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6第 19 章

沈还食指定在玉扳指上须臾,又重新转起来:“你倒敢问。”

“当日大人不肯放我出府,”殷殷说起当日旧事,面上半分情绪不显,“当时我没有听懂大人的话,为何说蒋正肯为我悖伦,就不能放我走。这两日见大人终于从茯苓之事入手针对蒋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大人此行的意图。大人当日是想着,蒋正既肯和我亲近,我本身就是他违律的一大铁证不说,时日一长,他也必然会露出一些大人需要的马脚,日后便可从我身上逼出口供?”

听她说起这事,他才恍惚忆起,当日若不是他拦下她,倒也没有今日之事了。

他低头极轻地笑了一声:“也不算蠢。”

恐怕是在骂她当场没听懂便罢,竟还敢拿他的话赶鸭子上架,求他为她做主,简直愚蠢至极。

殷殷听明白几分话外之意,却并不介意,径自接道:“只是大人没想到,就算逼我回来,我最终也没有迫于压力从了蒋正,这条路似乎行不通。”

“本也只是临时起意,若将希望全放在你身上,本官这差事也不必办了,官帽早该被圣上拿了。”

这话算是默认了她的猜想,殷殷踌躇片刻,试探道:“既然蒋正昨夜没回来,那……大人可否放我回正院,我那婢子应会为我遮掩,薛夫人也警告过正院仆从,大人再从旁襄助一番,这事蒋正应该不会察觉。我既然在蒋正身边做婢子,也可以帮大人略尽绵薄之力。”

“又不是非你不可。”沈还神情淡漠,“更何况那时也不知你连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我要找的是本账簿,你如今回去能帮得上什么忙?”

他竟将此行的真正意图就这般告诉了她。

殷殷怔愣了片刻,连被他嘲讽得这般难堪都没在意,只道:“学薛夫人的,事无巨细向您回禀总可以?蒋正不是稳重人,此前我只一心避他,未曾察觉有异,日后留心些,应当可以发现蛛丝马迹。”

“你想做什么?”他没有直接说同意或者不同意,目光却犀利了三分。

反正他说的很明白,他们之间是交换,她不认为一个随意招来的女人在他心中能值多少分量,值得他像方才这样费心,做出连他的长随都不认可的决定。他既能如此,作为交换,她尽份力也不是不可。

最重要的是,她还有其他打算,需要有能和他继续谈条件的底气。而她既跟了他,他便不会让蒋正再有染指她的机会,眼下回去还算安全。

“我若能帮上大人,”殷殷垂下眼帘,声音微低,“大人离开时,能否赠我路引,让我带娘亲和姨母离开定州?”

正把玩着玉扳指的手指顿住,沈还抬眼看她,目光微微凝了凝。

沉默片刻后,他应了一个“好”字。

蒋源妾室丁氏名义上已亡,当初姨母颇费周折才为她录上的黄册必然已被官府销掉,不出意外的话,她没有办法再通过正常途径从官府得到路引。但经了这一遭,无论最后如何收场,定州都必然成为是非之地,不宜再留。

后续最重要的事情谈妥,殷殷起身行礼,语气明显松了一拍:“谢大人。如此,我便先回去了?”

“再说一次,这事不是非你不可。”沈还抬眸直视她,不甚在意地道,“你非要借此来和我谈条件,便由着你。”

沈还往她头上一瞥:“只一条,那簪子呢?待会儿邱平会同你交代些事,但若事情有变,你避不过他,知道该怎么办?”

“知道的。”

沈还目光落在她的袅袅细腰上,迟疑片刻,起身从架上取下一个甜白釉小瓷瓶,取了张素笺放至案上,往里头倒了些白色粉末,叠好递给她:“能让人昏睡四个时辰的量。”

殷殷不解。

“每晚二更,到这儿来。”他顿了一顿,“取第二日的分量。”

殷殷接过装着少量药粉的素笺,又看向他手中的药瓶,哽了一息。

她既上了他这条贼船,又岂敢不乖乖听他的话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口腹之欲而已,非要说成这样来掩饰又是何必?

不过他不说破,也算是让她免了几分难堪,她受了这份“好意”,恭谨地行礼告退。

出得门来,邱平交给她一只小叶紫檀百宝嵌文盒,式样同蒋正书房的陈设相差无几,殷殷接过来,向他投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邱平示意她打开,里头只薄薄一沓燕子笺,别无他物。

殷殷疑惑更甚,邱平拿起一张纸,在指尖搓了搓,纸笺化作飞灰簌簌而下:“混在熏香里头即可,一次一张,可让人绵软无力。不刻意如此处理,就是蒋正书房中随处可见的普通纸笺,不必担心被人察觉。”

殷殷应下,将文盒收好。

邱平亲自将她送回正院外,才想起来一事,又递给她一些药:“杨大夫说给姑娘的。”

殷殷脸蓦地烫了一下,旋即又若无其事地道过谢,目光无意中落在他眼下的青黑下,料想为了她的事,他应一夜未眠,郑重道:“娘亲的事,实在是麻烦邱长随了……”

邱平打断她:“大人的私事亦是我等分内之事,姑娘不必客气。”

殷殷目送他悄无声息地飞速消失在游廊之后,揣着药和熏香回了西厢,小苔见她进来,忙关切道:“姑娘没事吧?”

昨夜沈还派人过来,能避得开外头蒋正和薛晗的人,但必然避不开小苔,小苔想来也猜出是怎么回事了,殷殷没打算隐瞒,老实道:“没事。”

她行至榻前,见丁层云睡得正熟,心下微松。

小苔解释道:“沈大人派来的大夫施了几针,暂且将症状压制住了,还留了许多药以备不时之需。这位大夫看着白净书生模样,多半没什么行医问诊的经验,但诊脉施针倒一点都不含糊,眼下丁娘子已经服过药,姑娘不必过多担忧。”

殷殷颔首,纵沈还本人难以言说,但他办起事来,她自没有质疑的余地。

眼下蒋正还没有回来,她不能贸然自行进入他的卧房和书房,暂时还有时间可以理理思路,她虚扶了下额,同小苔道:“昨夜恐怕又没歇好吧,去叫人抬些水进来,回去歇一会儿吧。”

小苔应下,又道:“此乃奴婢本分,姑娘不必这般客气。”

“你也知我不是什么正经主子。”殷殷语气颇有几分无奈,“当日连累你因我受责,一直过意不去,实是抱歉。”

“姑娘说跌跤那回?时日已久,奴婢未曾放在心上,也请姑娘万勿再介怀。”

小苔离开片刻,浴汤备好,殷殷将自个儿沉入水底,让氤氲的白汽完完整整地将自个儿包围。

短短十余日,经历的这些风波,已经远超当初她随娘亲来定州避难和过去五年深居简出时所能有的想象。

双腿酸胀不已,脑中混沌一片,殷殷撑着木桶边缘坐直身子,神志才终于清明起来。

平心而论,昨夜之事,沈还不曾逼过她半分,他唯一所做的便是在她被虎狼环伺命将不存之时,向她抛出了一根可供攀缘的金枝,是否接受则完全由她自个儿决定。

对比蒋正和薛晗夫妇所为,简直可以称得上一句仁义。

可他绝不是什么善人,这一切的源头,实在是很难不叫人怪罪到他头上。

殷殷微微闭眼,将杂乱的思绪赶走,安安心心地泡足了整整两刻,等酸痛感都消除殆尽,方才毫无头绪的事情也逐渐理出了思路,才从桶中出来。

等收拾妥帖,便听外头说蒋正回来了,管事照惯例过来将她叫到书房伺候。

蒋正今日眼圈青黑,胡茬冒出来一层,瞧着比当初彻夜守灵时还要憔悴上几分,见她来也没像往常一样说什么孟浪的话语,只叫她沏壶浓茶来。

殷殷微微放下心来,到后头茶室去替他沏了一壶极浓的春山碧回来,又替他燃了沉香,琵琶袖掩映下,悄悄将已研成末的药撒了一些进香炉。

蒋正循着沉香的味道看过来,殷殷解释道:“沉香静心醒神,奴婢看家主心神不宁,想能缓解家主的不快。”

美人体贴,纵然仍未尝到滋味,但在薛晗的授意和沈还的暗中操纵下,他这个被架空的主子还半点不知她连续两夜未归之事,只认为反正早晚跑不了,眼下还有棘手事,没心思打那主意,便也由着殷殷站在书案一侧,闻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清香和沉香交织后的气味,心事重重地翻找着当初和那些佃农订下的契书。

此次佃农闹事来势汹汹,以地租逐年剧增为由,先在一处庄子上闹了一拨事,薛晗昨日匆忙赶去安抚处理之后,其余庄子上的佃农也忽然集结起来,到府衙门口敲了登闻鼓,递状书状告蒋家不守契文,逼得部分佃农走投无路,弃田而逃,私渡关津。

若是别的罪名便罢,但私自闯关杖责八十,多半会丢了命,私渡关津更是十足死罪,将佃农逼到如此田地,沈还又尚在定州,时不时地还会去府衙坐上一坐督察民情,知府昨日不得不将他留在府衙问话至三更。等问话结束后,时已宵禁,便替他备了客房,是以昨夜他才没能回来思量应对之法。

将所有抽屉和文盒都翻找了一遍之后,蒋正依然一无所获,正自愁眉不展间,殷殷适时上前奉了杯茶,自然而然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你去帮我翻翻书架,寻本簿子,”蒋正将折扇一搁,拿起蒋源病重前留给他的记载着府中重要事项的册子再次确认了一遍,“对,线装成册的,宝蓝皮儿。”

殷殷乖乖应下,站至小叶紫檀书架前,目光逡巡在满架藏书上,蒋正则自个儿又重新翻拣起了散落一地的文盒,没有心思顾及这边。

沈还没有细致过告诉她那本账簿涉及的时间和内容,也没有告知过她现下已经排查到何等地步,她自然不敢多问,眼下什么讯息也无,只能试试运气,先摸排蒋正藏书的布局。

东侧是市井常见的书册,偶有翻阅的印记,中间是簇新的科举用书,西侧则杂乱无章,瞧不出来任何特征。

殷殷迟疑了下,快速在西侧翻阅起来,翻至第三层,连着四五本都是账册,虽然只是蒋府旧日清账,但毕竟与目标有了关联,心跳顿时快了三分。

她悄悄往前一觑,蒋正仍蹲在地上翻那些文盒,全然不曾注意到这边境况,遂微屈身子,将自个儿完全隐在书架后头,又去抽后一本厚实的簿子,却不料才刚将其从书架上抽离出来,将将看清扉页上的“庚辰”二字,手中书卷便被另一股大力钳制住了。

“让你找宝蓝皮儿的,”蒋正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在耳侧,“你翻这本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