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一卷书

颜朔拽住木桩上的链条将倒地的犯人吊着脖子硬生生扯了起来,把铁链在木桩上盘了个圈后马上缩回了手。

“大爷的,链条还是滚烫的怎么没人提醒我?”

他把灼伤的手指放到嘴里吮了一下,愤怒地四处寻找凶手。

“大人您手太快了,我们想拦也拦不住啊。”

“滚,一见你们这帮废物的倒霉模样我就来气。”

颜朔这才想起自己忘了护具这回事了,他掏出一只厚实的皮革手套用嘴咬住,戴在了那只空着的右手上。

“行了行了,尽让你们看我笑话。”他再次抓起链条扯了扯,“喂,该起来了!”

那个犯人勉强睁开充血肿胀的眼睛看着他们。在这温暖的房间里莫菲也感到了寒意,面前的这个人的身体已经残破不堪,离咽气也就差那么一点了。

“莫小姐,先让你见过这位崔主事,大老远的把他从南京请过来可麻烦了。”颜朔大不耐烦地甩手敲了敲他脑袋,“有什么话趁早在这交代。”

交代二字好像触动了这个囚犯脑中的某个开关。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抠着地面,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突然间他就这样流泪了。

“求......求,我知道的,都说了......”他跪在地上不停颤抖着,“求你们......查,查赵侍郎......”

“老兄,赵侍郎他就住你隔壁啊。前天刚关进来的你就给忘了,讲不讲义气的啊?”

崔主事嘴唇蠕动着,颜朔屈尊弓下自己那条好腿凑近了听。

“大声点,听不到——”

莫菲从没见过有人害怕成这个样子,光是跪在颜朔面前崔主事的意志就已经被压垮了。他又飞快地报出一连串人名,中间只要稍有停顿等着他的就是狱卒们的一顿拳脚。赵侍郎好不容易说完,颜朔又要他把刚才的事情按照时间倒叙一遍,如果和先前的供述有任何出入就要人记下来。记的是供词,也是在记之后该罚他再让烙铁烫多少个印记。

这样的折磨只维持了一刻钟他就陷入了昏迷。

颜朔揪着他的头发仔细打量着他。

“身子太差了,你们这些文官老坐在书房里不肯运动,挨几顿打就躺地上装死,让我们的工作很难办啊。”他啧了一下,“那谁,对,就你!把他拖下去,喂两勺水,躺一会儿再弄醒了接着问。”

一个卫士刚把昏迷的囚犯带了下去,立刻另有两个卫士挟着新犯人上来,活脱脱一条高效作业的流水线。

“莫姑娘,你看好,这人是黄册库负责守卫的班头之一。这个身体好,你趁他现在还清醒该问什么问什么。”

随后颜朔故技重施,一遍遍地盘问每个受害者。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莫菲只能零星记几个数字。这些人个个带着重伤,又被烤得严重脱水,那两片干裂的嘴唇能说出话来就算不错了。她竭力不让眼前这些血腥的画面压垮自己,试图尽可能地把他们供词中涉及财产、田地的信息都摘出来。

这样的过程居然足足进行了两个时辰,莫菲觉得连带着自己也被活活拷问了一遍。颜朔中途走到她旁边看了看笔录。

“呸,这帮人等于是把南京户部的官员清单从头到尾背下来了。要真按着他们的供词去拿人,喀嚓、喀嚓,户部全家翘辫子。”

颜朔对这种进展很不满意,显然这当中有狗急跳墙乱咬人的,想多拉几个同僚下水来戴罪立功。陆炳一直没出声,他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案前的莫菲身上。

“莫姑娘,你看那些人刚才的供词里有能听的吗?”

“......”

“莫姑娘?”

莫菲很为难地看着他:囚犯们在牢里受了太多折磨,就算真问出了点什么也是屈打成招。她固然比这些明朝人更擅长计算,可单靠这些没头没脑的供词也无法拼凑出任何情报来。

“抱歉让您失望了......”

“你别往心里去,这才哪儿到哪儿,离天亮还早呢。”

莫菲震惊了,还要接着盘问?再问下去莫说那些人,连自己的脑袋都要傻了。颜大人天天跟人勾心斗角,很少能看到莫菲这样天真憨厚的主。他也不答话,径直走过来问莫菲讨了笔记研究起来。研究了半天诚实地丢下三个字:看不懂。

当然看不懂,莫菲那光是现代人写字从左往右横着写的习惯就让颜朔怎么看怎么别扭。他还算有良心,喊来手下给莫菲端了一小铜盆清水,盆边上贴着块白毛巾。

“干净的,擦把脸吧。”

莫菲早就热得难受,感激地接了过来。趁这会工夫颜朔拖着瘸腿默不作声挪到了陆炳跟前。

“陆大人,借一步说话。”

“老颜,您又打什么主意了?”

“没什么,我也就是寻思你们家姑娘对这种事情不太在行啊。”

陆炳白了他一眼:废话,良家女子要是业余特长是拷问人那才是出大问题了。颜朔晃晃脑袋顺水推舟——

“现在案子明面上动静不大,可皇上都已经留意这事了,今晚要是拿不出结果明天你我都不好交差,所以我想......”

“来都来了是吧?”

“你懂的。”

不出莫菲所料,这两个人确实是老相识了,私底下也有点交情。当年陆炳中了武举人后初入锦衣卫就是颜朔给他们出的考题。他只考了一个问题:如何让木头认罪招供。

当年那道题难倒了不少人,全场之中数陆炳发挥得最好。他对着一张椅子细细审了半个时辰,然后挥笔写下结案词,一篇文章写得大大引起了陈寅和颜朔的注意。之后两人分别在南北司供职,颜朔所属的北司惯用血腥手段镇压犯人,但陆炳身处南司更多地是在和锦衣卫内部事务打交道。所以他与颜朔完全是两类人,擅长用巧劲撬开对方的牙关。

“要劳烦您久违地大展身手了,请吧,陆大人?”

颜朔讨好地递上皮革手套,陆炳碰都没碰一下。

“这手套刚刚让你用嘴叼过,给我换副新的来。”

“行行,你是少爷,我是粗人;你金贵,我邋遢。”

脱下官服,戴起了手套换上了狱卒那身耐脏的行头,令囚犯们畏惧胆寒的那个陆炳又回来了。

陆炳一不在旁边莫菲就觉得心里开始发慌了。她竖起耳朵想听听隔壁房间发生了什么,可听了半天什么动静都没有。

不知熬了多久,囚牢的门终于开了。陆炳摘掉手套走了出来,手里还捏着叠墨迹未干的纸。

“辛苦少爷,辛苦少爷。”颜朔十分虚伪地拍着桌子。

莫菲接过了纸开始读了起来。陆炳所摘的供词大致上和先前他们记的大不一样,案情在他手中变得条理清晰,各个关节上涉案的数目也有了靠谱的结论。拿着这份文书再去分析,原本模糊的案件逐渐有了头绪。

怎么做到的?莫菲完全搞不明白,她只知道既然有了数据,接下来就是自己的活了。于是地牢之下又是好长一段时间安静。陆炳和颜朔也不催她,任她浸在案卷里到处查找、比对做研究。所幸涉案的卷宗里虽然有许多人为篡改的地方,但只要和前后时期的案卷相互印证仍然能很快找出问题所在。

地牢里不见天日,这样忙下去外头恐怕天都亮了。

颜朔已经偷着打了会儿盹,睁眼一看陆炳仍保持着原本坐姿一动不动地看着莫菲工作。他很不好意思地走到莫菲身边想看看她进展如何。

一看之下连颜朔都愣住了,回头瞅瞅陆炳。

“陆大人,你们家姑娘挺......实诚啊?”

枯坐半宿的陆炳终于也站起身了,他也挨到莫菲跟前一看,莫菲手底下整页整页的都是账目和人名。密密麻麻的线索把这些人共通织成了一张网,有些地方莫菲已经理清楚了。但更多的地方由于档案遗失或者瞒报漏报,已经查无可查了。

“还是漏洞百出,颜大人您先看看吧。”

“可以了可以了,你再写下去我这牢房不够用了。”

怪不得颜朔说莫菲实诚,原本他们锦衣卫办案也不求一味株连。办事务必“漂亮”,所谓漂亮不光要还原事实,最好还能在事实的基础上进行合理加工,该抓的人都抓了,该放跑的适当放跑几个。如莫菲这样一五一十地查证,最后一个都跑不了。

“到此为止就行,记事的在案卷底下签个字,让颜大人封好了交给宫里剩下就不是我们该管的事了。”陆炳也表示了相同的意见。

“唔......明白了。”莫菲还是没闹明白,只有听他们的准备签了字结掉这份案卷。她提笔欲写,颜朔却伸手阻住了她。

“我看姑娘虽然在南镇抚司呆了些日子,于我锦衣卫的事还是不大了解罢?”

不知为何颜朔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莫菲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姑娘有所不知——你眼前这卷子要是上了蜡封呈上去,那在我们这儿就管它叫生死簿,在外面还有个别名,叫断子绝孙簿。”

“......啊?”

“生死簿,是说上了这名单的人都要在鬼门关口走一遭;断子绝孙簿,那是外头的人咒我们这些作记录的人不得好死。”

颜朔又露出了他招牌式的嘲讽笑容,说出了今天的第三句诚心话:

“我看姑娘年轻,尚未嫁人生子,犯不着在这晦气的册子上签字儿。我颜某人缺德事干多了,债多不愁,还是我替姑娘代劳吧。”

说着他从莫菲手中抽走了毛笔,从容在案卷落款处签上了自己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