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正目光落在扉页上的“庚辰”二字上,眸底晦暗愈深。
殷殷松开手,镇定回道:“宝蓝皮的簿子婢子已全数点过一遍了,并无家主要的契书,恐家主记错,故想寻寻其他。”
那本簿子稳稳落在蒋正手中,蒋正将其重新塞回书架,又去看殷殷,见她泰然自若,并不慌乱,略顿了顿,才敛了怒气,语气里却还是藏着三分不豫:“你昨日说你姨母身子不适,怎么回事?”
“受了些外伤,昨日症状瞧着吓人,故奴婢才想着亲自侍奉汤药,扰了家主的兴致。”殷殷随口诌了个由头。
蒋正想起自个儿昨日的话,确也觉得有些过分,转身往外走去:“我让人去请大夫。”
“不必了,”殷殷拦住他,“现下已经好许多了。”
蒋正顿住脚步:“真不用了?”
若不是见过他昨日那副冷血样子,她兴许还会以为他当真是个软心肠的,眼下却如何也不会轻信,殷殷颔首:“不用了,多谢家主挂心。”
“不用就算了。”蒋正从脚下拾起一本宝蓝皮的册子,坐至书案前,语气不善地道,“过来打扇。”
殷殷跟过去,见他果真埋头专心致志地翻阅起来,似是将方才那茬忘了个干净,而他素来怕热,也不知是为附庸风雅还是确实体热,冬日里折扇也从不离身,此刻额上也确乎冒了一层汗,乖乖执起案边的老山檀蒲扇,轻轻摇起风来。
微风伴身,蒋正心中的烦躁消下去不少,身子却逐渐困乏起来,并不是贪睡,也非脱力似的疲倦,只是单纯觉得乏,对什么事都提不起精力与兴致来。
殷殷瞧他面色不大好,悄悄觑向案上的垂花鼎,见里头熏香将尽,试探问:“家主可是身子不适,可要请大夫过来瞧瞧?”
蒋正摆手:“歇歇便罢。”
身子倦乏,他翻得慢,殷殷边摇扇边斜觑过去,倒能将书上内容看个七七八八。
将近晌午,蒋正依然打不起精神,眼下府上尚在多事之秋,主心骨刚刚下葬,沈还这尊大佛尚未送走,茯苓的事还没摆平,知府前两日才收了问路银,答应在沈还面前帮忙美言几句,谁知眼下却又出了佃农这事,这可是实打实地会影响知府政绩的大事,也不知知府会如何处理,又还肯不肯践诺。
平素这些琐事全都由薛晗一手打理,他甩手掌柜当惯了,偏薛晗如今被困在城外庄子上,他不得不亲自出马,甫一上手几乎可以说是一团乱麻毫无头绪,不免又有几分念起薛晗的好来。
再去看在旁执着蒲扇的殷殷时,心底一时起了几分别样的情绪。
他想,等薛晗回来,若他放下面子去赔个不是,日后若也还能还能像新婚时一般好生待她,兴许她也真能容得下殷殷,日后他应该很长时间也不会再有其他人,三人或许真能过上寻常人家妻妾和睦的生活。
生怕染病误事,蒋正午后还是传了大夫,大夫过来看过,并未看出什么端倪,只说长期未曾好好休息,连日积忧积劳,再加上昨日知府阵仗摆得大,心中惊惧过度,过往弊病自然暴露出来。
蒋正未曾生疑,殷殷则主动请缨要去替他煎药,她难得主动示好,蒋正心下畅快至极,一整日下来倒还露了几次笑颜。
等到晚间,一鼓过半时,外头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殷殷瞧着雨幕不免有些担忧,雨夜过去自然要比平日脚程慢些,沈还要她二鼓到,她也不敢晚太多,只得强哄着蒋正喝了掺了药的茶水,服侍他歇下,便悄悄出了门。
雨夜路滑,又要避开耳目,殷殷到致青园时已过二鼓一点,甫一进门,就有人将她引至书房。
沈还披着外袍,坐在书案前看公文,时不时提笔写上几字,眉目隐在紫檀云石砚屏后,疏离而寒冽。
殷殷目光落在一旁高足几上的腰刀上,不敢惊扰他,安静地候在座屏旁,看着他落笔的姿势。
书案上的公文摞得高,将近齐胸位置,他单手从中挑出一本来,阅过一遍,又放至一旁,取过翡翠荷叶镇纸将燕子笺压住,提笔复函。
运笔流畅,周身清正。
殷殷有一瞬的恍然,竟觉得他此刻更像个文雅书生,而非传闻中的沙场大将。
夜风循着窗棂缝隙钻进来,春夜寒凉就这么钻入了殷殷的衣领,她几乎是瞬间打了个寒战,赶紧抬手捂住口鼻,试图不要因咳嗽而打扰到他。
但终究还是惊扰了他。
沈还停笔,隔着晦暗的灯火看过来,她赶紧垂手行礼,他目光落在她沾满细密雨珠的发髻上,并未质问她为何晚来,反而问道:“怎不撑伞?”
“怕被人发觉。”
“除了大门、二门处和薛夫人院里,旁的地方尽可放心。”沈还将笔搁进笔枕,目光却仍未收回。
殷殷主动交代起今日探来的消息:“蒋正今晨从府衙回来,狼狈得很,说是佃农状告蒋家不守契文,逼得佃农弃田而逃私渡关津。”
都是他再清楚不过的事情,沈还淡淡“嗯”了一声,没什么情绪。
“蒋正回来后便一直在找当初和佃农们订下的契文,意图看看能不能在上边儿动动手脚,我帮他找了一阵,在书架上寻到一本账簿,扉页上书‘庚辰’二字。”
沈还抬眼看过来。
殷殷暗掩下不自在,补道:“不过我看不明白是什么内容,只听他念了这‘二字’,便动怒将账簿抢回去了。”
昨夜蒋正未归,邱平已趁机又派人将正院翻检了一遍,并无所获,她今日所见自然不会是他要找的东西。
沈还哂然一笑,并未同她说实话。
圣上已忍了薛党多年,这趟差并不求快,只求一击必胜,时日尚多,他本来也不着急。
这事更不是必须由她去做,她既实在想借此来和他谈谈条件,他也就顺水推舟,由着她折腾,探得回来消息是好事,探不回来更没什么所谓。
“过来更衣。”
殷殷本已抬脚向他走去,闻言强行顿住,讶然问:“在这里?”
沈还足足愣了一弹指,才明白过来她在想什么,“噗嗤”笑出声来:“你若喜欢此地,下回便在此处也无妨。”
殷殷脸上烧得像冬日里的旺炉,一句“不要”将要出口,又惊觉此情此景下说这话实在太像撒娇,生生堵在喉间,差点憋得自个儿胸闷气短,只好微垂眼帘,以余光瞥了一周,才瞧见他身后椅背上搭着的薄氅,赶紧上前替他换下外袍,又将氅衣披上,踮脚去替他系颈间系带。
沈还低头去瞧她,瞧见她耳根处仍旧泛着点红,但面上已无异。
她素来恢复得快,装风轻云淡的本事堪称一绝。
他没再逗她,径自往外走去,走出去没两步,又回头看过来,吩咐道:“把袍子带上。”
殷殷从木施上取下刚替他换下的袍子,正预备叠好,便听他道:“穿上。”
她愣了一下,看向自个儿因淋了微雨而润湿的袄子,迟疑了下,正要推辞,一抬头见到他不怒自威的目光,又生生将话咽了回去,乖乖披上,同他往外走。
他却没有往卧房或者净房走,反而向后头走去,等出得致青园后门,一辆马车候在此处,车夫竟是邱平本人,殷殷不由问道:“大人这是要去哪儿?”
沈还没有说话,邱平自然也不会僭越出言,她没有得到回答,只能乖乖跟在沈还身后上车。
马车从西北角门出府,蒋府近日虽守卫森严,但毕竟是沈还的车驾,不敢仔细盘查,只例行让邱平揭开车帘粗略看了一眼。
为首之人的目光隔帘落在殷殷身上,好一阵后才向沈还拱手:“大人请。”
马车驶入长平街,马蹄在空旷的大街上惊起悠远的声响,一下一下地敲在殷殷心上,她着实坐立难安:“方才那人想必会将您带我出府的事情回禀给夫人,夫人那边……”
“她既送了你来我这儿,你自然任我处置。我要让你如何,她管得着吗?”
他这话说得自然,殷殷听来却颇不是滋味,自进蒋府以来,她的生死便一直系在他人身上,何况她人呢。
哪怕是供消遣,也不过送来送去,落得贵人“处置”二字。
明明也是良籍出身,为何居然落到了这般地步?
她微微埋首,长睫垂下,将双瞳遮住,面上仍旧半分情绪也无。
沈还懒散地一掀眼皮,瞧见她这模样,知她必然又不高兴了,不过一笑。
还得他哄着么?
岂不贻笑大方。
一路沉默,待马车在怡楼停下,沈还先一步下了马车,殷殷在后磨磨蹭蹭,他在下边儿等得发笑,这么着可都像他一个小厮在伺候哪位大家闺秀了。
“快点儿。”他自行先进了酒楼。
殷殷被他一催,拖着尚未完全养好的右腿加快步伐,等她跟进二楼雅间,沈还又径自从雅间后门出来,七拐八折地绕到了后院。
邱平右手撑着一把青罗伞立在后门,见沈还过来,上前一步撑伞,顺带将另一把尚未撑开的伞递给殷殷。
沈还脚步微顿,自行接过了伞柄。
邱平一愣,旋即会意退出伞下,让殷殷跟上。
“大人,我来撑伞吧。”
雨势颇大,沈还打量了一下她的身高,避开了她伸过来接伞柄的手,同她并肩往小巷深处走去。
青石板铺就的路面并非完全平整,凹陷之处已经注满水,殷殷小心避让着水凼,时不时地迈大步子跨上一步,伞沿的珠子成串地坠下来,偶有几滴沿着脖颈落进后背,她不禁又咳嗽起来。
“着凉了?”
雨巷幽深,衬得他的嗓音愈发低沉。
身上的外袍笼着淡淡的栈香,浅淡的辛味窜入鼻尖,像极了他这个人,疏冷而清寒。
可他私下里说话,却惯常这样柔和。
殷殷微顿了下,才道:“这些时日都是如此,稍一受凉就会咳嗽,并非染了风寒,多谢大人挂心。”
他“嗯”了一声,没再深问,在小巷深处的一处院门前停了下来。
邱平上前敲门,三短一长,门立即从内打开,杨绍正在廊下配药,听闻响动赶紧迎上来,见是沈还亲自过来,愣了一下才道:“大人怎亲自来了?”
“顺路过来看看。”沈还让殷殷先进,收伞往内走,见此院落虽小但陈设尚可,才问道,“如何了?”
“张夫人因患咯血之症,此前又被强行挪动数次,前两日发病得厉害,今日属下过来施过针,暂且将症状压制住了,眼下已无性命之忧。”引路之人往沈还身侧看去,见殷殷身上披着沈还的外袍,猜出来她的身份,径直向她道,“姑娘不必担心。”
殷殷微微怔住,她断然没想过,他竟会主动带她来见她母亲。
她甚至以为,毕竟是件给他添麻烦的事,恐怕要等所有事情都结束,他要离开定州时,才会告诉她母亲的下落。
杨绍见她怔忪,以为她担忧过度,冲她朗润一笑:“姑娘不必忧心,令堂虽身患沉疴,还需下些功夫才能诊出病根,但眼下没有性命之忧,也算件喜事。”
殷殷回过神来,向他回礼:“多谢杨大夫费心。”
说话间已至明间外,殷殷加快脚步往内室去,沈还也不恼她失礼,稍微落后两步跟在后头,低声问杨绍:“有法子能让她们母女俩说说话么?”
杨绍迟疑了下,颔首道:“也不是不可,但张夫人身体虚弱,顶多坚持一刻。”
“一刻够了,去吧。”
杨绍领命进屋,殷殷顿住脚步,转身看过来,眸底泛着浅浅一寸秋水,语气里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谢过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