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 12 章

既能下地,殷殷自然不敢再占着蒋正的卧房,一早便命小苔搬到东厢房,眼下刚一进门,却见丁层云正坐在外间吃茶,脚步微微一顿。

小苔见她视线落在丁层云身上,忙同她解释:“听闻姑娘能下地了,家主高兴,派人去跨院将丁娘子接了过来,让丁娘子仍陪着您养伤,眼下丁娘子才刚到。”

“既如此,去看看随身物件可有遗漏,一并收过来。”

等小苔领命出去,她细看了丁层云一眼,没见有什么异常,料想当晚应当没受什么苛待,也没打招呼,自个儿进了里间。

丁层云也不恼她无礼,自行跟进来,瞧她面色不大好,正要说话,殷殷却先一步将木拐往旁一搁,道:“咱得想个法子,赶紧逃出去。”

丁层云微怔:“你方才没给他?”

殷殷惊魂甫定,没心思去想她是如何看出来的,老实道:“被致青园那位给搅黄了,否则今日必逃不过这一劫。”顿了顿,又接道,“蒋正觉得他为了我差点和薛晗闹掰,不得手必然不会罢休,再留下去,不知他还能干出些什么来。”

“跟了蒋正也挺好。”丁层云在南窗下坐下,“你这副皮囊在,家中又无权无势的,少不得被人惦记,早些跟了蒋正,蒋家还能庇佑庇佑你,不必过那苦日子,还能照拂你娘,有何不可?”

殷殷没说话。

“蒋府这位据说耳根子软得很,便是不想一辈子跟了他,眼下让他痛快一时,之后吹吹枕边风,拿点银钱一拍两散不也挺好?”

“如果能逃得出去,我为何要作践自个儿?”殷殷语气难得波动了一下,“何况这是大逆不道,这事我做不来。”

丁层云冷漠地“哦”了一声。

殷殷自问没有她这份洒脱和逆来顺受,也深知彼此不是同道中人,再同她说心里的计较也无益,转而问道:“你那晚去致青园了吗?”

不料她突然岔开话题,丁层云好一阵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忙将当日情形说与她听:“自然去了。不是说要托个人回去瞧瞧你娘,瞧你整日忧心忡忡的,我便过去了,谁知去打听了才知那晚唱戏的竟是蒋府原本家养着的戏班子,新请进来的徽班还在俟园排戏,便又改道去了俟园,回程时被护院撞见了,被扣了一晚。蒋正第二日天不亮便派人来将我领回了跨院,不过也不让我过来见你,没法子当面跟你说。”

“你去的时候路过钟萃园了?”

“我就是从钟萃园过去的,这路最近。”丁层云不明所以。

“那灵堂里躺着的姨娘‘丁氏’,你知道是谁吗?”

丁层云摇头。

“是贴身伺候了蒋源快五年的丫鬟,被人扣着脑袋撞在棺上的。”提起当日血腥场景,殷殷仍后怕不已,不由闭眼,声音也带了丝轻颤,“你没见过,不知道人这样撞一下,不会当场断气,但脸上皮肉已经完全模糊了,看着就像一摊红色的烂肉……手脚也还在耸动……”

丁层云后脖子像是钻进了一阵凉飕飕的风,身子莫名瑟缩了下,道:“难怪小苔说你夜夜做噩梦。不过你可快别说了,这太渗人了。”

“她明明不是必须要用这法子遮掩,即便非要如此,也可以私下处置,非要当着我的面杀了她,无非是想要给我个下马威。”殷殷苦笑道,“告诉我,若惹怒了她,这就是我的下场。”

“蒋正瞧着不像这般凶神恶煞的啊。”丁层云直犯嘀咕。

“不是他。”

“是谁?”丁层云话刚出口,已自个儿琢磨出答案,“他那夫人?”见她默认,又叹道,“早听说薛氏容不得人,多年没个一儿半女的,蒋府也从未进过新人,不想手段竟是这般厉害。但……你若跟了蒋正,蒋正总不至于让她这般欺你吧?”

“蒋正惧内,拿她没办法。”殷殷扶着榻沿坐下,将裙裾掀起些许,给她看肿胀得厉害的小腿。

丁层云上前查看一番,见肿胀得厉害,关节处更是肿如馒头,急道:“怎比前几日还要严重些?小苔这丫头也真是,见了我也不提你的伤势。”

“不是。”殷殷摇头,“是蒋正非要行那事,我故意弄的,只是这回不知为何,明明伤得不重,却老是肿胀难消。”

丁层云再去瞧她伤势,肿如充水,试探性地伸出一指去轻轻触了下,立时便凹陷进去一个指印,又去瞧她眉眼,经了方才那荒唐的一遭,脸色也实在差得厉害,身子尚在微颤,动作先于意识一步地上前将她搂进怀中,连连抚她脊背替她顺气:“原来我的儿在这蒋府受了这般多的苦,还不肯同我说,是我这个做姨母的不是。”

殷殷呆呆地侧头去瞧她。

她记得前不久,她还在和丁层云吵架。

那时丁层云故意冲着母亲的房间埋怨:“家里银钱给你们娘俩儿败了个精光,不如别治了,早死了算了,免得拖累大家。”

她怕娘亲从昏迷当中惊醒,听到这话堵心,惹得病情恶化,说往后断不会再花她一钱银子,以前花掉的也会如数还给她,叫她闭嘴。

丁层云便嘲讽说:“你拿什么还,靠出卖皮相么?”

这话说得难听至极,如鲠在喉,后来她刻意在西市搭上了蒋家的线,成了这门亲事,但这话始终像一根刺堵在心里,是以那日她刚退烧醒来,就用这话反呛过丁层云。

当日上喜轿前,她不得以将娘亲托付给丁层云照顾,蒋府给的聘礼自然也一分不剩地全给了出去。丁层云得了那二十两银子,喜笑颜开地送她走。

原以为以后也就是她在蒋府安生服侍蒋源汤药,再将月钱送回家,劳丁层云照看娘亲,先将眼前的难关挺过去。蒋源都这把年纪了又沉疴缠身,他俩连夫妻之实都不会有,等日后等蒋源过世,按例她应该会被遣到乡下庄子上去住,到时再将二人接过来,一家也算团圆,或者到时再做其他打算也可。

怎料后来出了一连串变故,蒋正又莫名接了丁层云进府,进府之后她俩倒是不再日日吵架了,丁层云也还愿意看在和娘亲的情分上去帮她探探消息。

哪知……眼下这份疼惜是装不出来的。

她进蒋府这些时日,受过不少刁难,也面临过生死困境,但一直还算冷静,从没有哪一刻像眼下这样,近乎茫然失措,不知道是不是该推开眼前人。

丁层云总算意识到自个儿方才做了什么,想要撤回手也已晚了,干脆侧头去瞧她,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又想到她这么多年从没和自个儿服过软,今日却没有排斥,想来在这蒋家是真吃了许多苦头,又心疼又怜惜,出口的却是一句埋怨:“我来蒋府也这些时日了,你为何什么都不肯同我说,这般要强做什么?”

毡帘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殷殷推开她,起身整理仪容,压低声音说:“告诉你得你两句讽刺么?”

见丁层云瞪她,又补道:“但今日再不告诉你,怕你还要劝我跟了蒋正,懒得再和你浪费口舌。”

“你还不知道我这张嘴,你真铁了心不肯,我还能逼你不成?”丁层云作势要去捏她的腮帮,“你再同我顶嘴,我真撕烂你这张破嘴。”

殷殷侧身躲开,敛了神色,郑重道:“蒋正肯定不会就此作罢,得抓紧时间了。薛晗请进来的那个徽班是外地来的,受蒋府威慑小,就是很好的机会。”

“你先安心养伤,我去探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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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鼓刚刚过半,丁层云便已在致青园通往俟园的最隐蔽的一处石径上候着了。

殷殷今日话说得重,她平素虽也时常和她这侄女儿说些诨话,但知道殷殷的性子,更知道以殷殷母亲的习性,若真叫蒋正得逞,悖伦的罪名如山一般扣下来,不说万一东窗事发按律当诛,也不论殷殷自个儿会如何,恐怕都会逼得殷殷自行了断。

蒋正赠给殷殷的妆奁叫她偷拿了一小半过来,揣在怀里沉甸甸的,压得心情也沉重起来。

她心下着急,隐在竹林后头,四下探看。

好在自出殡之后,蒋府虽大门和二门把守得极严,但为防影响主子们活动,内院护卫未曾增加太多,殷殷又从小苔那里套出了不少护院换岗的规矩,她上回来对此不熟悉,不幸被护院拿下,但二回熟,又得了殷殷消息的襄助,这回倒还颇算得心应手,没出什么岔子。

候了一刻,戏班子终于从致青园那边过来,丁层云以一颗宝珠问路,约得班主叙了半盏茶的话,又将怀中藏着的珠宝奉上,以翻倍的事成报酬约好待戏班子出府之时,将她们二人藏在马车夹层之中偷运出府。

丁层云得了班主的承诺,愁容消去不少,不敢再像上回一般绕远路,只小心翼翼地从致青园外借道,从钟萃园返回。

哪知刚至致青园附近,便见着面前直楞楞地杵着一人,里头住着的是哪位贵客她自然清楚,登时吓得步子一顿,又强自镇定地问道:“这位爷有何贵干?”

邱平盘问了几句,话里话外对她和殷殷的底细掌握得极为清楚,丁层云知扯些不相干的谎无用,便托辞说来找戏班子的人帮忙去瞧瞧殷殷母亲。

此话尚算可信,又不是什么大事,也算人之常情,邱平没再继续深问。

丁层云虽纳闷儿他为何会对这些信息知晓得如此清楚,但他既非蒋府中人,此事本也与他无关,料想他应该无意多管,便要告辞。

邱平拦下她,并不闲话,径直递给她一个冬青釉小瓷瓶:“治腿伤的药,劳丁娘子转交。”

丁层云一愣,便见他直接将药瓶塞过来,随即返身进了致青园中。

治腿伤的,劳她转交,那还能是给谁的?

她还说这人怎会如此清楚她们的底细,原又是为了殷殷。

她念叨了一遍院中贵客的身份,低低叹了口气,殷殷这张脸啊……

才刚定好脱逃之计,眼见着胜利在望,丁层云生怕又招惹上另一个蒋正,节外生枝再生事端,赶紧将药瓶揣进怀中,疾步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