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离站起来,抱着手臂狠狠喘了几口气,劝自己不要跟这个醋劲上头的男人一般见识,也懒得解释,转身往地下室跑。
半分钟后,步离抱着两盒红酒上来,往黎觅怀里一塞,“我是订了红酒,老早就订了,定做礼盒花了一点时间,想七夕那天送给你,怕你提前知道,就让尹隽不要告诉你。我就订了这两支,不信可以问尹隽,其他人买什么我不知道也不关我的事!”
步离出生那年不算葡萄酒的好年份,因为没什么收藏价值,Punane库存很少。
黎觅看到Punane的广告预案,可以订购恋人出生年份的红酒做收藏之用,想买一支送给步离,结果因为代言消息提前泄露,酒早就被狂热的粉丝们抢购一空,仅剩的一支也被人预订了,因为客户在包装上有特殊的要求,酒才一直留他们酒窖没寄走。
黎觅找尹隽要客户的联系方式,想跟那人买下这最后一支酒,尹隽怎么都不肯说,最后只能放弃。
在截下通稿的时候,黎觅以为买下最后一支酒的人是池岭,尹隽知道他跟池岭不对付,所以才不肯告诉他。现在看到手里的两支红酒,年份的含义不言而喻,包装低调奢华,区别于市面上的售卖款,明显是私人定制,黎觅才知道自己误会了。
误会可以解除,却没办法解决两人之间的问题。
黎觅把红酒放到茶几上,靠住沙发,“那你道什么歉?”
步离低头,“我看到池岭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黎觅打断步离,“所以你对他很失望,又回来找我?”
罕见的讽刺语气,让步离感觉很不舒服,“能不能不要这样说话,我不喜欢听。”
黎觅笑笑,“那你想听什么?”
步离张口,被黎觅冷淡的态度噎得语塞。
他觉得自己应该生气,他也的确很生气,可是有那么一瞬间,眼前的情景让他似曾相识,好像回到半年前那个雨夜,对面坐着的男人异常固执,仅仅因为不想接受同情和施舍,就单方面拒绝一切善意,宁愿假设一个最坏的结果,来规避所有不愿意得到的答案,好像这样就能好过一点。
步离走到黎觅身边坐下,“我想你听我说。”
黎觅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那行,你说。”
“我以为是你故意安排我见他,后来知道不是。刚开始我觉得我错了,我应该相信你,不应该这么想你。后来想想,这件事竟然不是你做的,就很不对。如果是以前,你肯定会这么做,而且早就做了,根本不会等到现在。我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希姐说得对,我变得不像我,你也变得不像你,两个人在一起不应该是这样的,这样不对,很不对。”
步离一口气说了很多。
在这之前,他一直因为误会黎觅而愧疚,但愧疚不是解开症结的关键,也不是维系感情的纽带。今天见到黎觅,他又有了新的想法,好像说着说着,很多纠结了很久的问题都在这一刻想通了。
以前的他讨厌欺骗,讨厌说谎,认识黎觅之后,他不这样想了。
每一个人都是天生的说谎家,区别只在于有人说得多,有人说得少,有人为爱欺骗隐瞒,有人为恨处心积虑,连他自己也不例外。
池岭骗过他,黎觅也骗过他,甚至到现在都还一直在隐瞒自己的不满。
他生池岭的气,一度不想再见,他也生黎觅的气,却始终没有分手的想法。
这个油嘴滑舌的男人,几乎每一句话都不靠谱,但是他一点都不害怕他骗他。
他相信黎觅,不是相信黎觅不会说谎,而是相信他好,也相信他会对自己好。
谁说恋人之间信任和坦诚是必须的呢?就像依赖和被依赖,就不许有人天生多疑,又有人必须在疑心之中获得满足感?
没有人能规定恋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好与坏,都有它存在的道理。
当然步离不是为谎言开脱,他只是认为比起绝对的信任和坦诚,彼此了解和契合更为重要,而当彼此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一味为了讨好对方而委屈自己,这比谎言和欺瞒更加可怕。
“所以呢?”看步离停下来,黎觅开口,语气丝毫没变。
多么熟悉的台词,多么熟悉的场景,多么熟悉的走向。
后面该是什么呢?
我觉得我们还是暂时分开冷静一下?又或者我们不合适,我需要一点时间来考虑今后要不要继续?
放屁!
矛盾拖着不解决,还指望分开之后能冷静,指望时间来消化一切,不是放屁是什么?!
黎觅烦躁地抹了把脸,他不想再呆下去了。
在感情的游戏里,他永远都是游刃有余的那一个,直到今天,他都这么认为。
他不再游刃有余,不是他变了,而是他从来没有把这当成一场游戏。所有的游刃有余都不复存在,可笑的自尊心却依旧在作祟。他害怕,害怕被人用俗到不能再俗的借口甩开,更看不起被人甩开之后也只会顺从对方说一句“好”的那个自己。
但他是一个成年人,早就习惯在人前藏怯,所以他只能愤怒。
这孩子说得没错,他们都变得不像他们自己,又何止是现在。
或许“不合适”三个字在他第一天答应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就深深地刻在了他们身上。
“所以我决定了……”对黎觅陡然滋生的怒意,步离浑然不觉,刚打算接着往下说,看到黎觅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想点,眼睛一瞪,抢过烟就往地上扔,“抽什么烟,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不对,你哪来的烟,你还抽烟!不知道抽烟对身体不好?!欠揍嘛你!!!”
黎觅:……
步离站起来,对着地上折成两截的烟狠狠碾了几脚,气呼呼地问:“我讲到哪里了?”
黎觅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你、你决定了……”
“对,我决定了!”步离叉腰,“我决定不管你了,你想回公司就回公司,想做生意就做生意,想出门就出门,想在家就在家,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你开心。哦不,抽烟除外,喝酒也不行,夜店更不行!要早睡早起,戒烟戒酒,健康饮食,健身也不能落下!”
黎觅眨着眼睛,一时有点转不过弯,“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公司啊。就是希姐那天跟我说的,应该让你回公司,那是你的公司,是你的事业,我没有权利剥夺它,我也不该勉强自己,把自己逼得太过分。我想过了,她说的很对!我本来以为自己扛得住,但是好累啊,好多东西搞不懂,好多事情搞不定,我太笨了,我根本不行。你一个人不行,我不放心你,我一个人也不行,因为我太菜了,搞不定,那我们一起,说不定就行了呢。”
黎觅讷讷,“我没有要回公司……”
步离“唉”了一声,“不是要不要的问题!你自己不想回去和我不要你回去是两回事。你应该问问你自己到底怎么想,而不是为了我勉强自己呆在家里,你懂吗?”
黎觅还是有点愣,他仔细想了想,好像有点想明白了,“所以这就是你这几天闹别扭的原因?”
竟然被看穿了,步离不好意思地咬咬嘴唇,“嗯。”
等等,不是在说池岭吗?话题究竟是什么时候拐到公司上去的?
“那池岭呢?”黎觅问。
“就……没什么啊。”步离蹭蹭脚尖,“虽然从没跟你说过,你肯定也知道,我答应司裘不告诉池岭我们的事,但那是我跟司裘的约定,跟池岭没有关系。现在我不愿意了,为了别人让你不开心,凭什么啊,这太傻了。我想早点跟他们说清楚,但是在那之前,我还想多存一点钱。”
啊,司裘,对了司裘!
步离一个激灵,忘了司裘还在楼上,刚想说,又被黎觅打断。
“不是,你要存钱干什么?”黎觅又糊涂了。
“你不是说司裘是个坏蛋吗?那不得防着他吗?思瑞那么大个公司,得罪司裘会很惨的。他让我哄池岭开心,我也不敢不顺着他。但说谎总有一天会穿帮的,到时候闹得不愉快,多赚一点钱也方便跑路。”步离觉得自己很有道理。
黎觅看着步离,一脸古怪。
他知道步离针对星传、越视、环娱旗下艺人的事,以为步离工作那么拼命都是因为这个,没想到还和司裘有关。
他耿耿于怀半年,事事迁就,总以为是自己不够好才迟迟得不到他彻底的接纳,到最后,竟然是因为这样可笑的原因。
黎觅笑了出来。他哭笑不得,为自己的矫情,更为步离的粗神经。
看黎觅神情缓和,却不说话,步离蹭到黎觅面前,弯腰拉住黎觅的手。
感觉到手心里一暖,黎觅回神,握着步离的手一拽,把人拉到怀里,用力按了一下步离的脑袋,“真不知道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步离难为情,挣扎了一下,从黎觅身上滚下来,窝在沙发里捂住脸,“我把心里想的都告诉你了,你别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黎觅拉下步离的手,捋着步离乱翘的头发安慰,“公司的事不用急。我知道希希要走了,她走她的,用不着你担心。之前没有我也一样,总不会因为少一个希希就垮了。要是真的垮了,那就是公司自己运营有问题,怪不到谁身上。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不乱来就行了。”
黎觅在“不乱来”三个字上加了重音。
他果然都知道。步离偷偷看了黎觅一眼,看他一副“你的小动作早被我看穿”的样子,更难为情了。
而比起难为情,把心里积压的情绪一股脑倒出来的感觉让他浑身畅快。
早知道这么痛快,他早就该坦白的,坦白自己的无能和愚蠢或许是有些丢脸,可他们是最亲密的人,彼此都看过彼此最糟糕的样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是有点乱来,我认错,可是……”
步离想解释,被黎觅阻止。
“没关系。我没有说你做错了,也没有让你不要那么做,只是以后想让谁不好过,不要自己做,那太明显了。你告诉我,我帮你想办法,一定让他们看不出来,咱们偷着乐,多好。”
“你怎么这么坏啊,一肚子坏水!”步离捶了黎觅一下,开始自省,“我觉得我很坏。”
“他们也不见得有多好。”黎觅耸肩,“自己黑料一大堆,就被你抢了几个代言而已,要真有本事,能被你抢走么?”
“你在安慰我。”步离撇嘴,想想不对,“不对,你这是受害者有罪论。一码归一码,不能这样算。”
黎觅捏捏步离鼓起来的脸颊,“不然你要哭吗?”
“我不。”步离固执,“我不后悔。要是让我重新选,我还是会这么做。”
虽然因为私怨波及到无辜的人是有点不好,伤害黎觅,他不能原谅。
“意思是还想继续?”黎觅偏头,跃跃欲试。
步离不说话。他想起半年前那件事,脸上一僵,再也笑不出来了。
黎觅抬手抚平步离隆起的眉头,“想说什么你就说,别这样。”
“我气不过,不想就这样放过他们,可是一直这样下去,说不定又……我不想再看到你住院了。”步离为难。
黎觅想了想,“你根本没来看我。”
步离:……
这不是重点!
步离掐了黎觅一下,有点着急。
“那你别管,交给我。”黎觅提议,“我保证,不会对他们怎么样,也不会让他们太好过。”
“万一……”
“没有万一,我有分寸。”
“你总是有办法的。”
“当然。”黎觅拍拍步离,“还有司裘,你也不用怕他。”
“但是思瑞……”
“思瑞是有点难搞。”
步离的担忧不是没道理。司裘现在看着正常,难保以后不会发疯,这也是他常年滞留海外的原因。
黎觅摸摸下巴,“我还有一个动物园,你不记得了?”
步离眼睛一亮,“我记得!我们就去那里!”
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黎觅转头看步离,“你要跟我走?”
“废话。”步离翻白眼,又愁,“动物园开销好大的,又是公益性质,不多赚一点钱不行啊,ZK改行才半年,还算刚刚起步呢……”
“你不会以为我只有一个ZK吧?”黎觅嘴角抽搐。
“我没有啊。我知道你有很多公司,都很赚钱,可是现在赚钱,不代表以后不会倒闭啊!”步离振振有词。
黎觅无语,看步离眉头越皱越紧,只能哄,“那行,明天就把它们卖了,让你踏踏实实在家里数钱好吧?”
步离摇头,“不行,不保险,还是存银行吧。”
黎觅学步离发愁的样子板起脸,“银行就保险了?那也会倒闭的。”
知道黎觅在逗他,步离踩了黎觅一脚,故意问:“那怎么办?”
黎觅挑眉,“你卖艺养我。”
步离笑弯了眼睛,“也行。”
黎觅也笑,心底却隐隐有一丝不安,这种不安的感觉从重生开始一直伴随至今,直至今天谈及,才恍然惊觉随着时间的流逝,它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总觉得忽略了什么疑点,又或是有哪里不对,像是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看不见,摸不到,解不开,却始终悬在头顶,莫名让人惴惴,而所有的异样统统都指向同一个人——司裘。
如果最后真的走到不得不和司裘对立的那一步,事情远没有步离想的那么简单。
以前他孤身一人,并不曾在意,可现在不是了。
除了谢馥希,步离的家人、朋友都是他需要考虑的。
只希望没有那一天,又或者在那一天来临之前,他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
不同于黎觅的多虑,步离提着的心已经放了下来。
他挽着黎觅的胳膊,话说得不怎么好听,眼睛里却闪着崇拜,“我发现再大的事到你嘴里都没什么。”
“这些都是小事。”
“小事?那什么才算大事?”
黎觅转头,“你啊。”
不可预测,不可把控,不可估量,不可强求,他人生中最大的偏差,也是最珍贵的意外。
本来以为只是在黑暗中胡乱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却陡然让眼前、周围,乃至过去、未来,甚至生命都亮了起来。
低头一看,才发现抓在手里的根本不是稻草,而是一朵灿烂的向日葵。
简单,善良,纯粹,干净,有点认死理,却很懂事,容易感动,又爱憎分明,像个小太阳一样时刻温暖着身边的人。
还有比他更好的吗?没有了。连池岭那样的人都肯放下自己的骄傲,又何况是他呢?
抓住过,就再难放开了。
就像害怕他来了又走,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来,他可以为他忍受所有的欺瞒、憋屈、冷眼、不公,唯独忍受不了他离开。
黎觅拥住步离,送上亲吻,“我爱你,宝贝。”
步离安静地接受这突如而来的热情,趁换气的间隙回应,“我也是。”
黎觅放开步离,有些不敢相信,“你也是?”
步离嘿嘿一笑,抱住黎觅的脑袋狠狠亲了一口,“你也是我的宝贝。”
一颗扎手的脑袋,据说是已有家室,用不着花里胡哨的包装,又去剃了个平头,一直留到现在,屡次被误会成劳改犯,自己倒还挺自豪。
还以为……黎觅自嘲地笑笑,又听到埋在颈窝里的人小声添了一句,“还有,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