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两日阴雨连绵,渝府的气氛和这天气一样阴沉。
自从前两日昏迷后,渝夫人终日浑浑噩噩,高烧不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孟昭宁夜夜守在她身边,两天内快把盛京城内的大夫请便了,还是迟迟不见渝夫人醒来。
她握着渝夫人是手,轻声道,“母亲,莫要让我担心了,您醒来好不好?”她遵照大夫的医嘱,多多与她说话。但是渝夫人就像沉睡深谷一般,没有任何回应。一连几日下来,渝夫人还不见醒,她也消瘦了好多。
来渝府刚刚才养的有些气色的脸蛋,这回又变得苍白。
孟昭宁握着她的手,真的很希望她能醒来。她是两辈子都待自己有恩的人,要是就这样长眠不醒?只是想想,孟昭宁都觉得难受。
另一边,漠远卫按照孟昭宁的吩咐,果真又在事发地找回了些物件。
漠一带着这些东西回来,呈给孟昭宁,又无言退到一边。最近他是来越沉默,她的确没说错,不能武断分析渝也是死是活,但是不武断后还不是找到了证明是世子尸体的物件!这些东西无疑将漠远卫的最后一根精神稻草压垮了。
渝也是战功赫赫的小将军,武功身手都不在渝将军之下。漠北不比盛京城,那是个凭本事吃饭的地方。漠一他们来到盛京前也是跟着渝也生里来死里去的,这陡然得知昔日的少年将军不在了,他们从最初的愤怒到无奈,整队人马最近都没精打采。
“请少夫人过目,属下先下去了。”他最近也不和她对着干了,漠一近日看到孟昭宁对渝夫人的照顾堪称尽心尽力,于是他也觉得自己先前那样说孟昭宁言辞激烈了。但是她终究是一个懦弱胆怯的女子罢了,得到了这么多物件证据又能怎么样呢?
孟昭宁不知道他有这么多的想法,她正拿起这些染着泥土的东西细看——带有漠北特色的帽靴、结实的长弓、还有随身携带的暗镖。
这些漠远卫找回来的物件上都刻着“渝也”二字,好像已经坐实了那具烧焦的尸体就是他的。
可是,她看着看着,神色微变。
孟昭宁越想越不对,她的指腹反复磨忖着这些字迹,不由得微微蹙眉。
不对。
这些东西有问题!
正在此时,锦绣轻轻推开房门,拿着白纸和丧服前来禀报,“小姐,东西都买好了,是现在挂上去吗?”
她的语气很是无奈,渝府前两天才贴上去的喜字,这会儿就要换成白字。锦绣心里也在打鼓,她知道这盛京城内的人有多无聊,孟家、谢家的那些热闹的人指不定正怎么嚼舌头。想到姚氏又要冷言冷语,说不定她们还要回到孟家,锦绣心里那叫一个不情愿。
她将白纸接过,将白纸摊开放在桌上,“先不挂上门。”
她的桌上先已经放了张红色的“喜”字,如今旁边放张白色的“丧”字。这一红一白撞在一起渗人的很,锦绣不敢多看。
“漠一大哥,世子的尸体运回来了吗?”
“还没有。”漠一闷着头,但还是有问必答,“他的尸体烧伤程度太重,粘连痕迹太重,本就难以处理。最近又连连阴雨,更是不好办。如果贸然运回,渝小将军根本保存不了完整的尸骨。”
孟昭宁听到这里,越发觉得心里的猜想真切,她道,“劳烦漠一大哥带我去看看。”锦绣闻言眼睛瞪得老大。
“你说什么?”漠一同样震惊地看着她。
“我说,带我去看看我夫君。”她语气依旧很轻,但是却很笃定,“我要去见他。”
整个漠远卫得知这个消息后,都是相当震惊的。
他们一路上都沉默不语,整个队伍浩浩荡荡十几个人但是鸦雀无声。众人前前后后护着孟昭宁的轿子,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往乱葬岗一般的地界赶去。
带路的漠一早已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孟昭宁在他眼里就是个大小姐,仗着渝夫人的宠爱,在府里独断专行!但是……这个胡闹的大小姐居然要去看世子的尸骨?那场面他看了都受不住,这个娇娇小姐居然不顾劝阻,愣是要亲眼看看。
回想起这么多天孟昭宁的举动,她好像并不相信世子真的死了。她走路一步三喘的样子,却还要连夜来到京郊,就为了亲眼看到真相?难道真的像是坊间传言,她爱慕渝也已久,枉顾父母亲的阻拦也要嫁给他,当真是情真意切?!
漠一回头看了看轿子,又胡乱分析一通。
他读书不多,搞不懂什么朝堂险恶。但他现在知道了这个少夫人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世子,喜欢到根本不敢去相信事实。她甚至要否认事实!
漠一是个粗人,但他同时也是个好人。想到前几日他那样对孟昭宁说话,还说她可以改嫁之类的事……漠一心里真是愧疚得要死。
“世子,她真的好爱你啊。”他时实在是没忍住,还是放了只信鸽出去。这信鸽是他们和渝也传递消息的方式。但现在渝也不在了,他也不知道信鸽会飞到哪里。但这不重要,漠一是个粗人,但也忍不住为真挚的爱情落泪,他随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珠,想着或许世子在天之灵能看到这鸽子。
终于,队伍在一处悬崖地下停下。
“少夫人,到了。”
“少夫人,您还是不要过去为好……”
“少夫人,世子他烧伤太重,根本……”
漠远为一阵劝说,但孟昭宁依旧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什么荒郊野外乱葬岗她没见过?
上辈子最后,京城里总有人往外跑,跑到一半饿死的、被抢劫丢了性命的、京郊那一处每日都是这种场景。孟昭宁自己最后也是被葬在这里,她不怕什么孤魂野鬼,更不怕这里的夜色森森,她只怕渝夫人一病不起。
夜色里,藏在林子里的不知多少双眼睛认真地盯着前面——
众人只看一个提着裙子的女子匆匆走到一袭草席处,忽然双腿一软,猛地跪下了。她垂着头,一手扶着泥土,一手好像在挖泥土,想来是接受不了面前的场景在用手为他整理淤泥。她的肩头在微微耸动,看样子是在哭。
林子里的身影终于看到满意的场景,这才互相交换眼神,而后悄悄离去。
孟昭宁在渝也身边挖出了一把佩剑。
她摸着佩剑,指腹轻轻划过刀背,利刃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她只是碰到了刀背,都觉得手指生疼。
“诶?少夫人在何处找到的?我们之前翻遍了这里,也没看到这佩剑啊!”
“不错!这是世子的!上面还刻有他的名字呢!”
“这剑随着他征战多年,到头来……”
漠远卫们忍不住低声哀叹。
倒是孟昭宁,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又看了看地上的“渝也”,她扔下东西轻声道,“我们回去吧,既然不能把世子带回去,那我们明日再来。”
回程途中,她仔细梳理此事。
渝夫人现在昏迷不醒,渝大将军也没有消息。孟昭宁迟迟不发消息的原因,更多的是因为朝堂之上对渝贵妃不满的文官多得是,他们不知道参了渝馨儿多少回,说她狐媚惑主,让陛下虚设六宫。渝馨儿本就是依仗着母家,要是陡然放出消息,指不定她要变成何种境地。
她不想一着不慎害的渝家都废了。
但如今——
“漠一大哥,请尽快修书一封,送入宫中,告诉陛下和贵妃娘娘此事。”
她有把握了。
离着京郊不远的小山上。
渝长远看着孟昭宁带着一行人回去,拍了拍自家儿子的背,问道,“臭小子,你不去看看你媳妇儿?”
渝也的眸光微动,但立刻背身,“不看!她是娘亲自作主张给我娶的,我又没见过她。”
他的身量和渝长远差不多高,甚至还要比他高上一点。他如今正穿着一身夜行衣,长发被随意扎起。
他的大拇指指腹不自觉地磨.蹭着佩剑的剑鞘,眼眸一撇,低声嘟囔道,“再说我又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我才不去看。”
“喜欢啊,她喜欢啊。我看你娘亲来信里说,人家小姑娘为了你,连家里给她安排的亲事都拒了,还说你骁勇善战,是鼎鼎有名的少年将军。夸的我都看不下去了。你看人家,这么晚了还要跑过来看你,我瞧着她刚刚好像还蹲在你身边哭呢?”
渝也微微抬头,悄悄看着孟昭宁远去的方向,磨蹭着剑鞘的手指更不自在了。他转头索性不看他爹,还往前走了两步,试图拉开距离。
“得得得,那你娶媳妇儿,是想要你喜欢的,还是喜欢你的?”
“肯定是我喜欢的。”渝也毫不犹豫,“人生短短几十年,我要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这样才会天天开心。”
“啧啧,看看人家夸你,又是骁勇善战、又是赫赫有名、又是武将奇才,到底是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你看你就只会,天天开心、天天开心、天天开心。”渝长远倒是觉得这儿媳妇儿挺好,看看盛京城里那些小姐们,哪个有她这个半夜三更看亡夫的胆量?
“不过言归正传,得亏她这两天没有散布消息,给了我们些时机,不然怎么将臣藩国的漏网之鱼一起抓起来!”渝长远道。
臣藩国是大舜旁边的一个小国。此次回京渝家父子回京,他们试图偷袭。但渝也用计假死,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但要是孟昭宁当天立刻就去盘查来往路人,那些人早就跑光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渝也这计谋用了也效果不大。
“小姑娘年纪轻轻,倒是沉得住气,不错。”渝长远道,“现在演戏演全套,你得想办法通知昭宁,让她可以为你办丧事了。”
渝也:……
他好看的眉头拧起,“怎么通知?难道我要夜闯闺房吗?”
只是想想画面,渝也就有些手足无措,“我不要。”
“好,那我派漠一去。”
那怎么能行!
那是他媳妇儿!
“但我又想了想,也不是不能去。”
回府以后,孟昭宁已经可以肯定——
渝也没有死。
他身边那么多东西都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唯独脸不能。
而且,今天莫名其妙挖出来的佩剑是新的。倒像是他刻意放置在这里,等着人来发现的。难道是渝也在给她传递信号?
再说了,他的字哪里有那么工整?
剑上的、弓上的、还有衣帽上的,那行漂亮的草书不像是渝也能写出来的,他应该没那个本事。
朝堂风起云涌,盛京城里的世家关系也错综复杂。孟昭宁不想轻举妄动,但……
罢了,脑袋疼。
该休息了。
冬夜的微风也是寒冷刺骨的,她紧紧裹住被子,呼吸慢慢变得均匀。
“吱呀”一声。
有个身影从窗外翻身进来,夜色朦胧,看不明五官,只能看见那人宽阔的肩膀和劲瘦有力的腰身。渝也看着自己的房间,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摆设,可床上多了个不熟悉的人。他揉揉脑袋,好看的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紧。
算了,先摇醒她!
他走到床边,手臂刚抬起,月亮恰好从云中钻出来,温柔的月光映在孟昭宁的脸上,将她本就秀气的五官填上几分清冷之感。薄唇粉得像是樱桃,睫毛轻颤,不知是不是在做梦。瀑布般的头发随意散落在枕上,本来朴素简单的枕头顿时有了旖旎之色。
可、可那是他的枕头!他多年空荡荡的床上多出了一个睡得乖巧香甜的女孩子,还是他的人。
想到这里,不知为何渝也的心猛地跳动。他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声声都震耳欲聋。他不知为何自己的心脏会跳的这么快,可夜里安静,他赶紧用双手将自己的心口捂住,生怕这声音惊吓到了孟昭宁。
不行不行。
不能看她!
不要看她。
“盛京城里都知道,孟家大小姐爱慕世子已久,非他不嫁……”
“她说渝小世子骁勇善战,战功赫赫,提亲的时候,是她直接说爱慕已久,愣是要嫁给他!盛京城里都传遍啦!”
脑海里莫名开始疯狂重复想起这几句话。
这些话虽然周围人是在耳边学了两三遍,他每次面上都佯做厌烦,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跳得快要爆炸了。
原来也有人会这么喜欢他。
渝也的眼神温柔许多,借着月光,他抬眼看向孟昭宁。
“谁!”昭宁隐约察觉到身边有人,她二话没说,拿起今日新捡来的匕首,起身将整个人的重量压倒在对方身上!
渝也眼睛顿时睁大,他压根没想到她会动手!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是猛地往下倒去!再睁开眼的时候,双手都被狠狠按住,对方坐在他腰间,几乎在用全身的力气控制他!
借着月光,他看到孟昭宁洁白瘦弱的手臂紧紧地按着他的胳膊,唇间含着他那把匕首,如瀑的青丝在身后落下。
她秀气的脸颊上出现了几分锋芒,但能明显看得出来,她在害怕,她的手要没有力气了。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瞳里还在强撑凶意,装腔作势地想要吓唬他。
“来者何人?竟然敢闯我的房间?你知道我是谁吗?!”
看来人不答,孟昭宁只能‘凶巴巴’道,“我是渝小世子的夫人,你知道你在冒犯谁吗?嗯?”
糟糕。
她好可爱。
……
看她一板一眼,这样故作凶狠。
渝也的心跳要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