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狗胆包天,连老爷都敢杀!”
茯苓带着哭腔骂她,说一句抹一回眼泪,眼角被袖口的纹样硌得坑坑洼洼,红了一片。
殷殷背向她,抱膝坐在墙角,将下颌枕在膝上,一言不发。
“我同你说话呢,你这种贱民能嫁进来,已是积了八辈子的福了,换了旁人感恩戴德都来不及,你怎么就偏偏得了失心疯,居然敢对老爷下毒手?!”
茯苓魂不守舍,哭诉断断续续地不成句了:“这下完了……全完了……全府这些年就指望着老爷一个人,大靠山这么稀里糊涂地去了,我必然是要被怪罪的。”
殷殷还是没有出声。
死的是蒋府的老爷,前任吏部侍郎蒋源,她名义上的夫君。
死在他们的新婚之夜,一杯掺毒的酒莫名地送了这个久病的老头归西。
作为蒋源房里的掌事大丫头,茯苓说自个儿难免被怪罪,可丈夫离奇死在她身旁,她这个刚被抬进门冲喜的小妾又如何能脱得了干系?
蒋源刚一断气,她便和茯苓一道被连夜押到此处等候发落。
茯苓怕得厉害,一开始哭啼累了还有心思琢磨到底是谁要毒害蒋源,好几日过后还是理不出个所以然,便直接认定是她下的毒手,日夜数落个不停。
殷殷懒得搭腔,由她骂个尽兴。
咒骂声的间隙里,细碎的丧葬之音隐隐约约地飘进来。
茯苓登时恐惧得站不住,眼泪珠子啪嗒直坠,嚎啕大哭:“今、今日头七,头七一过便要出殡,要、要发落我了……”
她这癫狂模样着实有几分可怕,殷殷被吵得脑仁儿疼,终于喝道:“能不能别哭了!”
自出事起,殷殷便一直一言不发,这一嗓子猝不及防地吼下来,茯苓被唬得抽噎了下,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然而不过片刻,连日来被幽禁的恐惧便演变为怒火喷薄而出,茯苓顺手抄过一旁的棍子往这边劈来。
“装什么装!还不是怪你!”
身后有劲风陡然袭来,殷殷猛地回头。
屋内没有点灯,屋外飘着雪,积雪地映着白灯笼,从窗格中斜照进来的光白得渗人。
殷殷身上尚且穿着当晚凌乱不堪的大红嫁衣,此刻怒目圆睁,骇得茯苓下意识地止住脚步。
室内的光线原本昏暗不已,这一刻积雪反射进来的白光却亮得吓人,茯苓眼睁睁地看着殷殷眼里遍布的红血丝破眶而出,蔓延着爬满整张脸,逐渐开裂凹陷成沟壑,渗出暗红色的血来。
嘴张了半天,茯苓终于回复半分神志,迸出一声骇人的尖叫,跌跌撞撞地四下奔逃,好一阵后才终于寻到门,不停地拍打门板吵嚷着屋内有鬼。
看守竟也不似此前几日般任由屋内哭闹呼喊半点不理,破天荒地开了门,但一见茯苓这大喊大叫的疯癫模样,当机立断地将人敲晕拖了下去。
被关久了,一点点地明白无人会为她们伸冤,这桩冤案水落石出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心底那点可怜的希冀渐渐湮灭,竟将好端端的一个人逼成了这副模样。
殷殷望着如死鱼般被拖行远去的同伴,徐徐叹了口气。
她恼茯苓只会哭闹徒增闹心,但其实她对眼下的境况又有何办法呢?
看守见她还算冷静,不由多看了两眼,尔后才放低姿态请她出门:“家主请姨娘过去。”
蒋源膝下只有一子,蒋源既然故去,如今的蒋家家主自然便是她那连一日夫妻也没能做成的短命丈夫的独子——蒋正。
尚在停灵期内,蒋正作为孝子,须朝夕守灵,不得离开灵堂半步,她被带进的正是灵堂。
蒋正一人立在香案前,闻得有人进门,转过身来,默不做声地打量了她几眼。
今日头七,丧仪基本打理妥帖,明日一早便该出殡,要告慰枉死者亡灵,的确是该赶在今夜料理某些见不得光的事。
确实到了该论她罪的时候了。
她垂下眼眸,规矩地福了一礼,娇弱风流的身姿便显出了七分。
蒋正注视着这张经仙人精雕细琢过的脸,并未动怒,反而笑道:“姨娘这些时日受苦了,先坐会儿。”
她并不推辞,顺从落座。
身上的嫁衣早已在当晚的混乱中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落魄又凌乱。
青丝垂散,身后琉璃樽里斜支出来的一枝杏花清供绽在她鬓边。
雪光从窗外映射进来,为新蕊烙出一层银边。
春杏娇妍,人却不输分毫。
蒋正眸光一黯。
这眼神自然为殷殷所捕获,不由心下一喜,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果不其然,蒋正没有立刻发作,反而走到她跟前,微微躬身,拿手中折扇在她左颊上轻轻拍了拍,戏谑道:“姨娘可理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若不给我个合理的解释,少不得要走一趟官府,本朝律令,故杀者该如何论处,姨娘应该知晓一二吧?”
殷殷嗓子干得生疼,带着些许涩味:“家主这是认定此事乃我所为了?”
“姨娘是觉得自个儿可以摆脱干系?”
折扇抵在下颌,殷殷无法低头调整细微处的表情,只得艰难地吞咽了下,刻意将语气压下来,让声音听着更显柔弱:“那家主是定要我一命抵一命了?”
这声音实在是干涩得紧,平添了几分可怜的意味。
蒋正纡尊降贵去替她斟了杯热茶。
趁他转身走远几步的功夫,殷殷迅速低头吸了下鼻子,等他折返时,她眼圈已隐隐带了几分红。
蒋正执杯的手顿住,目光垂落在眼前人的身上。
美人心内恐惧,身子轻颤,眼角发红,欲言又止,最终却还是碍于他的威严,不敢多加辩解,只得轻咬樱唇,委屈地止了声音。
对她这副伏低做小的样子,他自然满意,敛了倨傲之态,将手中温茶递到她嘴边。
殷殷伸出双手去捧,他却不肯松手。她抬眼看他,见他眸中隐含笑意,会过意来,乖乖将手放下,将下颌往前送了送,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啜着。
小心翼翼,像是丧家之犬在祈求一口i活命的汤饭。
更像荒野魅狐在引诱涉世未深的书生。
蒋正倏地将茶杯往前一倾,茶水顺着脖颈钻入衣襟之下,濡湿感令殷殷动作一滞。
她错愕地抬眼看他,蒋正对她这副惊慌的样子很是受用,将空杯随手一扔,勾住她的衣领,迫她贴近他:“我爹老来得子,膝下就我一人,但姬妾却不少,姨娘知道那些人当如何处置吗?”
殷殷余光瞥着散落的碎瓷,低头垂眸,没有答话。
“殉葬。”布帛碎裂声起,蒋正撕下一截嫁衣布条,勒上她的脖颈,猛地收紧。
殷殷被迫仰起头,咽喉深处发痒,她逐渐喘不上气,妄图去抠抓这根索命顽绳,然而力量悬殊,不过是蚍蜉撼树。
她会错了意,蒋正居然要将她就地绞杀在他爹的灵前,好替那莫名枉死的老头陪葬。毕竟是杀父之仇,尽管确非她所为,但若蒋正当真如此认定,她又如何能妄图以姿色自保?
她一时有些嘲讽自个儿的天真。
只是,她丢了性命便罢,这一遭下来还算是得罪了蒋家,家中病重的娘亲和无人可依的姨母日后又当如何自处?
她无措地透过菱花窗的缝隙往外看去。
纯白的春雪洋洋洒洒地盖下来,凝成无尽的黑。
意识在这无边的黑暗中逐渐混沌,她只觉恍惚间过了一遭奈何桥,却又在桥头坠入黄泉,仓皇间饮了一口黄泉水,呛得她不住地咳嗽起来。
许久,她终于猛地将喉间那口不上不下的温水咳了出来,人也随之缓缓醒转过来。
她茫然地环顾了一圈,见着还是方才所处的灵堂,心才总算缓缓坠了回去。到底还是没有料错,就算只是见色起意,蒋正也难敌这样的诱惑。
脖颈上的伤虽还疼得厉害,但好歹过了眼前这一关,暂且保住了小命,也算幸事一桩,她不由闷闷地笑起来。
蒋正恰从外间进来,听闻这带着点沙哑的笑声,脚步顿了顿,目光随之落在她脖颈间那道极深的红痕上。
佳人在前,身上有着他所留下的印记,他莫名地笑了下。
殷殷挣扎着起身,拖着虚弱的身子跪在椅前,将位置让给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后续如何处置,全看她能领悟到什么程度,方才这通教训的暗示她看得懂。
果然,她这一跪,蒋正掀袍落座,朗声笑道:“姨娘倒是不记仇,识时务得很。”
脖子上的伤疼得厉害,她艰难地吞咽了下,眼带雾气地看向他,语声因受伤比之前还要弱上几分:“不管家主是否断定此事乃我所为,但毕竟饶了我一命,我哪还敢存半分怨怼之心?”
她说的也不是假话,至少在蒋正听来不是。不管毒是不是她下的,但殉葬之事却不是说来吓唬她的。
官府虽早就明文禁了殉葬之俗,但像他们这样的仕宦贵胄之家背地里行此事的仍不在少数。所以她倒很聪明,知道他今晚饶过她,不光是单在毒酒之事上翻过篇儿去了,也是在殉葬之事上饶过了她。
男人施恩,是要女人心存感激。她深谙此道,因此再抬眼望他时,眼角已泛了莹莹水光。
很自然的一滴清泪,半分矫饰之感都无。她什么都没说,就这样欲语泪先流地看他一眼,在樱唇上咬出一点小口。
鲜血缓缓渗出,殷殷微微抿唇,血液便顺势浸润了双唇,原本苍白的唇借此沾染了几分气色,平添了几分魅惑之意。
蒋正余光瞥着那漆黑的棺椁,忍了又忍,终是克制不住地将人捞进怀中,埋头在她耳边温声道:“若姨娘当真是被人陷害,我自会为姨娘主持公道。人死不能复生,若叫姨娘拖着清白身子陪葬,我也不舍。”
数日未曾好生装扮,她身上却还萦着淡淡的脂粉香,他没忍住深深吸了口气,戏谑道:“这该不会便是藏i毒的障眼法吧,姨娘?”
这声“姨娘”叫得暧昧至极,惹得殷殷周身不适,却又不能避让,只好从未关严实的窗户缝隙里往外望去,试图让自己暂时忘却眼下的难堪。
这一望,便望见了另一个麻烦。
薛晗疾步往室内走来,在门口放风的管家连连高声阻拦:“夜已深,夫人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家主特地交代今夜由他一人守灵即可,夫人操劳多日,明日更要操持送殡之事,万不可再受累。”
随侍在薛晗身侧的大丫头毫不客气地攘他一把:“要你多嘴,夫人想替家主分忧,岂容你置喙?”
管家再拦:“今夜头七,亡魂归来,正是回魂的关键时刻,夫人不能扰亡人清净啊!”
“哦?”薛晗停下脚步,平静地看向他,唇畔甚至还带了点极浅的笑意,“这是我公公的停灵之地,就算是公公恰在此刻归来,身为儿媳,我又如何进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