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朔费劲地蹲下来向地上那包裹伸出了手。
他行动不便,要做这动作得侧着身子,显得相当别扭。借这一点间隙颜朔用眼角余光瞄了瞄面前的莲如师徒。
两人彼此冷眼相对,谁都没顾上看他一眼。
“嗬,我说你俩也犯不着闹得这么僵吧?”
颜朔将包裹握在手里暗暗掂量了一下:重量很轻,拿着完全没什么手感就是根普通棍子。他若无其事地和陆炳对上了视线,示意自己暂时没发现异样。
“我对弟子们管得太宽松,让您三位看到这不成体统的样子......”莲如似乎这才注意到颜朔的动作,向着他微微一躬身,“修行人岂会在意他人怎样看待自己呢,您说是不?”
“修行人也是人,瘸了腿跑不得跳不得也是种遗憾,毕竟年纪还轻嘛。”
“倒也不很轻了......圆济,既然你执意不肯要这根拐杖那就交给我保管吧。今天你就靠这两条腿自己走回去,满意了么?”
莲如目光锐利地看了无名一眼,走向颜朔朝他伸出手来。
“颜大人,劳驾。”
“和尚你也别生气,骂他两句就得了。”
他将那长包裹递给了莲如,僧人接过来,又同他们三人道了声失陪,竟抛下瘸腿的无名自顾自走了。
不知所措的莫菲还扶着无名没撒手,她担心地看着这个倔强的小沙弥,但无名已冷静下来了。
她轻轻挣脱了莫菲的手,对她说了声:“谢谢。”
陆炳和颜朔一语不发地站在两旁看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没人扶着,无名走得十分吃力。莫菲心有不忍,但想到这个小沙弥是个极其要强的人,最后还是克制住了上去帮她一把的冲动。三个人目送无名走远,人潮逐渐将他们隔开了。
颜朔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拄着拐杖站在原地,直到陆炳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怎么,觉得同病相怜?”
“你说我啊——”他回过神来发现陆炳正看着自己,“我有那么多愁善感?”
转眼间颜朔已经换回了自己惯常的那副表情。
陆炳笑了笑:“换作平时你早就想着法地要打开那包裹验验了。”
“别跟我在这装傻,那莲如和尚在僧录司大小也算个官,我要翻人家东西你总得给我个像样借口吧?”
其实这句话连颜朔自己都不信:他最不缺的就是办法和借口。
他摩挲着拐杖的手柄,不知在想些什么。
莫菲忽然发现自己对同僚们其实并没有多熟悉。她根本不清楚颜朔那张脸上道道伤疤的来历,也不知道他这身残疾背后究竟有什么故事。
她不由得转头看向自己身边的陆炳,他无疑是知情人......
“这种时候就别好奇啦。”
最近他真是越来越能猜到自己心底想法了!
“我没想打听啊!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真是的......”莫菲赶紧辩白,“我就是在想锦衣卫这份工作总容易遇到危险。”
她若有所示地瞟了一眼陆炳的左肩。
“真爱操心,我这点小伤和颜朔一比都不算个事。”
陆炳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旧伤所在。
“颜朔他和我不一样——至少我不会让自己的脸给划成他那副德行的,这你放心。”
“谁担心这个了......”
每次一聊到什么重要事情就很容易被他岔开话题,莫菲发现自己的思路一下子又被他给绕飞了。
正巧最后那句话颜朔听到了,他圆睁凶目看了过来。
“喂,我仿佛听到有人在背后说我长得英俊,陆炳,是不是你说的!”
“这话太违心了我说不出来。”
陆炳权当他是空气,瞧都不带瞧一眼的。他冷不防问了莫菲一句:“你看,颜大人他不服气,那你来评评理——我与城北颜公孰美?”
莫菲被这突如其来的不要脸震慑住了。她瞥了眼颜朔又看看面前的陆炳,两人的性格都很欠收拾,但光论相貌则过于高下立判。
她实在没法昧着良心帮衬颜朔,只得干巴巴地回答。
“君美甚,颜公何能及尔,嗯,开心了?”
陆大人高高地昂起头又点了两下,颜朔鄙夷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呸,当我刚刚放了个屁啥都没说。还有莫姑娘你平时离那个人远一点,不要脸这种事是会传染的,我怕他的贱气太重误伤到你!”
要练成你们那样的厚脸皮还是有难度的吧......莫菲幽幽地想着。
颜朔已经恢复了平时那副无赖德行。但之前那一刻,他落寞的身影已经深深印进了莫菲心中,留下了一个可能永远得不到解答的疑问。
......
“和尚,我腿疼,背我!”
才走出几条街无名已经开始嚷上了,她毫不客气地拍打着莲如的背让他蹲下来。莲如晃了晃手里的包裹用谴责的眼神看着她。
“你不是很耐得痛么,才走了几步路就想装病了?”
“痛是不痛,可我就是懒得走嘛。”
无名叉着腰在一旁振振有词,无法想象就在半个时辰前她才亲手折断了一个人的脖颈。
莲如非常清楚她这种介于自然和疯癫之间的本性,他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这支铳管没法给你当拐杖使,我呢也不可能真的弯下腰来背你,那就将就一下,这条胳膊借你当拐杖可好?”
他不待无名反驳就已经向她伸出了手,无名很没原则地凑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任他那条手臂支撑着自己大部分的体重。
“幸好你事先把木托给卸下来,这支铳的铳管又做得轻,才能在颜朔那里蒙混过关。若是普通火铳恐怕他一摸就知道是什么了,届时你我都没好下场。”
“和尚身手那么好,要跑还是能跑掉的吧?”
“那你呢?”
莲如盯着无名的伤腿,虽然她对痛觉的感受极为迟钝,但伤肢毕竟影响行动。
“跑不掉就跑不掉咯,反正等我用那支铳开完火后也没指望能逃得脱。”
无名若无其事地回答道,她这个角色原本就是弃卒。
“到那个时候和尚你也不会来救我的吧?”
“嗯,不救。”
回答得不假思索。
事先准备的马车已在原定地点等着他们,没待莲如帮手,无名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
莲如看了一眼四周没有人注意他们,遂跟着她钻进车厢。
“呼——解脱了!”
无名大声宣布着自己再也不要假扮和尚了!她一把扯下头上的僧帽,解开盘得紧密的头发。黑发如瀑般散了开来,她将长发撩至左胸前开始细心梳理着。
莲如一脸不解地看着她问道:“你不总说自己是个男人,男人有你这样惦记头发的么?”
“无论男人女人,爱惜头发的心情都是一样的。”无名一边心疼自己被缠得打结的头发一边回答,“哎呀这种事情你一个光头怎么会懂!”
“......”
莲如确实是个僧人,虽然平时师兄弟间经常相互诘问辩论,但无名这句话他还真没法接。
两人坐在轻微颠簸的马车里,莲如膝上还横着那支被拆开的火铳,其余的部件都藏在无名身上的小包裹里,看上去完全不起眼。
这支明朝人前所未见的刺杀利器就这样伴着他们穿过大街小巷,挤开人潮回到了他们今早出发的地方。
车轮在安家的茶铺前停下了。
“保险起见我问一句,这家的女主人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她不稳定的精神状态始终是莲如最担心的事。
无名已经换好了常服,她习惯性地用手指卷着头发的末端一边含糊地回答。
“还好吧。”
还好就是不好,莲如的心中又多了一道阴影。
安家的下人已经将他们回来的消息通传给东家了。异族女商人急急忙忙跑到门口,无名还坐在马车里,是莲如站在外面等着她。
“莲如师父回来了!那,她也一起回来了么?”
“夫人放心,我把人带过去的,自然得负责把她好好地送回来。”
莲如伸手拨开车厢帘子,无名正坐在车厢里笑嘻嘻地看着他俩。此刻她又扮回了平日在安家里那副病弱的样子,安菲娅向她伸出手轻轻地将她抱下了马车。
“你们两个送她先进去。”
她吩咐了一句,家里两个使女应声上前,一左一右搀扶着无名将她护送回屋。莲如很少见到她这么顺从的样子。
眼看着无名被送进屋了,安菲娅这才开口。
“莲如师父。”
“夫人请说。”
“您说请官署里的大夫来替她看病,那大夫对她的病情......是怎么说的?”
“他的看法与夫人您自家大夫的一样,都说是因为受了惊吓外加头部磕碰导致一时神志不清,记不起事情来,让她静养几天就好。”
“只要能痊愈,那就什么都好。”
安菲娅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让师父您今天受累跑了这么一趟,请进我家来喝杯茶再走吧。”
“这可要恕我谢绝了。”莲如笑着摆了摆手,“夫人家里多得是耶教的神像和图画,我一个和尚坐在里面,何其突兀?”
“您若在这一带多走动的话会发现家家户户信的未必都一样,大家相互间也没有矛盾,所以没那么多讲究。不过您好像对我们这片区域本来就很熟悉?”
“是啊......”
莲如回答道。
“非常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