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风满楼

过惯了自力更生的日子,莫菲发现偶尔把所有事情都交给别人来安排的感觉好像也不错。

初见陆家兄妹时莫菲觉得他们完全不像一家人:陆铃是个乖巧可人的孩子,但她的兄长却是个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的冷酷官僚。现在两人并排坐在马车里,陆铃在那儿一个劲地理着自己的小发辫,陆炳则不知从哪儿掏出一面小镜子递给妹妹。铃儿接过镜子仔仔细细照了半天,生怕被人看出自己刚刚哭过鼻子。

莫菲无声地在心中吐槽着,从没见过有谁像他们一样这么讲究细节,不愧是手足至亲。

马车行得稳当,一路上都没让莫菲感到颠簸。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有人替他们打开了马车的门——是个身着蓝布衣的小厮,他先请陆炳下了马车,随后在车门前放了张小凳子好让陆铃平稳地踩在上面。

莫菲也随他们一同下车走进了酒楼,迎面上来一个跑堂的殷勤地为他们带路。

“姑娘,这伞我替您保管着,等您三位用完膳,临出门前我再给您送过来。”

有人躬着身子接过她手里的遮阳伞,莫菲还没来得及说声谢谢,旁边又来个人引着她上楼,嘴里还说着这楼梯台阶高姑娘小心着别绊着。才刚落座,一块热毛巾就递到了她手上让她好擦擦手,掌柜的陪着笑脸问姑娘今晚想吃点什么。铃儿面前的桌上已摆着两碟零嘴儿,陆炳什么也没要,就看着妹妹小颗小颗从盘子里拈糖果吃。

陆大人牛逼,太会安排,太会伺候人了!莫菲算充分见识到了陆炳富有生活气息的一面。

头一回感受到古代人的阔气排场,莫菲好奇地四下打量。酒楼够宽敞,桌与桌都隔着好一段距离,还借着屋内的摆设巧妙错开了不同桌间客人的视线。她又开始研究起桌上的菜色来,和酒楼的富丽堂皇相比端上来的菜就平庸多了,先上的四个冷盘皆是素食。

难道陆大人在减肥?莫菲被自己这个念头给逗笑了,一看陆炳在桌边正襟危坐的样子......怎么还站起来了?

莫菲回过头去,正看见一人身着道袍,步伐轻盈地登上楼来。道士不慌不忙走到桌前,一拍陆炳肩膀让他坐回去。陆铃悄悄地抹了抹嘴巴,抬起小脸跟那道士请安,道士见了陆铃也很开心。

“又长大不少,这次见面和上次比至少高了半个头罢!”

道人身上有种雍容闲雅的气质,即使他只穿戴着朴实的道袍和竹冠也不由让人觉得此君大有身份。陆炳晃了晃手中杯子。

“这位陈道长是家中的世交,我初到京城为官时他已经在外修行了多年,今晚难得他得空,大家聚一聚。”

道士呵呵笑着:“哪里是修行,混混日子罢了。”

他见陆铃拘谨的模样,挥挥手又开口。

“今晚这里都不是外人,自家人吃席,弗要讲忒多规矩。”言谈间不自觉地带出一丝乡音来,看来还真是陆炳的同乡。铃儿的肚子早饿了,扒着碗筷开开心心吃了起来。

不过看道长那语气,他是默认莫菲也算“自家人”了。陆炳这会儿有点尴尬,遂给道士说起了莫菲的来历,听完后道士啧啧称奇。

“我这位发小从来就是个生人勿近的脾气,做了两年官架子越来越大,难得还有人敢当面开他玩笑,好胆色。”陈道长竖起了大拇指。

“可别说了,丢人啊......”莫菲可耻地想起了自己把大人叫成大腿的往事,当时没被扔牢里打死真是万幸。

“陆炳,你年纪不小了,还打算这么熬着?”

“让道长费心了,这事就让它顺其自然吧。”

“那陆铃呢?也差不多到了该说亲的岁数了,哦,好像还真是有人来你家提过亲,听说后来让你叫人给绑起来了吊着打?”

铃儿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到,好奇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们。

“那都是以讹传讹,前三户都是正经人家,我父亲以铃儿年纪还小为由婉拒了他们,可没有闹什么不愉快。”

陆大人对于洗白自己这件事还是很积极的。

“那末一户呢?”

“最后来提亲那人是个混账,背地里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我知道了这事,带人去教育了他一下,他以后不会再犯了。”

关于自己的其它光荣事迹陆大人总是很谦虚的。铃儿还想插嘴问什么是“见不得光的事”,看到哥哥的表情又老老实实地缩了回去。

“嗯,你们兄妹倒沉得住气,男的不愿成家,女的也不急着出嫁。你母亲就没说什么?”

“家母一切都听父亲的。”

陈道长的胃口很小,桌上的菜都浅尝几口便停了箸。

“那正好,我久未拜访令尊,下次见了面我同他说,没准能替你俩一人结一门好亲事。”

陆炳差点没让茶呛着。

“承受不起、承受不起,您什么时候也学起这些媒婆的活来了。”

“怎么?”陈道长一瞪眼,“不过是给人牵个线,这事情妇人做得,我一个男人就做不得?”

两人你来我往地打起了辩论赛。在一旁蹭饭的莫菲耳听着他们拉家常,陪着陆铃也吃了小半碗饭。陈道长的目光在她身上落了片刻,话头就这么给引了起来。

“那这位莫姑娘,你要如何安置?不早早把人送回四川去?”

“她说自己不是四川人,问起来路来又不清不楚。”

“你锦衣卫的夹棍烙铁怕都是烂在仓库里了?”

“莫姑娘本无恶意,在南司这一个多月更替我们理清了黄册里不少烂账。刑器虽利,不能滥用在无辜者身上。”

陈道长点了点头说了声好,理当如此。

他今晚第一次端起酒杯放到唇边,犹豫片刻后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那我问你,官府的文书靠不住了,牢里的刑具也无用武之地了,你锦衣卫的眼睛花了,你当怎么办?”

“我南镇抚司的眼睛正牢牢地盯着京城,不敢有片刻懈怠。”

道士捋着胡子笑了。

“既如此,那你可知今晚京城里有什么事要发生?”

“回陛下,走水。”

“你知要走水,我却更算到还有一人要因此丧生。”

“陛下算到有人要丧命,幸而那人现已被臣护送到府里严加保护。”

“你是说朕算得不准?”

“陛下慈悲,算到那人将遭不测,心中不忍,那人便蒙天子福荫得救了。”

陆炳沉着地回应着皇帝的质问。

今晚这座酒楼的选址有讲究,它落在城北的高地上,从二楼凭栏眺望正能看见远处街市上熊熊燃起的火焰。平地卷起的大火吞没了一间药铺,把白天那场搏杀留下的血迹抹得一干二净。火光在夜幕里跃动着,映在嘉靖的眼中,于是皇帝的眼里也有了两簇火,愤怒而猛烈地燃烧着。

嘉靖的袖子轻甩过桌面,碰倒了刚才那只喝干的酒杯。天子发怒,怒得威严又不失体面。陆炳立即起身欲下跪谢罪,却被止住了。

“自家人吃顿便饭,不要那么多规矩。”

他轻轻扶正了那酒杯,一场风暴转瞬即息。皇帝小小地训诫了一下自己的心腹,转而又叫他坐下。

“我大明朝要是每有一个官员犯了错,朕都要治他的罪,那不出三个月朝廷里就没人了,朕就要挽起袖子当个光杆的皇帝,岂有此理。”

“臣惶恐。”

“惶恐就不要惶恐了,多和你父亲学着点。陆松办事向来周道,今天这事若让他来处理必能做得更妥当,不会这么被动,那些歹徒连放火的机会都没有就得伏法。你办事还是欠考虑,得有个人来管着你,让你长长记性。”

陆大人在心里翻起了白眼,皇上这是变着法的催他早点结婚生娃安心干活吗?毕竟是从小同吃一口奶,像兄弟一般亲的发小儿,朱厚熜对陆炳的信任是一般人求不得的。

“臣谨记陛下教诲。”

“知道就好,没事了。铃儿也不要怕,朕没有生气,朕只是和你哥哥说些公务。”

他朝陆铃和蔼地笑了笑让她宽心。

京城的这把火让皇帝变得更加警醒了。往后的时光里嘉靖愈发地借求道之名将自己深深隐藏起来,他始终端坐幕后却无时无刻不在密切地注视朝局。

莫菲这个旁观者刚刚目睹了历史上两个重量级人物的交锋,写在纸上的都是些皮毛,直到身处其间,她才深切体会到生杀大权把持在一人手里时是怎样一个情境。

“刚才要是换作我是陆炳,可能回答得不合皇上心意就被拉出去那啥了吧......”

她梳理了一下前因后果,事情好像总围绕着自己和锦衣卫以及四川的黄册弊案做文章

背锅侠莫菲陷入了深深的愧疚中难以自拔。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同桌的三人已经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都各怀兴趣看着她这个外人,而嘉靖皇帝的一句话更是让她心下大骇。

“朕原想对你也说几句,让你不要被这个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头子吓住了。但今日一见了你才知道朕完全不必担心,陆炳他吓不到你,朕看你颇有几分修行,简直像是天外来人一般。”

天外来人一般。

由素来爱给臣下抛谜题的嘉靖说出的这句话,引得莫菲浮想联翩:皇帝这么聪明,难道他已经看出自己不属于这个时代了!?

陆大人在旁边跟着叹了口气,有道是天威难测,皇上老兄您偶尔发发火可以,千万不要心血来潮给我乱点鸳鸯谱就行。

这顿晚餐最后仍然吃得和和气气。嘉靖起身离席,陆家兄妹和莫菲也立刻站了起来。

随着皇帝的脚步,酒楼里从店家到食客所有人同时停住动作,那一秒,时间仿佛被定格了。

酒楼里的人们齐齐站起身,从大堂的四周向着中心位置的皇帝跪拜行礼。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司礼监掌印太监滕祥手捧一件披风亲自送了上来。

“朕先行回宫了。”

“臣恭送皇上。”

酒楼里的人们安安静静地排成两列队伍跟在皇上和滕公公的身后离开了。楼里霎时变得空荡荡的。陆炳带着两个姑娘也顺着楼梯准备下去,楼梯口却听见有人说话。

“莫姑娘,您的伞。”

“啊,谢谢......诶,你是!”

“正是奴才,姑娘好记性。”

王高才已经脱下了酒店仆人的粗布衣服,换回自己原本那套装束。他已见皇上和陆炳待这姑娘的态度了,如今他低头捧着伞的姿态极其谦卑,仿佛莫菲一直就是他伺候惯了的贵人一般。

“陆大人,陆小姐,莫姑娘,咱还得回去跟着伺候主子,恕我失陪了。”

陆炳还是客气应了他一句,王公公把伞还了莫菲,赶忙跟着回宫的队伍离开了。

“呼啊,我都要吓死了,你不是说皇帝很难见到吗?”

陆大人也是难得看到莫大胆被吓着的模样。

“皇上雅好修道,时而会有那么几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今天与我约在宫外也是出乎了我的意料。真想弄清皇上的去向还得问那些贴身的太监。”

“你们皇帝不按套路出牌啊啊啊。”

时辰不早了,莫菲跳上马车,随后伸手扶铃儿上来,她现在已经有点犯迷瞪了,靠在莫菲肩上直打哈欠。

“陆大人,今晚着火的地方真是李大夫的药铺?他人没事吧?”她压低声音问道。

“有事没事一看便知,不过先把铃儿送回去,她困了。”

马车行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载着陆炳和莫菲驶向又一个无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