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想好了?”沈还仍在北窗下,如昨夜一般冷淡地抬眼看过来。
“想好了。”殷殷答得平静。
日头西垂,菱花窗格中透进来暖黄的光晕。
殷殷站在他跟前一尺处,唇张了几次,终究也没说出第二句话来。
沈还看她忸怩了半晌,没忍住笑出声,屈指敲了敲罗汉床:“上来。”
殷殷心内挣扎不过片刻,抿唇上前,弯腰脱掉云头履。
待她在榻沿坐定,沈还俯身来捉她的右脚踝,将她右腿抬高,目光沿着匀称的小腿一路看上去,盘问道:“除了那一回,后来又受过新伤?”
他动作算得上失礼,殷殷迟疑着点头:“为避蒋正,使过一出苦肉计。”
“略通医理?”沈还抬眼直视她的双眸,“上回从石峰上跌下来,似乎也摔得不重,这回更是恰到好处,瞧着厉害,却不过几日就连拐杖都弃了。”
他一直捉着她的脚踝,同一个姿势保持久了,殷殷脚趾忽地蜷缩了一下,连带着腿也跟着瑟缩了一下。
沈还看得发笑,手上力道加大了三分。
她脸上烧起来,声音则低下去:“不曾习医,只是娘亲久病,和大夫打交道的时间多,耳濡目染下多少知道些。”
沈还递给她一方锦帕,叫她咬住。
“咔擦”一声,沈还手腕倏地发力,殷殷疼得惊呼出声,却被帕子堵住,抑成一声呜咽,眼泪珠子簌簌直掉。
“上回肿得厉害,没瞧出来问题。眼下消了肿才能触到骨头,错了位。”沈还取下她口中的帕子扔到一旁,“蒋正给你请的什么大夫,这点小毛病都治不好?倒是也能强行将你这伤养得可以下地,也是厉害。”
殷殷忍下口中干涩,老实答道:“伤在腿上,不便见大夫,只头一回是大夫过来,后来便是医婆子来瞧的,医术并不精。”
“倒是个对自个儿狠得下心的。”沈还在她颊上轻轻一捏,“只是这回没算计好?虽不算多严重,但肿胀多日,到底行动不便,恐比上次跌跤更疼吧。”
殷殷抿唇,尚在思虑如何答话。
他唇角笑意未曾消减,用指腹替她将眼泪细致擦拭干净,话里也没有之前逗弄她时的那种轻佻,娓娓道来,竟似含了几分温柔:“痛极了可以哭,心里不畅快便不必了。”
指腹极轻地刮擦在颊上。
一下,又一下。
傍晚的熏风也似被刮擦得灼热了几分。
殷殷如坐针毡。
“过来。”他再唤她。
殷殷乐得脱离这尴尬处境,乖乖抽回脚,惊觉痛感居然瞬间消掉了六七成,顺从地挪过去。
他将她圈进怀里,单手箍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则绕到身前,将她领口往下褪了一寸,埋首看过来。
这姿势下,他的脑袋难以避免地半枕在她肩上,发冠硌着她的脖颈。
温热的气息呼在她脖颈和锁骨处,一寸寸地,蔓延至整片肩颈处的肌肤,逐渐发烫。
见当日那勒痕已经完全不见踪影,沈还促狭地在她锁骨上按了一下。
是他当日戏弄她时做过的动作。
殷殷身子僵了一下。
好在沈还没有继续逗弄她,坐正了身子。
温热撤离,烫感消退半分,殷殷好似终于能喘过气。
沈还取过一旁案上备着的药膏递给她:“自个儿擦擦。”
殷殷接过药膏,打开来还有股淡淡的兰香,她将裙裾往上堆叠了几次,屈起右腿,弯下身子替自个儿上药。
沈还左手探过来,将她上半身搂住,小臂横在她身前,她心中诸多情绪上涌,胸脯轻微起伏,被他压得难受,他却浑然不觉,只将她圈在怀里,指腹缓缓摩挲着她的唇瓣。
她侧头去瞧他,冷峻的一张脸,在这种时刻也不减锋利,依旧能从眉目里看出几分矜贵来。
“继续。”
这个姿势下,她无法埋头,只能尽可能地将右膝屈得更高一些,用余光瞟着他的动作,心神不宁地替自个儿擦药。
自蒋正回到正院开始,她便一直没能喝上一口水,沐浴之后也没有点染口脂,此刻唇畔干涩得厉害,触感便被无尽放大,偏沈还动作极慢,缓缓摩挲着她的下唇,半点不知她的心猿意马。
“叫什么名字?”他指腹按在她唇珠上,停下不动。
“奴闺名唤作殷殷。”上回他盘问她身份时,她已答过姓氏,眼下便只答了一半。
她一答话便又忘记动作,沈还再次提醒她,她只好略微低头,接着擦药膏。
他却又不许她这般,指腹微微用力,按着她的下唇将她头抬高:“哪个字?‘连珠细茵’的‘茵’?”
不太常见的词,殷殷微愕,手上动作不由一顿。
沈还哑然,右手在她手上一拍,笑问:“不曾念过书?”
殷殷手背被打疼,回过神来,手上倒是重新动作起来了,但话答得却慢:“奴出身贫寒,不曾识字。”
沈还埋首看过来。
四目相对,她心跳忽地快了一拍。
连空气都是灼热的,炙烤着神经的坚韧程度。
稍有不慎,便可将她灼得粉身碎骨。
好在沈还收回了目光,指腹重新开始抚弄起来,似不介意方才那一遭似的:“那是哪个字?”
“‘殷忧’的‘殷’。”
“殷忧不能寐?”他极轻地笑了一声,“怕没有父母愿给女儿起这个名,怕不是‘殷勤’的‘殷’罢?”
殷殷身子忽地一颤。
“羞么?”他缓慢说来,当真没什么取笑之意,“其实也没什么好羞的。”
殷殷耳垂却还是不可克制地爬上一丝红。
眼下这姿势,着实很难不令人回忆起昨夜他那过分暧昧的手指。
他不知她在百转千回什么,只是看得新奇,用两指捏了一下,轻轻摇了摇。
殷殷恍似被烫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再次不由自主地停下,他复又拍了拍她僵住的皓腕。
她只得屏息继续。
“真不会抚琴么?”他目光落在一旁案上设着的焦尾琴上,闲着的右手揽上她的腰。
殷殷贴着他的指腹张开唇,声音比之前低了几分:“姨母擅琵琶,故随姨母习过两年。”
她迟疑了片刻,接道:“琴性高雅,奴不配习。”
沈还手一顿,不知是遗憾还是什么,半晌没出声。
冰凉的玉扳指硌在腰窝,惊得殷殷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又被他揽着腰拦下:“没什么配不配的,既为良籍,以后不必如此自称。”
“谢过大人。”她悄悄回望了他一眼。
“有什么想求我的?说吧。”他指腹又顿在了唇瓣正中,那里已被他摩擦得生疼,触感难以言喻。
“今日既然来了,我自然要从你身上得些东西,你要一些回报也是应当。”
殷殷轻轻咬了下唇,尚在犹疑他这话是否真心。
来之前她便想好,一定要先和他谈妥条件再论其他,然而她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开口,他便已主动问了出来。
他今日的态度着实出乎她意料,没有半分之前的轻蔑与嘲弄,将话絮絮说来,倘若不明就里,恐会误会他在轻哄心上人,语气温柔,含情脉脉。
可一刻之前,他连她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见她沉默,沈还懒得去揣测她的心思,自行换了种问法:“昨夜为何过来?”
昨夜……殷殷微微闭眼,自个儿那副恬不知耻的模样直楞楞地往眼前钻。
他玩笑道:“生怕薛夫人打你板子么?这倒不必,我头一回在此处见你,便答应过保你一命。你若有难,想法子给我报个信便是,我总不至于言而无信。”
她仍在犹疑,他也不催促。
接触虽不多,但他看得出来,怀里这姑娘出身虽低微,看着也娇弱,行事却不卑贱,身上有股莫名的清高,能让她像昨晚那般主动投怀送抱,恐怕不是这般简单,只安静地等着她开口。
唇瓣实在干涩,殷殷不敢同他要水喝,怕又像昨晚一般莫名败了他的兴,只得轻轻抿唇润了润。
沈还从案上取过杯盏,将温茶递到她嘴边。
殷殷手不得空,悄悄瞥了一眼他的神色,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小口。
沈还将茶杯搁回案上,指腹重新跟了上去,只是这回换成了右手,玉扳指便时不时地硌上下颌,殷殷微抬脖颈,“可大人未曾答应过要保奴”,玉扳指忽地在下颌处一硌,她顿了下,改口道,“我的家人一命。昨日薛夫人迫我姨母服了药,以姨母性命相逼,命我过来打探消息。事发突然,我没想到化解之法,不得不来。”
沈还微怔,他当日命邱平派人盯着她,昨日探子来报,说她那边有消息,但他当时尚在恼她不识抬举,见都未见便将人打发走了。
所以昨夜一开始,他还误会了她,后来等她睡下后,他叫人过来回话,也只说薛晗见过她,见他不想听便未进薛晗院中继续打探,只在外头蹲守了一阵,后来见人毫发无损地出来,便没有再来报。
猜是薛晗所迫,早上送她回去前,他便给她留了两句话,倒没想到具体情形竟是这般。
“什么药?”
“不知。”殷殷摇头,“姨母服下之后便疼痛难忍,薛夫人说每日需服一剂药来缓解,否则便会肌肤溃烂,直至化为一摊腐水。”
沈还沉吟片刻,没出声。
“大人可知这是什么毒?能寻到解药吗?”
“没见过。”沈还笑说,“如果我说不保证能找到解药,你是不是现在就要回去?”
他侧头来看她的眼睛。
他好像格外喜欢这样看她,直楞楞的,盯着双眸不移开眼。
殷殷摇头:“大人能否寻到解药我尚不知,但夫人一定不会给我解药。”
“不是叫你用消息换?”
“只是缓解之药,无外乎想让我听话。”殷殷眼睫颤了下,“等一切尘埃落定,夫人不会放过我的。”
方才疼出的眼泪尚未干尽,她的长睫还润湿着,几根几根地黏在一处。
沈还探手过去,殷殷下意识地闭上眼,他极轻地拨弄了两下,问道:“叫你探什么消息?”
“什么都探,事无巨细回禀。”殷殷顿了顿,接道,“之前似乎最想知道大人为何一直不处置钟萃园之事,前日您让邱长随借此帮我解围之后,应该又更想知道大人为何要借题发挥,为难蒋家。”
沈还失笑,并不关心后半句,只是问:“你今早回去如何回禀的?”
殷殷脸烧得烫,不知要不要如实作答,却听他笑说:“行。替你找到解药之前,每日送你一个可以让薛夫人满意的消息。”
他笑意浅淡,语气却极认真。
殷殷转头去看他,他虚扶着发髻将她脸摆正。
沉默须臾,殷殷得寸进尺:“但药效猛烈,我怕拖久了,添一身外伤不说,姨母也会痛得神志不清,如今便已不大听得清我在说什么了,就算以后找到解药……”
他闻言唤邱平过来,明间未关门,邱平进来在抱厦应答,一扇地屏遮住了内室的旖旎,然而毕竟咫尺之距,殷殷身子微微颤栗起来,沈还抚上她的脊背,轻轻拍了两下,示意她安心。
话却是对邱平说的:“让杨绍去看看她姨母。”
杨绍是他们的随行军医,邱平大概明白过来发生何事,应下这差事,又问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沈还虚虚在她腰上一掐:“自己说。”
殷殷忍下异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轻颤:“姨母身上还有些外伤,还请邱长随让大夫带些外伤药和止疼药。”
邱平恭谨应下。
沈还不出声,只含着三分笑意看她。
她无法不贪得无厌,只能厚颜道:“另外,我家住在城西永安坊,家里有位卧病在床的母亲,早间薛夫人已派人将我母亲带走,还请邱长随帮忙探查一下我母亲的下落。如有可能,还请务必关照一下我母亲的病情。”
邱平应下:“属下即刻去办。”
用的是应承沈还的自称,也并未再征求沈还的意见,俨然将她的话直接当成了沈还之令。
沈还补道:“把门带上。”
听闻外间帘子放下,隔扇关上,脚步声远去,殷殷僵着的身子终于松下些许。
“怕他却不怕我?”沈还没忍住笑道。
殷殷不好搭理他这取笑,认真同他道谢:“多谢大人。”
说完又回头看他,欲言又止,他看破不说破,等了半盏茶功夫,才终于听到她问:“其实我有一事不明,大人火眼金睛,自然清楚我今日仍是为形势所迫不得不来,既然如此,那和昨夜有何区别?”
他方才那股子虚幻的柔情瞬间散去,眉目淡泊,清寒的气息又浮上来:“对我而言,自然没什么区别。不过昨日你自己尚未想清楚,今日却是考虑清楚了利害,主动来交换的,不是么?”
“交换”,多么理智又冰冷的二字。
却又实在太过正确,譬如此刻,她心底远不如昨晚那般抵触。
窗外夜幕沉沉,闲话这般久,她被他逼得将整条右腿都涂满了药膏。
沈还低头去瞧,兰香幽幽地往鼻尖蹿,手指触上去,药膏已干得差不离了。
玉扳指沿着脊骨缓缓滑下,极轻地硌了一下。
“你的所求,我可都应了。”
言外之意,眼下该她了。
殷殷听懂,先一步起身下榻。
百褶裙下摆被这动作带得轻微晃动起来,沈还目光落在其上的杂宝西番莲纹样上,颔首道:“这样便挺好,昨儿那一身,往后没人会逼你,不必再穿了。”
心中五味杂陈,殷殷尚未回话,他便抬手在她臀上一拍,问:“洗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