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坦白从宽

船体在河流中晃得不太稳当,莫菲的身体彻底脱力,她趴在船舱里任由木船颠来晃去。被水打湿的衣服贴在皮肤上,一阵寒风吹过让她甚至产生了“还是水里暖和点”的念头。四肢和躯干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她麻木地看着身边的何子——

“莫姐姐,听得见么?”

她恍惚的样子把那男孩吓住了,他将颤抖的手指伸到莫菲的鼻子底下试探着还有没有呼吸。

“小鬼......我,我还有气呐。”

莫菲强作镇定朝他轻笑了一下,光是抬起脖子都费劲。何子用出乎她意料的力道帮她侧过身来,不断拍打着她的脊背。

“咳咳,咳咳......”

紧张情绪让她的胃不可遏制地翻涌起来,莫菲又吐了几口河水,视线缓缓清晰了起来。何子眨巴着眼睛蹲在一旁,同为落水者,他倒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不愧是从小在码头长大的野小子,风吹雨淋全然不在话下。

“别拿那种奇怪的表情看我,虽然刚才灌了一肚子的水,噗——咳咳......”她又呛了一下,抬起手擦了擦嘴角,“沈先生和慎言呢?替我找他们来。”

胃里的东西几乎已经被呕尽了,但看了看浑浊的河水,心里还是有种挥之不去的膈应感。何子还没来得及说话,从她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响已经表明了祁慎言的到来。青年用询问的眼神默默等着她发话,但莫菲摇了摇头。

“还有小孩子在,其它的事等回去再说。”

她看了何子一眼,不知刚才何子救人的那一幕有没有被无名察觉。

“还有......阿嚏!”莫菲裹了裹毫无保暖功能的衣服,“我快给冻死了!”

......

在丫鬟们小心的伺候中莫菲彻底体验到了国宝熊猫的生活——周围人都用一种处置易碎贵重品的态度对待她。房间里烘起的暖炉将屋子彻底转换成了另一个季节,缓和体温用的汤饮和药剂热气腾腾,更别提那群随时守候在门外待命的人。

“这岂不是把我软禁起来了嘛。”

莫菲的抗议自然被忽略了,她裹得像个粽子似的从床上滚了下来,慢慢挪到自己居所的外厅去。

“弄得我好像是个小孩一样......”

“还是个大冷天里下河玩水的孩子。”

陆炳平静地接了一句,他的双眼不离桌上那碗药,俨然一副想靠自己的视线让药迅速降温的架势。就在不久前南镇抚司衙门里刚经受了同样的目光洗礼,沉默的寒流包围了那帮由南方人组成的小圈子。陆炳的视线在祁慎言身上停留得格外久,他无需开口,显而易见的失望与不满已经直接甩到下属们的脸上了。

好在他能分清公与私,无声的谴责结束后一切运转照常。他本人则在结束手头事务后立即赶了回来。眼下正守着莫菲的药碗坐在桌旁等她出来。看他的一瞬间莫菲竟不知该为他的归来而安心,还是为了他面前那碗药而发愁。

“只是不小心浸了一身湿罢了,刚刚到家就沐浴更衣过,又喝了驱寒的汤药......”她可怜巴巴地瞄了一眼那看上去就很苦的东西,“可不可以不喝嘛,我都,我都喝饱了!”

“喝了一肚子河水,这倒不假。”

陆大人无情地将碗向她推去。

桌上还摆着一小碟山楂糕,凝结成冻的糕点被切成了整齐的小块叠在瓷碟里,透亮的红色一看就引人垂涎。当时有小孩子不肯喝药,大人们便在煎药的同时备点酸甜的零嘴来替孩子解解嘴里的苦味,亦有哄其就范之意。

这下可结结实实被当成小孩了......莫菲认命地端起碗,捏着鼻子一灌而尽。

“噫,要我喝这个,我还不如再跳到那河里游两个会合呢。”

“哦?”

莫菲识相地低下头表示“开玩笑的开玩笑的”,顺手拣了块酸溜溜的糕送进嘴里不出声地咀嚼着。她怀疑陆炳今天碰见的那个药师心情特好,给的量特足,熬出来的药苦得无法言说。

纵然心中有许多问题要问,陆炳还是坐在旁先等她缓过劲来再考虑问话的事。

没想到哄小孩的把戏在自己身上也十分管用,莫菲又拣了第二块山楂糕,舌尖的苦涩味道逐渐被酸甜的滋味给驱散了。

“说起来——”莫菲咽下食物,悄悄擦了擦嘴,“你这还是头一次在我房间里陪我吃东西呢?”

不料她没头没脑来这一句,陆炳不由愣住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坐在姑娘住的屋里。

为了送她去郊外院落小住,这两天房间里生活用具大多都已打包好提前给送了过去。现在屋里空荡荡的只剩桌椅、屏风和床铺,不经提醒根本意识不到这还算女子闺房。

“事出紧急,我竟忘了......”

“哎,就不用管那些有的没的了,反正都要搬了不是。”

见他有些懊恼,莫菲立即替他解了一句。一来一回间正让她借机抢回了主导权,她趁陆炳还未回过神,忙不迭地把自己怎样失足掉进河里的过程添油加醋描述了一遍,边说还边埋怨自己不小心。

陆炳在旁看着听着并不插嘴评论,任她胡侃了一通。

“所以说码头那地方就是不该去啊,一天到晚地上都是湿泥巴,踩在上面不小心就得滑一跤。河边也没个东西拦着,脚一滑就‘噗通’落水里了。我还不大会游泳,幸好有那小何子在才把我救了回来。”

“是么,那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陆大人仍然没发表什么意见,莫菲心虚了:眼前坐的可是撒谎和测谎的专业人士,自己这点水平能蒙得住他么?

“总之,再也不去了!打死我也不去了,脏兮兮的!”莫菲信誓旦旦,“倒是把沈先生和慎言他们吓得够呛,对了你可别迁怒于他们啊,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

“码头上人多,难免有些推搡磕碰,却害得你被挤下河去。”

没上当。

陆炳用的仍是“挤”字,或许是今天她遇袭时的情景与那个番商被害一案太相似,也许是他从她的神情中察觉到了异样。陆炳十分确定莫菲的落水并非偶然——且对方是个令她不惜对自己撒谎也要包庇的人。

无论再怎么体谅她,此时陆炳心中仍然打了个小小的结。不快的情绪压在心中挥之不去,他端详着莫菲的侧脸,不怎么擅长在隐瞒时直视对方的脸。情感让他想去好好心疼这个身边的人,职业本能却在催促自己捕捉对方话语中的破绽。

“本想在傍晚前就送你出城去,如今这幅样子不宜再多活动,今晚还住在这吧。夜间少在外走动。真染上风寒有你受的。”

陆炳说着话站起身来欲离开此地:他暂时不想和她共处一室了,否则自己无法保证不会违背诺言,强行要求她把自己的秘密一五一十说出来。

“......文明?”

他一闪而过的神情没有逃过她的双眼,莫菲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了,陆炳再三的迁就换来的是她无尽的敷衍,这种感觉委实煎熬。

“我在落水时神志恍惚了一下,突然记起了些事来——你先别急着走,坐下来听我说说好不好?”

终于迈出第一步了!

忐忑和释然两种情绪在莫菲心中交织着。听到她的呼唤,陆炳有些困惑地重新转过身看着她。莫菲赶忙上前拉他坐下,尽管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开口:总不能把自己的来历一五一十交待清楚吧?

“你可记得先前请东厂的沐姐姐来帮我们,让她照何子的描述画了一幅无名刺客的肖像,权且叫她‘无名’吧,画像上无名的那张脸我是见过的......”她吞了口唾沫,艰难地说道,“在被你五花大绑扔进囚车送到京城前,我记得遇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她。

说到“五花大绑”时莫菲刻意加重了语气,但陆大人没有良心不会痛,他在一旁认真地听着莫菲现编的故事。

这他妈压力好大啊!莫菲在心中呐喊。

“我只记得那是间狭小漆黑的房间,那个和无名相貌一致的女人在我背后推了我一下,催我快点上路。我当时不知所措,只能被她一路赶着,大概是在夜里就这么糊里糊涂给送上了来京城的马车。或许当时你们想找的真是四川松潘县的那户姓莫的人家,可那不是我,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无妨,你现在是了。”

就算现在嘉靖皇帝吃着火锅唱着歌突然出现在他们桌边,莫菲也不会感到更惊讶了。

沉稳而重规矩的陆炳一下子变得如此直白,让她彻底忘了接下来要编的话。

“......呃,总之!我后来问过负责押送的卫士们,没有人能说清我是怎么来的,也没有人知道为何我会替代了那户人家的女儿出现在这里。我所能确信的只有一点:我能遇见你,正是因为那个诡异的无名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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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坦白交待的时候了吗?说实话我的心情和两个主角一样忐忑。

按理说、按理说,陆炳和莫菲其实还欠无名一个红包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