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东跨院离致青园不算近,但邱平折返回来复命时,沈还仍在窗前站着。

邱平随之望过去,目之所及,是钟萃园望亭峰上两株万花齐喑的梅树。

“大人为何放走此人?鬼鬼祟祟,必有可疑。”邱平候了许久,才敢出声惊扰。

“她是蒋源新娶的那房小妾。”

邱平微怔,难怪乎他昨晚一来便不顾及薛晗颜面要查验那具女尸,原是身份有疑,但旋即又想起另一事,接道:“那更放不得。蒋源死时她也在,大人想查探的东西,盘问一番兴许就能有些眉目也未可知。”

“她进门当晚蒋源便咽气了,她是大罗神仙不成,还能有这等本事?”沈还不置可否。

邱平急道:“这人情簿上可全是薛相一党卖官鬻爵的证据,此物对蒋源来说如此重要,日夜藏在身边也不是不可能,既是最后见过蒋源的人,自然不能放过。”

“你要做我的主?”

沈还的目光扫过来,清寒而隐带戾气,邱平登时噤声。

他却不甚在意地道:“蒋源苦心钻营二十多年,都是为他这个老来子,此等护身符,必然要留给蒋正那个不成器的废物。”

邱平略一思索,觉得此话有理,附和道:“也是。更何况蒋正这次竟没犯蠢,自个儿亲爹中毒身亡居然能隐忍不发只称病亡,否则若是见官,咱们就能让府衙借查案之名光明正大抄检蒋府了,恐怕心中早有打算,少不得要多费些功夫。”

“蒋正有这脑子?恐怕至今还没想明白他爹是怎么死的。”沈还目光落在那两株梅树上,顿了许久才道,“这当头还敢冒如此大不韪行荒唐事,生怕旁人抓不住错处,果然是天要亡蒋家。”

“那是薛夫人拿的主意?”

沈还不答此问,吩咐道:“盯着些。日后给蒋薛两家定罪,她兴许多少派得上点用场。”

邱平在原处站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这个“她”指的是谁。

-

而被他避开耳目亲自送回东跨院的殷殷此时正在犯难。

他们回来时,跨院门口三三两两的守卫形容肃穆,显然比她早间离开时戒备森严不少。邱平看这阵仗,借道正院,将她送到正院和跨院相连的那处夹院中,留下一句让她自个儿想法解释便自行离开了。

月洞门后是如今守卫森严的跨院,夹院背后则是蒋正所居的正院,前进一步是入樊笼,后退一步亦是羊入虎口,实是进退两难。

颊上伤疤作痛,她虽还未照过妆镜,但也知道方才被树枝一通摧残,此刻自个儿必然顶着张大花脸,这般进去,蒋正晚些看到必会起疑,日后她的机会便会更少。

眼下最要紧的是,要想法子解释她脸上的伤,以及她消失的这段时间去哪儿了。

捋明白关键,她环顾院落一周,见院中有一座太湖石铸就的尚樵峰,其旁一株梅树,上还缀着两枝尚未零落的红梅,兀自凌寒暗香,着实难得。

此夹院面积狭小,只有这陡峭的太湖石峰一景,邱平方才送她进来时便已查探过此处确无人迹,料想平素应该便无人守卫,殷殷便大着胆子从峰前台阶爬上石峰。

雪地湿滑,方爬至半山腰处便耗费了好些时辰,天寒地冻,殷殷不免生了几分退意,但一仰头见离最近的那支红梅却还差得远,只能咬牙继续往上攀去。

稍低的那枝比院墙略矮一些,待确认脚下这个位置和高度不会引得跨院那边的护卫注意,殷殷小心翼翼地探出脚去试了试虚实,又朝峰后看去,确认好方位,才去折那枝红梅。

“啪嗒”一声,枝桠折断,殷殷却并不收回脚。

同一个姿势久了,脚下的积雪倏地凹陷,脚底打滑,殷殷身子猝然往前扑去,却咬紧牙关一点声音都未发出。

积雪厚实,殷殷结结实实地摔到了石峰后,却只跌出了一声闷响。

一门之隔的跨院里,护卫虽闻响声,但探看一阵后并未发现异常,各归原位,不再计较。

日暮时分,四下盘查寻人的卫队回到跨院查看情况,见殷殷仍未回来,算时辰送殡队伍也该回府了,便准备回正院向蒋正禀明此事。

等越过月洞门,恰巧一阵风吹过,暗香随之袭来,为首之人不由向那株红梅望去,见其旁枝桠折断,折痕尚新,而其下石峰上那一处的积雪却比旁边要薄上许多,登时神色一凛,绕道到石峰背后,果见殷殷正脸朝下趴在石峰后,身上已覆了厚厚一层雪,身侧一枝折断的红梅七零八落,暗香浮动。

殷殷人早已失了意识,被人半扶半架地送回跨院,小苔一见便慌了神,一口气灌了四五个汤婆子塞进被窝。等护卫都退出室内,忙将殷殷湿透的衣裳换下,又替她盖了两床厚重的棉被捂得严严实实才作罢。

忙活完这一切,小苔吊着的那口气才松下来不少,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眼前这张灼若芙蕖的脸上。

五官再精致不过,却不合时宜地添了几道划痕,时辰想必有些久了,早已止了血,只凝着暗红色的淡淡的细疤。然而即便添了几道不太雅观的疤痕,整张脸仍旧皎若云霞。

难怪家主肯为她触夫人的逆鳞,破旧例金屋藏娇。

这般看了盏茶功夫,小苔猛地回过神来,忙探手去试了试她手脚的温度,见虽回暖了些许,但仍冰凉不已,起身又去添了一盆炭进来。

到底还不满十三岁,等静下来,小苔才彻底着了慌。毕竟是向来惧内的家主敢拂夫人面子都要留下的美人,她一个没留神儿就出了这等事,等家主回来,恐怕责罚轻不了,脸色比榻上的殷殷都要糟糕上几分。

蒋正方送殡回府,刚辞过薛晗回到正院,便听得护卫回禀此事,心下焦急:“可请了大夫过去?”

听闻府上大夫已经过去问诊,蒋正将担忧之色掩下些许,忙往跨院去。

穿过抄手游廊入夹院,尚樵峰高耸出墙,蒋正顿住脚步,问道:“便是在此处摔的?”

“正是。姑娘折梅时不小心摔在峰后……”见蒋正面色不豫,回话的护卫适时住嘴。

蒋正缓步走向石峰背后,往上看去,那里确还有一枝未曾衰败的红梅,往下看,石峰侧上方稍低的位置,有三两枝树枝似被重力从中压断,雪地里还暗藏着一枝尚带着几瓣残红的树枝,飞雪簌簌,已快被完全湮没。

蒋正提脚蹬了蹬雪地,积雪之下,四散的花瓣被一脚踹得飞向半空,乱红和着积雪零零散散地落回地面,归于寂静。

蒋正面色和缓不少,已是信了此说,不免嗤道:“就这么喜欢这花儿?”

蒋正进门时,大夫将将看诊完毕,见他进得外间来,忙将情况禀明:“这位姑娘失足跌落致使右肩脱臼和右腿扭伤,万幸的是并不算十分严重,只需静养,只要不再度受伤,花上大半月便可痊愈。至于脸上的伤……”

蒋正听闻殷殷脸上受伤,没心思再理会他的说辞,径直绕过地屏往里间去,见殷殷整个人都捂在被子下,只露出一个额头,毫不客气地将锦被往下一拽,见只是些浅淡的划伤,心内松了口气,复又转身回到外间来。

大夫不知他方才为何突然进了内室,被他晾了一阵,此番见他出来,也不知该不该继续,见他点头示意,才接道:“至于脸上的伤,外敷些药膏,三五日便可慢慢结痂脱落,和往日不会有什么区别。”

“若留了疤,唯你是问。”

大夫应下,迟疑半晌,才敢将后半截话出口:“只是……”

“只是什么?”蒋正耐性全无。

“只是这位姑娘恐怕在雪地里冻了好些时辰,眼下跌伤虽不至伤及根本,但却起了高热,势头凶猛,如不及时退烧,恐有性命之忧。”大夫颤颤巍巍接道。

蒋正登时心头火起,他为了她和薛晗都差点闹翻,竟然只是留了个随时会一命呜呼的空架子?这叫他如何善罢甘休,遂拍桌斥道:“若治不好,你便出府自寻出路去吧。”

大夫被蒋正一瞪,忙绞尽脑汁再思索了一阵,尔后提笔写方:“姑娘这病虽来势汹汹,但只要能服完三剂药,应该……可以药到病除。”

见蒋正无话,小苔忙接过药方,去外间叫人拿药。等回返时,方打起帘子,便见蒋正正面色不豫地盯着门口,方才大夫的说辞她自然也听到了,知自个儿闯了大祸,忙不迭地跪下。

“冻了几个时辰,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小苔忙请罪道:“姑娘早间盖了两床棉被也还说冷,已过立春,院里没有准备炭火,奴婢瞧着姑娘暂时不欲起身,想来不会出去,便让护院同奴婢一并去支取一点回来。哪知回来时……”小苔声音愈来愈低,“姑娘便不见了。奴婢立即去正院禀报了此事,护卫们便四下搜寻,一直到日暮时分,才在尚樵峰后寻到了姑娘。”

蒋正怒气冲顶,劈手便给了她一耳光:“连个人都看不住。”

小苔被这一巴掌扇得头晕目眩,蒋正平素待下也算宽厚,今日却亲自动手罚她,必是动了真怒,半点不敢为自己辩白,只顾磕头认罪:“奴婢失职,请家主责罚。”

蒋正撒完气,慢慢冷静下来,说起来薛晗这次还算给他面子,没有把殷殷安置到偏僻之处,这处跨院虽不算条件上佳,但胜在离他住的正院近,过来方便。

承了她这点情,作为回报,他也不好太过大张旗鼓,在下人们面前灭她当家主母的威风,况且殷殷的身份本就需要遮掩,便只从素日伺候他的小丫鬟中挑了一个做事稳妥的派过来伺候,也不敢多添护卫。

但毕竟年纪太小,做琐碎事尚算稳妥并不代表心思完全缜密,人手不够的确易出岔子,这点上他的确思虑不周。

他看了小苔半日,没出声,恰好外头煎了药送进来,干脆借机将此事抹过,吩咐道:“去喂药。”

小苔应下,起身接过木案往里走,磕破的额上有血迹蜿蜒而下,却不敢腾出手去擦,又怕弄脏了盘案,只得将手臂伸长,举得离身体更远了些,加快脚步往里走去,等避开蒋正视线,才用衣袖随意擦了擦。

蒋正跟进来,见小苔跪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用汤匙喂药,然而“叮”的一声,汤匙叩上皓齿,棕色的药汁顺着殷殷下颌滑下,竟是半分都喂不进去。

蒋正就在身后盯着,小苔不敢怠慢,反复试了几次,仍是同样的结果,不免心下凄惶,忙将药碗放至案上,跪下请罪。

火上浇油,蒋正怒气比之刚才更盛,斥道:“没用的东西,滚出去!”

小苔忙不迭退了出去。

室内安静下来,蒋正怒气冲顶,看向榻上犹自沉睡的佳人,咬牙道:“虽说大逆不道,但夜长梦多,拖久了难免怕那妒妇生事,本想趁夜就尝尝滋味,你偏跟我来这套,扫兴至极!”

烦躁间,大夫的话忽地炸响在耳畔,蒋正探手去试了试殷殷额间,足可以煎鸡蛋了,立时吓得不轻,也顾不得什么兴致不兴致的,亲自取了汤勺喂药。

蒋正不似小苔动作细致,汤匙无意间磕到殷殷唇上的伤口,殷殷吃疼,低低嘤咛一声,无意识地侧头避开。

汤匙被绊落,染脏了被面。

蒋正原本要动怒,却生生被这酥媚至极的一声浅吟降了火,再看一眼被面上横陈的汤匙,心下烦躁不堪,起身出得外间来。

管家已候了多时,方才见小苔形容狼狈地出来便问了一嘴,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眼下见蒋正这般心烦意乱的出来,忙垂首站正,不敢多话。

偏蒋正满脸愠怒地看过来:“速速想个法子来。”

管家腹诽道,他哪能有什么法子,但蒋正却一直盯着他,迫于无奈,只得睁着眼说瞎话:“老奴曾听过一种说法,说人在昏迷之时,通常只信任自个儿亲近之人。咱们这儿既是生地,又全是生人,姑娘尚在昏厥之中,不肯喝药也情有可原,家主万勿动怒。”

蒋正听闻此话,诧异道:“还有此说?”

“老奴也不敢保证此说当真,”管家额上冷汗直冒,说话留了一分余地,“但高热之症,若误了时辰,就算人救过来,多半也烧糊涂了,家主不妨试试。”

横竖死马当活马医,蒋正问道:“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当初殷殷入府之事的细节便是管家亲自敲定的,他自然知道她家中境况,忙回道:“有个病得快死的老娘,连床也下不了。还有个姨母,估摸着在照顾她娘呢。”

“就说人快死了,把她姨母带过来,别声张。”

蒋正压下心中的焦躁,厉声道:“不必管那个快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