的时候再实施了。
“我搬了凳子,让他稍事休息再赶路。”苏玫掌心汗湿,心意却无比坚定,“昨天我认识了曹家阿姨和妹妹,她们或许可以送他一程。”
外婆握着苏玫的手:“你不是待到周日吗?”
“嗯,周日下午回云城。”苏玫与外婆耳语道,“新产品外包装周一定稿,我必须赶回去。”
外婆也小声说:“你觉得他能帮忙干农活吗?”
苏玫吓得不轻:“您想让他下田?”
“我和你外公种的那片稻田该除草了。”外婆说,“这个人高高大大的,腿脚不利索倒不是大问题,他守在田埂上,负责收拾咱们拔掉的杂草。”
冷汗,由水滴状渐渐汇聚成溪流,沿着苏玫鬓角的头发滑落到下颌。
“我不同意,他留下来还得专人伺候……”
“外婆,谢谢您愿意留我做客!”江衍平的轮椅缓缓行至外婆身旁,他轻拽老人家的衣襟,“我有分寸,不住家里。村里哪家民宿能赊账,您帮我说说情,好吗?”
“你这种情况,找一家有抽水马桶的比较方便。”
江衍平连连点头:“一切听您安排!”
外婆想了想,说:“吃早饭了吗?要是没吃,先和我们一起吃点东西,然后我带你四处转转。”
苏玫眼前一黑,声音都变了调:“外婆!”
“村里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我也是没办法。”外婆说,“他好歹算半个壮劳力,还有那头驴子,能减少咱俩不小的负担。”
苏玫性格中倔强的成分,显然来自于家族遗传,而且源头就在外婆的基因里。
她拗不过老人家,只好眼睁睁看着江衍平和尼古拉斯进了院子:一个堂而皇之,另一个大摇大摆,比回他们自己家还要惬意。
面对江衍平,再香的美食苏玫也难以下咽。
她随便找个借口离开饭桌,一出堂屋又撞上闲庭信步的尼古拉斯。它瞅瞅苏玫,摇头晃脑一番,突然冲她打了个响鼻。
“怎么?你还恩将仇报了是吗?”
苏玫心神不宁,索性直奔到村边的池塘,欣赏鸭群和孩子们嬉闹玩耍。
哗哗的水声,清脆嘹亮的笑声,交织成一曲绝妙的催眠曲。
坐在池塘边,她背倚大树,沐浴着微暖的晨光,不一会儿工夫就有了睡意。
浅睡眠状态下最容易做梦,苏玫未能幸免。
高架桥的轮廓悄然出现……
她强烈拒绝重回事故现场,努力将自己抽离梦境,化身置身事外的旁白,提醒她多想想家人和美食,不许理会那些痛苦的记忆。
换作以往,苏玫逃出噩梦的成功率超过百分之八十。
但今天不知怎的,和昨晚大巴车上一样,她的尝试屡战屡败。
“有人掉水里了!救人哪,快救人——”
小女孩的尖叫声,仿佛飞驰而来的箭,嗖地一下刺穿了苏玫的梦境。
她猛然起身,朝声音来源眺望。
池塘并非一汪死水。
距离苏玫所处位置几十米远连通着灌溉专用的水渠,再往远走就是沅江的支流。
落水者拼命挣扎,辨不清面目。
水里扑腾着两三个年纪稍大的男孩子,想靠近又迟迟没有行动。水面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岸边的呼救声愈发响亮了。
苏玫回过神,赶忙四处寻找结实的长度适宜的树枝。
在她毫无头绪时,一个浅灰色毛茸茸的身影闯入视线——尼古拉斯!
它毫不犹豫跳入池塘,飞速游向体力不支的落水者。
同在水中的男孩子们也没含糊,见此情形纷纷出手相助,把落水者扶到了尼古拉斯背上,再齐心协力托举他们上岸。
待苏玫看清横躺在草地上的人,好不容易回归宁静的心绪又一次扰乱如麻。
“江衍平!”她冲过去,狠狠踢了他一脚,“混蛋,你为什么到处给人添麻烦?!”
方才帮忙呼救的女孩们吓得跑开了。
男孩们倒是胆子大,却也不敢靠近气头上的苏玫。
尼古拉斯甩落满身的水珠,低头嗅闻着江衍平的脸颊。它的鼻息混合着青草味和酸酸的米糠味,片刻间熏醒了江衍平。
“臭小子,别对着我喘气!”
他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救命恩人”,而是火冒三丈的苏玫。
“谢谢你不计前嫌救了我……”
苏玫目光宛若寒冰,言语更是透着瘆人的寒意:“你应该感谢尼古拉斯,是它救了你的狗命。”
作者有话要说:尼古拉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江衍平(当场晕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