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者不可追

滕祥像一尊泥塑般侍立在嘉靖身侧已经六个时辰了,以他花甲之龄的身子不但撑得住,两道白眉下那双眼睛甚至显得比常人更有精神。

作为明朝内廷的总管家,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陪伴嘉靖也快九年了,几乎占了他执政时光的一大半。

嘉靖屏退了众人只留下这个老奴为他护法。他自己则盘腿坐于蒲团上,双目闭合,神游八极。

他不时会做这样清醒的梦,梦里见到过去的人和事。从儿时居住的嘉兴到如今的京城,一路走来他的口音从说惯了的吴语硬生生地改成了纯正的官话,前者如今反倒生疏了。

“走喽,走喽!”

年轻的陆炳紧紧箍着马脖子,那匹马是他十一岁生日时得到的生日礼物。对于少年来说这匹枣红色的小马还是略嫌高大了。朱厚熜并不知道陆松为什么要送他这么一个难应付的礼物,但他还是饶有兴趣地抱着双臂远远地欣赏着陆炳出洋相。

“这头畜生!吁!吁!”

陆炳咬着牙强行让自己坐在马鞍上,枣红马的年齿不大脾气却不小,一个劲地蹦着想把主人从背上掀下来。陆炳发火了,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马儿吃痛变得愈发狂野难驯,吓得那些仆人赶快把朱厚熜护在身后以免伤到这个小王爷。

时年十四岁的朱厚熜看着自己的玩伴执拗地和身下的马儿较劲,这番景象在他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只听得陆炳一声惊叫,小马撞开围栏风也似地冲了出去。

“等我很快就回来啊——”

留下一声不算告别的告别,马儿载着陆炳已经跑远了。朱厚熜看着朋友远去的背影,心中不知该是担忧还是羡慕。

尤记得那天午后陆炳呲牙咧嘴地回来了,身上满是淤青,两条腿几乎是弯成了圈儿。

但他来时是骑着那匹枣红马神气活现地回来的。

“阿哥,我厉害吧?”

朱厚熜很有分寸地笑了笑。

一朝风云突变,正德十六年四月,他接到了一个来自京城的使团,他们带来了皇帝驾崩的噩耗,也带来了太后的诏书。皇帝无子嗣,他将以藩王之身继承大统。

“如此一来,今后再无法以兄弟相称了。”

他真心实意地为这一点感到遗憾,但陆炳爽快的回答驱散了他心中的阴霾。

“君臣间亦可知心,您等着,我很快就追上来。”

嘉靖八年,武举会试上一人一骑将所有对手挑落马下。当年的枣红马如今多半已经衰老不堪,但校场中央那个狂烈的身影在嘉靖眼中与曾经那个驯马少年无比鲜明地重叠在了一起。

陆炳恭敬地跪在他面前。

“陛下,臣回来了。”

......

武宗的死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权力真空,以朝中元老杨廷和为首的旧臣们献议让嘉靖认其兄为父,这个集团与皇太后及宦官们成鼎足之势,牢牢地制住了年轻的嘉靖皇帝。如今轮到他骑上了大明朝这头猛虎,骑虎难下,不是将虎驯服就是为虎所噬。

只有极少数的朝臣如张璁、桂萼等人支持他艰难地为生父争夺名分。在“大礼议”的道路上一批新贵崛起,他们既否定着旧臣们的论点,也否定他们的政策路线。

“啊......脑壳痛。”

趁四下无人陆炳发起了牢骚。他这个新晋的锦衣卫副千户如无特殊情况其实是很难见到皇帝的。

青年皇帝此时还没有养成修道的坏习惯。

“你这抱怨得可有意思,朕宵衣旰食,昼夜忙于政务都不觉得委屈,你倒是端起架子来了?”

“臣失言了。”

嘉靖一挥手让人给陆炳设座,他自己则若有所思地看着宫殿的天花板,一时也陷入了感慨。

“朕登基已有八年,这八年......走得是如履薄冰。幸而有些得力的人相助才能熬过来,你看今年的会试,朕命张孚敬、霍韬为考试官,他们这次做得极好。取的那些考生呈上来的答卷不再像过去那样满纸空话,我大明要的就是这样的人。”

嘉靖的情绪难得地高涨,陆炳在旁陪着应了一句。

“怕是杨老要咽不下这口气了。”

“他不想咽也得咽,如今他已削职为民,念在他四朝老臣的份上,让他在家安心养老便是。”

“杨老虽然不在朝中了,还有大把顽固的人赖着没走。”

“朕知道,不然你以为朕宣你来所为何事?”

“臣明白了。”

嘉靖的脸上却没有浮现出满意的神色。

“锦衣卫似也同样太过冗滥了。

陆炳起身复又跪在了皇帝明前,还是一模一样的回答。

“臣明白了。”

......

“转眼间十年又过去了,你真的明白了么?”

嘉靖缓缓睁开了眼睛,对着某个不在场的人问了一句话。

“主子,您是在责怪奴才么?”

滕祥毕恭毕敬地站在他身后问道,嘉靖展颜一笑:“谁说朕在责你了?难为你在这里一动不动地守了一宿,朕从入定到现在都几个时辰了?”

“回主子话,不多不少正好是六个时辰,主子真是灵通,神游天地,半日即还。”

“你们这些奴才就会挑好听的说,朕做个梦都能被你们捧上天去。”

“主子是天子,不用奴才们捧,天地间没有一处是主子去不得的。”

滕祥摸清了这位皇帝的喜好,几句奉承话说得无懈可击。嘉靖明里责怪那些下人们逢迎他,其实心里也爱听那些谀词。

“蓝神仙给朕占卜过,后天即是吉日,届时将有吉兆应验。你给严嵩递句话,到了那天,朕要这京城的天上一朵乌云都不得出现。”

滕祥喏喏领旨,嘉靖一拂袖子。

“你去罢,换黄锦来伺候朕。”

京城的乌云当然不会凭空跑不见了,他们都咻咻地钻进了陆大人和颜大人准备的班房里。有些灰头土脸,有些鼻青脸肿,总之大家看上去身体不甚健康,情绪也相当低落。

锦衣卫的诏狱究竟有多深?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当年的许多人,想知道的人不敢进去,进去的人没机会出来,遂成了一桩悬案。

最后颜大人给出了一个标准答案:够深。

所谓“够”者,你来多少,我收多少。

“陆文明,你屁股还疼不疼啊!”

颜朔忙里偷闲关心了一把同僚,陆大人还以一个“你还不死?”的眼神。

他们监督着那些涉及袭击陆炳一案的人逐个步入北镇抚司的监牢。虽然陆炳成了受害人,但颜朔却满意地搓着手表示这波差事干得漂亮极了,正愁没有人来垫刀,结果发现有送上门的买卖。

“怎么了陆大善人,良心过不去了?”

眼前这些人里九成九都是无辜的平民,这点他们心知肚明。

“圣意如此,无关良心。”

他尖锐地指出:嘉靖并不真地在乎谁是谁非,抓一个犯人能让京城恢复宁静,但抓上一千个平民几乎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后者办起来更容易,况且以顺天府辖区之广,少了这一千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宛平那边你派人去处理了么?”

“我留下淮青在那里督办,他虽然年纪轻但办事可靠,我有意多提拔他。”

“真的吗?我也有意。”

“你又挖我墙角?”

“嘿嘿,真不好意思......”

颜朔嘴上说着,但实际上完全看不出他有任何羞耻心。

这个晌午的最后一批嫌犯收押完毕,陆炳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看着监牢大门,他的心思也回到当年故乡的那个马场旁。

“皇上,学文习武那么多年,我可不是特意为了做这种勾当才来京城的啊。”

他喃喃自语着,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对自己的强烈厌恶感。

当年那两个单纯爽朗的少年,如今俱已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