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莫菲乱入锦衣卫之后各项传统旧俗基本上被她打破了个遍,只有少数规矩还没来得及为她而改。
譬如锦衣卫里没有为女性准备的官服。
所以她在外行走时还得靠卫所那帮兄弟们来撑撑场面。如今只有一个身着常服的祁慎言与她同行,两人看上去不像有公务在身,而像朋友间普通的串门拜访。
“祁大爷您先请,小的替您把花拿好。”
莫菲扮出一副极尽狗腿之能事的架势来,摆明了要把这场戏看到底。
“莫姑娘,大家同僚一场,相煎何太急啊!”
“我不管!谁让你们平时起哄看我热闹看得欢,这就叫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咱们讲道理啊,我可从来没带头找过事。”
“那旁观的人里总有你一份吧?”
祁慎言一时语塞,心中暗恨自己平时交友不慎。
就在等人应门的间隙,莫菲悄悄看了看祁慎言的表情。在陆炳拉帮结伙的那派人里他确实算是比较老实的一个,就连探访心仪的人都得先找足了公务上的理由才登门。
“......要是某人也像你这样直来直往的,会变得怎么样呢?”
她默默地想起了之前与陆炳间的微妙氛围。
安家的人没有让他们久等,门房应声而开,门背后探出一张看上去有些眼熟的脸。
“咦,祁大人您又......是您来了啊,恕我们怠慢让您久等了,里面请呀。”
大眼睛,圆脸蛋,还透露着一股子稚气的女孩子,正是莫菲那晚在茶行见到的小歌伶。
“‘又’?祁大爷你可以啊,藏得真好!”
莫菲不禁朝他竖起了大拇指,得到的是祁慎言一个无奈的眼神。她笑嘻嘻地看向前来迎接的女孩,忽然发现这个姑娘自己以前见过。
“你是不是那天晚上的——”
“姐姐你还记得我呀!”
“怎么会忘呢?不过上次一别之后你变化可真大,更漂亮了又更精神了。”
雪艳害羞地低下了头,莫菲这句话并非客套——这一阵子的经历似乎成了雪艳成长的催化剂,如今她虽然还有点怯场的毛病,但言谈间已多了几分大方与从容,整个人的气质都焕然一新。
“两位请随我来,夫人她现在刚好有空呢。”
她嘴上说着欢迎的话,自己的脚却钉在原地一步未挪。雪艳不动声色地朝着莫菲身后张望着,似乎还在等某个人的出现。
“那就进去吧。”
祁慎言咕哝了一句,率先走进了院子,莫菲随后而入。宅子的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上,掩住了院外的街景和一个少女刚燃起的期盼之情。
雪艳小心地瞄了瞄身边两人,几次欲搭话却又不够胆子。她将他们一直送到会客厅的门口,眼看是最后的机会了,她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开口发问了。
“姐姐,上次来的那位锦衣卫的大人,他......他近来还好吗?”
“陆大人?”
莫菲和祁慎言都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个女孩子惦记着问起了陆炳的事。
雪艳原本肤色就很白,衬得脸颊上浮起的红晕更加显眼。
“陆大人他最近很忙,不然今天他也和我一道来的。回头我帮你给他带个好,就说你问起他来了。”
女孩的表情半是惶恐半是欣喜。祁慎言体贴地冲她笑了一下,示意她不必再送他们。雪艳就在厅前向他们道别,他们看着她走远了这才重新开始交谈。
“莫姑娘您看,我们陆大人还是很抢手的,稍不留神就有人替你惦记上了。”
“少废话,那姑娘年纪跟铃儿差不多,一看就不是文明会感兴趣的类型。”
“你还真有自信......”
祁慎言企图祸水东引的计划瞬间被莫菲挫败了,他又被噎住了一次,只得服气认输。
“等等!”
他忽然发现了一个新世界。
“你什么时候跟他以字相称的?我记得南司里只有陈老和沈先生才会这么亲密地喊他......”
“咱们还是说说公务的事吧!”
莫菲晃了晃手里的花束,迅速把祁慎言刚到嘴边的话强行摁了回去。这招是陆炳亲传的岔开话题战术,同样的配方同样的味道,用起来顺手极了。
两人间的八卦就此打住,他们已经看见女主人来到屋檐下欢迎他们的到访了。祁慎言忽然感到一阵喉咙发干,刚刚想好的台词瞬间被忘到了脑后。
“......菜鸡。”莫菲在心中悄悄吐槽了一下这位耿直兄弟,一边上前问候安菲娅。
她俩也是从上次分别后就再没见过面。安菲娅的蓝眼睛里闪着愉快的神情,莫菲的做派与她身边那些明朝人之间有着鲜明的区别。对于自己的异族人身份她似乎毫无障碍地就接受了。
“我们有一阵子没见面了,莫姑娘?”她欢快地招呼着莫菲,然后又向祁慎言致以微笑,“祁大人,你也好呀。”
两个女人瞬间结成了同一阵线,站到了一起准备看祁慎言会作何反应。祁慎言现在已经悔到了姥姥家,埋怨自己出门挑错了日子。
他掏出一本线装小簿子来,回答道:“上次来打听的事情,回去之后发现还有些细节没弄明白所以今天上门来请教。”
看到他手里那张幌子,安菲娅脸上笑意更盛。莫菲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已经知道祁慎言的心思了。
“祁大人还说三番五次上门打扰过意不去,他这一趟来还带了礼物呢。”
莫菲将怀里抱着的花拿给安菲娅看,她轻轻挑了挑眉,对他这手准备似乎有些惊讶。不过她立刻恢复了平时的温和神情,礼貌地请他俩入厅来坐。
进门前莫菲悄悄从背后推了祁慎言一把。
“兄弟,有我在你弗要怕,大胆地去吧。”
“有你在我才要慌啊姐姐......”
祁慎言简直哭笑不得,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讨饶的话来。莫菲十分受用地点了点头,用手指绕着头发开始认真思考起怎么为这个木讷青年送送助攻。
“寒舍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将就着坐吧。”
厅里迎接他们的则是屈念秋那张懒洋洋的脸。安家的内部情况常让外人感到迷惑:对外分明是屈念秋一手打理所有的事务,生意上的事向来说一不二。但实际上茶行又是安菲娅的产业,连颇有威名的屈念秋都对这个义姐畏惧三分。
他漫不经心地嚼着点心一边指着堂上座椅,似乎就没把两人的锦衣卫身份放在心上。莫菲上次就对他这副惫懒做派有了充分认识,见怪不怪地坐了下来。
“祁爷近来可好啊?”
莫菲忽然发现屈念秋这张冷脸纯粹是冲着祁慎言来的,顿时又对祁慎言的处境更感兴趣了一步。祁慎言没理会他那份挑衅劲,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回应着他。
“近来不好——忙着缉凶,所以时常要来府上叨扰,请屈老板多多包涵。”
与安家打交道深的都知道安菲娅才是女主人,但祁慎言还是执意把他看成茶行的东家,屈念秋眯起了眼睛,脸上浮起狐狸般的神色来。
莫菲很惋惜自己今天没有带爆米花来,她端起了茶碗好整以暇地等着瞧这两个互不待见的男人间的热闹来。
“屈老板家多与外国人打交道,您的家人——”他的目光短暂地在安菲娅的身上停留了一下,“也来自北国,想必这一带的外国人您多少都认识吧?”
安家姐弟俩交换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眼神,屈念秋坦然地答道:“我们家打开门做买卖,不拘客人是来自何地。这一带多得是行商的人,来来往往的我们也认不得许多。您如果问问街坊的事我还能答上来,要问起那些居无定所的商队我可就不清楚了。”
他这一句话已经把祁慎言想问的事给堵住了。
祁慎言的脑海中回忆着那具漂在河面上的番商尸体:贩象商队的头领,直心肠好喝酒,曾经因为南镇抚司辖下象所的关系大家打过几次交道。老人的身体很健朗,惯常跋山涉水的人怎么看到不会轻易在京城的一条小河里溺水身亡。
“屈老板这么说自然有道理,但在没把一切可能性排除之前我还是不能轻信那老爷子的事只是个意外......”他慢慢地说着话一边观察屈念秋表情的变化,“不管您关心与否,若那个老人真是死于他人之手,那就意味着这一带藏着个杀人凶徒,对您来说也不是个好事。”
“哦,那要多谢官爷关心咯?”
屈念秋依然语气带刺,他转头看向义姐,又将视线移回到祁慎言身上,讥讽地摇了摇头似乎在嘲笑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安纳托利,过来一下。”
一直旁观的安菲娅忽然开口了。
甚少听到姐姐用完整的小名叫自己,屈念秋闻言不禁脖子一紧。他很不情愿地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姐姐面前。
“怎么了——唔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莫菲和祁慎言只来得及看到安菲娅手肘轻微的一摆,听见屈念秋背对着他们发出的一声闷哼。
“好好跟人家说话,不要恶声恶气的。”她亲切地叮嘱了弟弟一句,哼着小曲没事人一般替他们取茶点去了,留下屈念秋捂着小腹脸色苍白。
“嗳,你确定你喜欢那样的吗?”
莫菲小声地问了坐在身边的祁慎言一句,他不假思索地答道——
“之前还不是很确定,现在很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