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搞的?快,我扶你起来!”
陈茂阳向江衍平伸出手,却遭到后者的拒绝。
“不用,我这样躺着挺舒服的。”
江衍平仰面朝天,双手交叉枕于脑后,而他的两条腿像是身体编外的组成部分,歪歪斜斜地扭向一边。
“随你吧!”陈茂阳说,“自己弄脏的衣服自己洗,可别把这些琐事都推到我身上。”
江衍平毫不示弱:“知道了,你也没帮我洗过几件嘛。”
“白眼狼!”陈茂阳低骂一声。
“彼此彼此。”江衍平说,“你每天午饭偷吃我的鸡腿,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你看你,区区鸡腿也和我计较?”陈茂阳叹口气,望向院子里小桌上的酒坛,馋得咂咂嘴,“梅子吃到嘴里,生津止渴清热解暑,青梅酒会是什么味儿呢?”
苏玫噗嗤乐了:“等着,我帮你倒一杯!”
存于院中地窖的青梅酒,自带一股清透的凉意。
陈茂阳接过苏玫递来的酒杯,仰脖一口喝下。混合着果香和酒曲气味的液体,沿着他的喉管一路流进胃里。
“舒服!再来一杯行不行?”
“不行。”苏玫当即驳回陈茂阳的请求。
“哎呀,你这个苏扒皮——看在我们给外婆挑水煮饭扫地倒垃圾的份上,赏杯酒喝总是可以的啊!”
苏玫一怔:“你们?你和谁?”
陈茂阳朝江衍平扬扬下巴:“他行动不便,留在家里干活。我开农用车给乡亲们运水,收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评。”
“不要脸。”江衍平忽然嗤笑出声。
“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肯定是嫉妒。”陈茂阳不置可否,“苏玫,这些天我收获颇丰,谷坡村的大婶大妈阿姨姐姐,都抢着帮我做媒呢!”
“越来越不要脸。”
江衍平的结论,唤起了苏玫的好奇心。
她依偎着开启到最大幅度的门板,问:“说来听听。”
江衍平撑起上半身,面朝苏玫:“茂阳四处求人给他介绍女朋友,村里的男女老少不堪其扰,只好嘴上敷衍他两句。”
“苏玫,你别信衍平胡诌,乡亲们挺喜欢我的。”
陈茂阳猛地起立,冲进院子抱起酒坛,跑回江衍平身旁为他斟满一杯。
“他吃着营养神经的药物,能喝酒吗?”苏玫一把夺过酒杯,杯中的青梅酒洒了一半,“你们俩,该回哪儿回哪儿,别在我这儿捣乱!”
“药?早停了八百年了——”
陈茂阳察觉失言,捂嘴已经太晚。
“所以说,不是真的?”
苏玫握紧拳头,粘在手背的酒悄悄挥发,带走皮肤表面的热量。
她的心,也和手背一样凉。
“你别听他的,他醉了说胡话。”江衍平拖着双腿,挪动到门口,“这件事本身没有什么真假之分。你要是不相信,随便拿个家伙过来敲我几下。”
苏玫避开江衍平灼热的目光,适时地切换话题。
“上周我和郭师傅通过电话,他告诉我肇事者还没抓到。”
“正义会迟到,但不会缺席。”说完,江衍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灵鸡汤什么的少喝为妙,月色这么美,应该喝酒才对。”
苏玫笑着摇摇头:“你们想喝,搬一坛回民宿喝去!”
江衍平背靠门外的青石门当:“许伯伯的民宿院子有点小,角度也不好。外婆家的位置上风上水,最适合赏月。”
陈茂阳帮腔:“衍平说得没错!”
苏玫扶额叹息。
“两位,好歹你们也是壹农庄的负责人,一位江总,一位陈总,你们就这样守在我外婆家门口,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从哪里找了两个脑壳有病的保镖呢!”
江衍平接过话茬:“我俩年薪很高的,你请不起!”
“鹦鹉学舌?”苏玫并不恼火,“我记得我对你说过这句话。”
“模仿你,我怎么都模仿不像。”
江衍平对上苏玫诧异的眼神,突然大笑特笑起来。
他一手支撑身体,另一只手使劲拍打地面,顷刻间便扬起一团团浓重呛人的烟尘。
陈茂阳撇撇嘴,一脸嫌弃:“疯疯癫癫,没个正形。苏玫说的保镖就是你吧?不光身体有病,脑壳病得更重。”
“走吧,回民宿去!”苏玫催促道,“你们太吵了,吵得我外婆没法休息……”
“玫玫,不要紧的,我还没睡下。”外婆不知何时站到了堂屋门口,“小江,小陈,青梅酒管够,你们敞开喝!”
“外婆,您真是大好人——”
江衍平挥挥手,趁陈茂阳走神,他把掌心的污垢全部抹到了好兄弟的黑色T恤背后。
“你?!”陈茂阳闻到土味,反应慢了半拍,“成心是吧?”
“你的衣服也脏了,顺手连我的一块儿洗洗。”江衍平听见远处的犬吠,神色间闪过一丝警惕,“以前你喝醉酒吐了我一身,我也没嫌弃过你。”
陈茂阳寻求援助:“苏玫,你评评理,衍平是不是太过分了?”
苏玫对男人之间幼稚的互动不感兴趣。
既然外婆收回了逐客令,她也不再发表意见,坐回桌旁继续饮酒。
院门关紧,外婆又端来一盘切好的水果,招呼江衍平陈茂阳多吃点。
“苏玫,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不能。”
江衍平悻悻地放下牙签:“你最喜欢吃什么甜点?冰淇淋、蛋糕,还是红豆沙?”
苏玫置若罔闻,依然小口啜饮着青梅酒。
“她啊,从小就喜欢吃甜食,什么都爱吃。”外婆原本打算进屋,听见江衍平的问题驻足回望,“你要问她最喜欢什么,恐怕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谢谢外婆的答案,我懂了。”
江衍平微闭双眼,两手抱头向后仰去。
“你懂个毛线?”陈茂阳瞅瞅江衍平,又看看苏玫,“尝遍甜品才能做出最好的甜品,甜心蜜菓这么成功,和苏玫前期的努力分不开。”
“闭嘴,我在思考。”
江衍平保持入定的姿势,呼吸均匀,月光很应景地为他披上一层银光。
“少讲话,多喝酒。”苏玫提醒陈茂阳,“偷得浮生半日闲,好好享受。”
话音未落,两人碰杯。
江衍平倏地睁大双眼,眉头深蹙,瞪着开怀畅饮的苏玫和陈茂阳。
“我的酒杯呢?”
“桌上好几个杯子,你挑一个。”陈茂阳连吃三口西瓜,含混不清地说,“不要事事都要我伺候,江大少爷,我不是你的仆人。”
轮椅座板的高度,与小桌相同。
若想够着酒杯,江衍平不花点力气是不可能成功的。
苏玫始终在观察他的腿,一点点风吹草动都逃不出她的视线。
然而这一次,她观察的结果与之前相比毫无变化。
江衍平腿部僵直,关节无法自由活动。
每次他把脚放在地面时必须靠手来搬动。即使他上半身灵活自如,他的腿,仍然像两截木桩,一动不动。
“我和你碰一个,苏玫。”
江衍平端起斟满青梅酒的酒杯,目光柔和而充满期盼。
“祝酒词,说!”陈茂阳酒量小,此时已有了醉意,“衍平,你把心里话说出来!”
江衍平垂眸想了想,说:“我祝你早日成为世界首富。”
苏玫抿唇一笑:“没新意。”她端起自己的酒杯,说:“江衍平,我祝你健康、快乐,心态永远像十五岁的时候一样好。”
她饮尽杯中酒,迎着江衍平的注视,敛住了唇边的笑意。
“时间不能改变你,我也不能。”
-
九月底,无名巷硕果仅存的那棵银杏树,叶子悄悄转黄。
小池开着货车等在巷口,苏玫匆匆跑过去,又折了回来。她拾起几片形状完好颜色亮丽的银杏叶,夹在了记事本里。
这一回,苏玫要去的城市是垵勐。
她心情平和,反倒是小池叽叽喳喳一路说个不停。
“苏总,垵勐治安不好,要不我陪你去吧?”小池面露忧色,“你千万别大晚上跑出去喝酒,那里酒吧虽然多,但你一个人去不安全。”
苏玫拍拍好友兼同事的肩:“我是去处理直营店开张的业务,不会到处乱跑的。”
“可我右眼皮跳得厉害!”小池嗓门忽然提高。
“你最近休息不好,又是闹闹搞事情吧?”苏玫问,“实在不行,你就和它分睡不同的房间。”
路口红灯,小池把车稳稳地停在斑马线后方。
“一个月,我观察了你整整一个月。”
苏玫微微侧过脸,满心疑惑:“你觉得我哪里不对劲吗?是不是太忙了引起智商下降?”
“都不是。”小池咬咬牙,逐字逐句地说,“我发现,你走神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有时候咱们开着会,需要你拍板了,你却恍恍惚惚,甚至还傻笑。”
“我……”
苏玫想不起小池描述的这些场景,正要追问下去,手机铃声大作。
“喂,茂阳,什么事?”
“苏玫,衍平不行了!”陈茂阳声嘶力竭,“你能来一趟吗?求求你,榆西县医院急诊科,你一定要来!”
听筒里传出嘟嘟嘟嘟的短音,苏玫攥紧手机,心中五味杂陈。
路口绿灯骤然亮起,伴随一声“长途汽车站”的指令,小池不得不变换路线。
“苏总,我的妹妹啊,你到底要去哪儿?”
“长途汽车站。”
甜心蜜菓的货车停在长途汽车站路边,苏玫快速跳下车。
“垵勐直营店那边,交给你了!具体情况你先处理,我手机24小时开机,池姐,咱俩保持联络。”
-
一出榆西县长途汽车站,苏玫拦下一辆违规运营的私家车。
“师傅,我去县医院!”
司机张开右手:“五十,不讲价。”
“没问题。”苏玫坐进后排座,“拜托您,开快一点,我要见我朋友最后一面!”
“我朋友”三个字,未经思考脱口而出。
苏玫并不在意她和江衍平究竟是什么关系。即便只是债权人和债务人的关系,或者投资方和执行总裁的关系。
事关紧急,人命比关系重要。
真实情况比她想象的更加糟糕。
江衍平浑身是血,两条手臂几乎没有一块完好无损的皮肤。他面部呈现青紫色,右眼眼皮肿得老高,左眼却半闭半睁着,像在寻找什么。
直到苏玫出现,江衍平的左眼才慢慢闭上。
“我终于等到你了。”
陈茂阳把苏玫拽到一旁:“今天我们测试壹农庄的跳伞项目,衍平非要亲自上阵。教练陪他一起跳,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衍平的安全带崩开了,他直直摔了下去。”
“你应该拦着他!”
“我……”陈茂阳嗫嚅道,“我拗不过他。”
江衍平挥了两下手,示意苏玫走近些。
她行至病床边,心中明明满是担忧,嘴上却不饶人。
“壹农庄刚刚开工,机械和建材全都堆在工地里,万一你摔下来落在上面,你这条狗命就保不住了!”
“嗯,我很蠢。”江衍平声音微弱,艰难地抬起手,指尖轻轻颤动,“我想对你说句话,就一句。”
苏玫躬了身,耳朵凑近他的嘴唇。
江衍平说:“别处我都不落,我只想落在你心上。”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份背景音乐:EllieGoulding《Ligh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