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殷殷在哪儿呢?”大半个时辰后,丁层云略显尖细的声音隔着毡帘传了进来。
丁层云急咧咧地抛下管家进入内室,蒋正亦被她毫不客气地抛在后面,气得拿他那把折扇指了又指,似要发作又强行忍住,管家察言观色,赶紧劝道:“丁娘子在这一片儿小有名气,就是这个脾性,并非对您不敬,想来也是担忧。”
蒋正面色这才好看了点,却又听丁层云在那头唤:“殷殷,殷殷,你个死丫头快起来!”
见病榻上的人毫无反应,犹自沉睡着,她几乎是想也没想,抬手就往殷殷脸上扇去。
“啪”的一声,蒋正懵在原地。
丁层云却浑然不觉,见人还半点动静都没有,又使了七八分的力往她人中掐去。
蒋正瞧着又气又急,拍打着折扇,疑惑地看向管家:“这我的人……我都还没动过,这乡野村妇胆子倒是大。”
毕竟是自个儿被逼无奈之下提出的法子,倒忘了丁层云这行事作风,管家怕被责备,只好腆着脸回道:“家主勿要心忧,且看看丁娘子有无法子再说。”
蒋正想想也是这个理,反正眼下束手无策,暂且由她折腾去,干脆未进屋,就立在地屏旁看着屋内的动静。
丁层云那头蹬鼻子上脸,掐完人中又去折腾颧骨:“你个死丫头,一觉睡到这个时辰,也不怕你娘骂你!”
殷殷仍旧纹丝不动。
丁层云怔愣少顷,蒋府管家去接她时言辞切切,说得人仿佛立刻就要入土了一般,但她以为不过是为了让她抛下家中病重姐妹过来陪同照看的话术,哪知此番一试探,方知病情果然凶险,立时焦急起来:“药呢?”
小苔呈药进来,恭谨地跪在榻边,请丁层云代劳。
丁层云接过药盏,拿汤匙舀起一勺,凑上去吹了吹,等微凉了才喂到殷殷嘴边。
“叮”的一声,听得蒋正牙酸。
他一时没忍住,进到里间,便瞧见丁层云又细心地舀了小半勺药汁喂进殷殷嘴里,但昏迷过重,殷殷早已失去吞咽的能力,棕色的药汁顺着嘴角滑下,仍旧是滴水不进,不由丧气。
丁层云接过锦帕将药汁擦净,目光无意间落在殷殷唇上那道小口上,咬伤添烫伤,这点伤疤实在是碍眼得很,再加上蒋源病亡,而蒋正这小辈竟敢毫不避忌地进自个儿姨娘的卧室,心下已有了几分猜测,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但一低头见着殷殷烧得酡红的面色,心头怒火又瞬间被压了下去,摇了摇头,又喂了几次,都是徒劳。
希望一次次落空,蒋正肉眼可见地变得暴躁起来,手握在折扇上,指骨一点点压得发白。
丁层云听他指骨压得啪啪作响,一时也心颤起来,温声哄道:“殷殷乖,这药不苦,多少喝点啊。你可赶紧好起来,姨母好带你回去见你阿娘啊。”
陆陆续续哄了好一阵,丁层云又添了几分耐心,并不再试图将药直接强行喂下,反而每次只取一丁点儿药汁,缓缓喂进嘴里,慢慢润着殷殷的口舌。
这法子虽然见效慢,但总归不曾浪费,碗里的药汁距离碗口越来越远,丁层云喜极而泣,眼泪珠子“啪嗒”直掉,继续哄道:“殷殷乖,再喝点啊,等病好了便能见你娘了。”
一声一声的,又柔又酥,蒋正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看着三十多的年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年轻时候想必也是个美人胚子,果然美人家世。
耗了快两炷香,总算将一小碗药喂完,银匙叩上盏底,药汁见底,蒋正再看向榻上的病美人,似是幻觉是的,总觉着美人的两颊都更有血色了些,赶紧问管家:“这是不是有救了?”
管家忙不迭点头:“大夫说只要能服完三剂药,烧退下来,便无大碍了。”
蒋正连连点头,见丁层云正伏在榻沿落泪,只好自个儿先出来,等到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乖乖跟出来的小苔,见她额上的伤,不免添了几分歉疚,吩咐道:“好生照顾,等姑娘病好了,有赏。”
小苔谢完恩,管家替他打起帘子,他抬脚迈入廊下,心中的不快纾解了大半,乐道:“一会儿回去有赏。”
管家本是随口胡诌,哪知道丁层云竟真有法子,歪打正着得了意外之喜,慌忙谢恩。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春雪而来,冻得蒋正面上发寒,却仍旧哼着不成调的小调去了。
等蒋正一行人走远,小苔回到屋内,丁层云已搁了药碗,正斜倚在榻边,拿绢帕拭泪。
榻上的人犹自昏昏沉沉地睡着,两颊烧红,一眼看去,仍有些骇人。
“姑娘的烧退些了么?”
猛听得发问,丁层云回过神来,拿手背试了试殷殷额头,摇头道:“还是烫得厉害,且看一会子药能否起作用。”
这声音带着哭腔,小苔听得有些不忍,安慰道:“大夫说有用,总是没错的,丁娘子宽心。”
见丁层云没应声,她又接道:“下头粗使婆子做事粗糙,劳驾丁娘子再照看一会子,奴婢着人去煎药备着,再回来替丁娘子。”
“好,有劳。”丁层云随口应下。
等小苔退下,她总算留意到方才小苔用的称呼是“姑娘”而非“姨娘”,此前的猜想又被验证了一分。
她往殷殷脸上虚虚扇了一掌:“你起来,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殷殷仍旧没有任何动静。
她低头去瞧殷殷脸上的擦伤,横七竖八,人又烧得这般厉害,替她掖了掖被子,无意间瞥见她颈上的勒痕,伸出食指去触了触,倒吸了口凉气:“你这丫头运气也是够背的,为着几两碎银子便应了这事,哪知冲喜的反倒把人给冲没了,蒋家难为你了?”
四周俱寂,无人回应,唯有冷风呼啸而过,刮得雪粒拍门,惊起颤颤声响。
丁层云枯坐了半晌,泪意渐渐止住,往四下看去,屋子并不大,但器具皆是黄花梨木所铸,瓷器陈设也一应皆出自上等官窑,梳妆台上的铜镜磨得光鉴照人,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她起身坐到梳妆台前,对镜理妆,见眼角已起了淡淡的纹路,轻叹了口气,又转头看向榻上的美人,叹道:“我年轻时倒也不见得比你差。”
等不到回应,她又顾影自怜了一番,目光倏地被角落里的钗奁所吸引,见满盒璀璨,不由倒吸了口凉气,赶紧取了支金钗戴上。
葡萄纹路栩栩如生,她看得久了,忽地怨气丛生,将金钗拔下来扔回盒子里,惊起“啪嗒”一声响。
被响声惊动,她目光再度被吸引回去,这回却不再留意这些钗环的形制,只是将那金钗往嘴里送去,试探性地轻轻咬了咬。
竟是赤金。
便是当真跟了蒋正,蒋正待她这侄女儿似也不错?
她拿着那支金钗晃了神,一转身却看见了刚折返回来的小苔。
小苔恰好去完厨房回来,手里尚还端着一盆给殷殷褪烧用的水,这会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铜盆里的清水轻轻晃荡起来,溅出来几滴。
丁层云衔着那支金钗,脸上的表情着实精彩,风云变幻了好一阵,讪讪取下金钗,干咳了两声,讪笑道:“回来了。”
小苔应道:“是。药已备下了,晚间若是还烧得厉害,恐还要劳烦丁娘子帮忙照应。”
好在小苔一直埋着头,丁层云看不清她的神情,心中尴尬略消,将金钗别到身后,悄悄塞回妆奁,笑道:“那是自然。”
走近两步,妆奁近在眼前,小苔余光瞥过去,入目便是那支葡萄纹金钗,金钗底部赫然还留着易辨的牙印,不由愕然。
贪财失礼,市井恶习。
长年为婢,练就了不动声色的本事,小苔客客气气地唤人引丁层云去客房下榻:“那还请丁娘子先去歇息,奴婢来上夜。”
此前她一直垂着头,丁层云未曾留意,此番人走近了,才察觉出不对劲儿来,侧头去看她,便见着了她额间可怖的伤。
“诶你这丫头,怎么伤这么严重都不知道给自个儿处理下伤口呢?”丁层云咋咋呼呼地问,声音又尖又细。
小苔一愣,讷讷回道:“主子未开恩延医赐药。”
“那也不能这样,”丁层云接过她手中的铜盆放至架上,又在袖中掏了半日,递过来一个小瓷瓶,“主子不当回事,自个儿也不能掉以轻心呀!还好我听说殷殷是摔伤,在家里带了些外伤药过来,现下看来她也用不上这药了,你快拿去敷敷。”
小苔滞住,没有动作。
丁层云心下着急,两下将她往外推:“好好的姑娘家,这般不爱惜自己,快去擦擦药,留疤是小事,若一不留神溃烂了,以后可要后悔一辈子。”
“行了,别推辞了,快去上药包扎一下。”丁层云厉声道,“这儿我守着便是,你再不去,我可动手帮你上药了啊。”
小苔拗不过,接过药瓶,蹲身道谢:“谢过丁娘子。”
等人走远了,丁层云低头看向犹自沉睡的殷殷,伸手比划了下,叹道:“你且争气些,你娘吃了这么多苦才把你带到定州来投奔我,那会儿你才这般高点儿。若叫你们娘俩儿都在我这儿丢了性命,我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