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蓝莓塔

“一场意外造成的。”文思诚的脸色依旧苍白,“也可以说,是有人故意要毁我的容。”

苏玫正要开口,隔了几张桌子突然响起餐具破碎声,服务生匆忙跑过去处理,带起一阵凉风,加重了她周身弥漫的不适感。

另一名服务生送上加热好的餐食和瓶装水,文思诚微微点头算作道谢。

他没有急着动筷,而是把饮料瓶放倒,让它和餐盘摆成一个类似于数字“10”的形状。

“苏玫,想象一下,假如你深爱的人第二天就要和别人结婚了,你却在这天晚上被五六个人暴揍一顿,你最怀疑的幕后黑手是谁?”

“文师傅,您经历的事,我没法感同身受。”

苏玫恳切的态度,打乱了文思诚叙述往事的节奏。

“看来,你对他们姓江的一家人发自内心地信任,即使他们恶贯满盈,你也会觉得那祖孙俩像小白兔一样温顺可爱。”

“您的这个比喻我很赞同。”苏玫身体向后靠去,紧贴在椅背上,“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文思诚做出一副质疑的表情:“你到底是旁观者还是局中人?”

“都不是。”苏玫半开玩笑地说,“文师傅,我是上帝视角。”

突然间,文思诚抓起筷子,右手做了一个急躁又无力的手势,像是把餐具当成武器,而苏玫就是他要攻击的目标。

“您的动作很熟练。”苏玫浅笑,“十二年前的五月,惠康路高架桥招投标现场会,您也是这样威胁了江元地产的陈董——只不过,当时您拿的是纸雕刻刀,不是筷子。”

“……我大意了!”

文思诚忆起两年前送给苏玫的“见面礼”,心脏如坠了块千钧巨石,压得他胸口憋闷,喘不上气。

苏玫所说的陈董,全名陈弘晟,是江衍平发小陈茂阳的爷爷,也是江明修的老朋友。陈董并非江元地产的股东,却在董事局成立之初受邀加盟,以非执行董事的身份赫然在列。

“文师傅,陈董认得您那把纸雕刻刀,您的长相他也记得清清楚楚。”

“你别想把高架桥建材不合格的罪名扣在我头上!”

文思诚愤怒的吼叫,惊动了旁边桌子埋头啃炸鸡腿的食客。他瞥了文思诚一眼,语带鄙夷地小声嘀咕:“神经病!”

“你说什么?”文思诚掉转方向,手持筷子对准说话的男人,“有种再说一遍!”

服务生隔岸观火,口角纠纷没有演变成更恶劣的斗殴事件之前,决不会上前处理。

旁边桌子的男人转过脸,朝另一边没坐人的座位翻翻白眼,随后咬了一大口鸡腿肉,目光转回手机屏幕,随着视频里的剧情嘴里念念有词。

苏玫抬起左手,准确地扣住文思诚的手腕,右手则拿走了那双容易误伤他人的竹筷。

“文师傅,他在看沙雕剧,没说您。”

“你明明看见了、听见了,为什么还要帮他说话?”文思诚仍未消气,“苏玫,我对你很失望!”

“因为我胆子小。”

文思诚恼羞成怒:“胆子小就可以不分青红皂白?”

“您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苏玫说,“逞一时口舌之快,只会自己遭殃,比如挨打毁容。”

往事历历在目,文思诚的左半边脸不由自主地皱缩着。

一道犹如刀刻斧劈的清晰皱纹,沿他的左眼角猝然延伸至同侧嘴角,狰狞的程度赛过了左眉眉尾的疤痕。

在苏玫眼中,他此时的模样已经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像极了工匠用陶泥捏成的古怪表情人形作品。

“您遭人袭击,为什么不立刻报警?”苏玫问出困惑许久的问题。

“三十年前,我爸重病卧床,我妈正怀着我弟。打碎牙齿和血吞,我不得不忍……”文思诚面部肌肉失控,只好用掌心摁在脸上,“打我的那几个人,并没有自报家门。但是,领头的那个男的撕碎了我打算送给馨宁的纸雕肖像。所以我认定,躲在他们背后的人是江康峻。”

寒意由苏玫心底蔓延四散。

她凝视文思诚一双没有任何感□□彩的眼睛,不再使用敬语。

“你的复仇计划酝酿了十多年,就连何记鲜花饼的何凯都要听命于你?”

“何凯这条线能够成功骗到江衍平,贺婕起了关键作用。”

“文思宇不是在你身边长大的,对吗?他出生后不久,被你丢弃在了云城儿童福利院门口。”

文思诚撇撇嘴角,笑得极其丑陋:“我弟长得好看,性格乖巧,不到一岁就被富裕家庭收养,这是他的福气和造化。”

“收养文思宇的那对夫妇,是贺婕家的邻居。”苏玫的思路越理越顺。

“江明修不是象棋高手么?”文思诚从鼻孔哼出一声冷笑,“他的布局能力,永远在我之下。我不仅能弄死他的儿子孙子,我还能搞垮他的家族企业。什么馨宁留下的亲笔信?江衍平说的那些鬼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苏玫无法接受这样的答案。

她恍惚回到了事故现场,高架桥坍塌后扬起的尘霾,与文思诚可怖的嘴脸重合——对面坐着的这个人,仿如青面獠牙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一瞬间即可将她吞没。

“文师傅,你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苏玫,你小瞧我了,我从来不亲自动手。”

“这么说,江衍平找你谈过?”

苏玫很想掌掴对面这个恬不知耻的人,但眼下不是揭穿他真面目的时机。

她拼力按捺住满心的愤怒:“你和程阿姨一样,是云城医学院毕业的学生。你口口声声说深爱着程阿姨,怎么会认不出她的笔迹?!”

文思诚不愿解释:“假的就是假的。”

“你根本不爱程阿姨!”苏玫厉声反诘,“你纠缠她,是为了你那可怜可悲的自尊心!”

“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文思诚嗓门不知不觉提高好几倍,“我对天发誓,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宁愿代替她去承受灾祸、代替她去死——”

苏玫回以冷笑:“同样的假话,翻来覆去说了太多次,也变不成真的。”

说完,她放下茶钱,骤然起立站直。

文思诚故作遗憾地叹口气:“聪明的姑娘,只可惜你运气太差。以你目前的条件和实力,嫁给顶级富豪也能与他平起平坐,何必吊死在江衍平这棵歪脖树上?”

“与你无关!”

苏玫径直走向茶餐厅门口。

前面恰巧有一位年轻母亲怀抱小婴儿,差点和推门而入的情侣相撞。苏玫离得近,出手相助扶稳年轻母亲的胳膊,以免她与孩子摔倒。

“谢谢你!”

“不用谢。”苏玫的注意力被年轻母亲背包侧面的挂饰吸引过去,“这是什么?”

年轻母亲笑着说:“你说这个?是我家宝宝胡乱捏的纸黏土手工。我也不知道它像什么东西,就是觉得可爱,所以带在身边。”

“很别致,我能拍张照吗?”

“好啊,你拍吧,我们不赶时间。”

苏玫拍下挂饰的照片,并且递上自己的名片。

“如果您和家人喜欢吃甜品,直接凭我的名片去门店购买,我让店员给您开通VIP会员打八折。”

“哇,太棒了!”年轻母亲握着孩子白胖的小手,朝苏玫轻轻摆动,“宝宝,和这位漂亮姐姐说谢谢。”

小婴儿正犯困,相当配合地挥了两下手。

这无意识的动作,将苏玫的思绪传送回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夜。

颀长的身材,宽肩窄腰的完美比例,闪电图案的头盔贴纸,炫酷的Y2K机车,还有他好心的提醒、挥手的姿势。

原来早在那时,江衍平就已深深印在她的脑海……

茶餐厅门口的感应器响了三四遍“欢迎光临”,苏玫才回过神。

她回望文思诚坐的位置,远远地与他对视。

文思诚无声地说了一个词,苏玫看得真切。

“傻B。”他说。

苏玫把手机装回牛仔裤兜,面朝文思诚,远远地冲他竖起了左手的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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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八点,视频连线。

江衍平悠闲地躺在民宿单人床上,姿势虽然有些别扭,但他的笑容说明心情极佳。

“小玫,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谭阿姨联系到了两位法学系同学,一位是燕都专打刑事案的大律师,另一位就职于云城司法部门……”

“我只想说说甜品的新创意。”

“好,你想聊什么就聊什么,都依你。”江衍平笑了,“不是要和我比赛吗?难道是提前透题?”

苏玫清清嗓子:“时间宝贵,不许说废话。”

她调整摄像头为后置,对准电脑显示器。

江衍平惊呼一声:“这不是蓝莓塔吗?小玫,是你做的手工?”

“我要有这种天赋就好了。”苏玫顺序展示所拍摄的照片,“你看,无论从哪个角度,蓝莓塔都栩栩如生,甚至比真的甜品还吸引人。”

“别卖关子了,告诉我作者是谁!否则……”

“否则怎样?”苏玫问,“莫非你要忽然出现,给我个惊喜?”

画面里,江衍平目光闪躲,不敢直视镜头:“小玫,我想你。不要拍电脑了,让我看看你的脸。”

苏玫听而不闻,话题仍停留在下午的偶遇。

“一个不满一岁的婴儿,胡乱捏的纸黏土,就能百分之百还原我想开发的新甜品!”

“管他是小婴儿还是老头子,我现在不关心了。”江衍平怒气上头,语速极快,“你要是把画面切回去,我就、我就哭给你听!”

“好啊,你哭吧。”苏玫切换摄像头。

江衍平神色赧然:“唉,即便是鳄鱼的眼泪,也不是说挤就能挤出来的。”

苏玫嫣然一笑,手机搁在阅读架上,站远一些,朝画面里的他展开双臂。

“穿越屏幕来拥抱我,你能做到。”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