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个无名氏大费周章绕开了守卫们的视线,将你塞入囚车从四川千里迢迢送至京城?”
“我也想不通啊!”
莫菲陷入了苦闷。
“可我不记得她是用什么手段将我调包,也不清楚自己身上有什么地方值得人家费这么多心思。这些事情说出来恐怕根本不会有人相信吧?”
她自嘲地干笑一声,等着陆炳接下来否定自己那些漫无边际的臆想。
陆炳的神情严肃而认真,并未因为她的故事荒唐就当作是在说胡话。这反而让莫菲犯了难——虽然他的信任令她感到欣慰,但若放任他追问下去的话想蒙混过关可就难了。
“这段经历要是写成小说,那我简直就成主角了嘛。”她坐在原地伸了个懒腰,“被人捉弄了一圈,在地牢里关了一宿,最后还落到你手里了。”
缓缓西沉的太阳把这个城市拱手让给了黑夜,侍女送来了烛火后便退下了。
火焰噼噼啪啪地在烛芯上跳着舞。两人此刻都没有进食的欲望,也无意破坏这段平静。莫菲拿了把剪刀,隔一段时间就剪掉一段烛花以此计算度过的时间。府里的人很识相地不来打扰他们的临别之夜。
“本想留你在这多住一阵,好和我们家人一同过个冬至。”陆炳轻轻说道。
闲暇时他曾向莫菲介绍过北方的大小节日和习俗。京城无愧为明朝首都,逢年过节的庆典排场都相当盛大。
“也对,伯父伯母带着铃儿回了老家,嗯......看来要独自过节的人不止我一个了。如何,不考虑多留我几天?”
“不用急,今后有的是时间。”
靠她那点微末道行,想捉弄陆炳还是差得太远。
陆大人坦然地将算盘打到了久远的将来去,让她简直哭笑不得。
“还真没怎么想过今后的事情......”莫菲掰下一段凝结的烛泪,攥在手里□□着。
接下来的生活并不难预料——在陆炳的安排下乖乖住进京郊的小院里,避过喧闹的祭典和神出鬼没的加害者。等冬去春来后自有人接她回来,她只需安心等待并信赖着某个人。
烛光笼罩着两个人,陆炳的面部轮廓在这略显昏暗的背景下反被衬得更加鲜明。莫菲不禁在心里暗暗拿他与现代的男性作比较。他的手掌和指尖还有着早年习武时留下的痕迹,莫菲从未见过他和人动手时的样子,倒是南镇抚司有大把的人在跃跃欲试想痛殴他一顿。
然而——
陆炳站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掩上了半开的窗户,随后又不声不响地将一直打开的门也关上了。
“咦......”
莫菲不知该如何开口:这里勉强还算自己的房间,为什么陆炳要特意关上门窗与她独处?
她紧张地看着陆炳朝自己走来,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陆炳坐到了她身边,两人的距离比之前更近了,几乎挨到了一起。
“......文明?”
她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不安。
......
“拆开看看吧。”
“呃!”
莫菲发现自己误会得有点远:陆炳只是将一枚厚厚的信封压在桌上,除此之外便再无表示了。
看封信也搞得这么郑重其事,刚才那个瞬间,她的心里还真有点发慌。
莫菲心情复杂地看向罪魁祸首,对方毫无自觉地做了个催促的手势让她速战速决。
她拆开信封,一边狠瞪陆炳一边草草浏览着纸上信文。
仍然是时间、地点与人名,只是年代久远了些。
“仔细读,然后记在心里,这些就是周兄想对你我说的话。”
陆炳将烛火向她的方向推了推。
......
“需要我来解释么?”
陆炳的声音被草原上的疾风盖了过去,余音碎在了风里不知要飘到何处去。
灰白相间的帐篷连结成一望无边的海,旗帜猎猎作响,人与牲畜的踪迹随处可见。但在湛蓝天幕下这支游牧部落的队伍又显得微不足道。帐中的男人有着一双比汉人更加狭窄的眼睛,颧骨高凸的脸颊上生着一柱直挺挺的鼻子。两撇弯曲的唇须挂到嘴角底下,嘴唇厚而短小,与人说话时总喜欢昂着头倨傲地俯视对方。
“绰罗斯·也先。”陆炳在莫菲耳旁轻声说道,“正统十四年,于土木堡之战后俘虏英宗,其后挟天子由紫荆关向京城进军。”
对于莫菲身处的时代而言这是八十九年前的一场战役,信纸上连篇的汉字中不时穿插几句蒙文。在周守行任职的鸿胪寺里长年处理外交公文,对蒙语多少有些涉猎,但陆炳不谙其道,许多词只能勉强靠猜测解读。
“我记得英宗最后是给放回来了?”
莫菲不确定地看向陆炳,得到了对方的点头赞同。
“这位皇帝在北狩时随着鞑靼的军队一路尝尽艰辛,幸好也先仍以君王之礼待他,好歹没让他在被俘期间受太多的屈辱——但话说回来,皇帝被俘已是国耻。”
朱家的宽脸盘在明英宗朱祁镇这里得到了完美的继承,他微胖的脸颊下蓄着大胡子,弯且细的眉毛下双眼闪着柔和的光芒。
赢家和俘虏相对而坐,却是由也先向朱祁镇稽首行礼。
“我看过这一段历史,说也先在晚上看到英宗陛下的御帐上有一片红光,认为他是真命天子,惶恐不已。”
“哦?”陆炳一挑眉毛。
“当然以上多半是为了挽回面子瞎写的。”莫菲随即补充道,“这个也先还提出要跟被俘的皇帝联姻,若真让他得逞了岂不是丢人丢出国去。”
她循着文字想象当年军帐前双方谈判时的场景,青草和泥土的气味仿佛近在咫尺,也先的大军一度逼迫明朝在京城九门外展开防御战,最后又因久攻不克而被迫撤离。她继续往下读,却发现后面的情节与自己的记忆有了偏差。
“据我朝记载,也先虽有意和亲,但为先帝所拒。鞑靼人则另有一套说辞:他们声称英宗与其部落女子育有后代,名唤塔勒拜·拓不能。”
陆炳事先已将这段文字看了许多遍,每每提起时仍觉得匪夷所思。
“用他们的土话说,那孩子就是‘朱大哥子’。”
......
莫菲总算知道为啥周守行要从南镇抚司那些封存的档案里搜寻蛛丝马迹了。这些话对朝廷而言近乎谋逆之辞,史官对此不屑一顾,也只有锦衣卫会将此作为以言定罪的依据加以保存。
“你这家伙!一天到晚就撺掇我看这些破玩意儿是不是想陷害我!”
她右手还执着信纸,左手握了个拳头,一字一拳地往陆炳胳膊上垂去。陆大人站着任她捶打不还手,只让她接着读下去。
“后面还有更劲爆的内容?”莫菲无语了。
一想到周守行就是因为刺探这些事而失踪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尽管身边还有陆炳为她壮胆,可她内心深处还是有种把这些纸撕了扔进火炉的冲动。
简直不能理解陆炳这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恶趣味,达延汗又是哪位仁兄?
“也先的曾外孙孛儿只斤·巴图孟克,无需记他们又长又拗口的名字,你只需知道此君是也先的后代即可。这位达延汗曾在二十一年前率军犯我边境。先帝御驾亲征将其击退,且于阵中亲手斩杀一人。”
莫菲没有接腔,这段故事她分明在皇史宬里听周守行细述过。
陆炳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击在桌板上,他开口说道:“正德十二年,达延汗在应州被先帝击败后就再无他的音讯了,据说就死在同年,死因未知。无论大明还是鞑靼都对此讳莫如深,周兄生前......”
提到周守行时他停顿了一下。
“周兄他曾有疑问:应州之战我军阵亡五十二人,鞑靼阵亡十六人,何以称之为大捷?他起初百思不得其解,只知达延汗或许就死在那一年。这个谜题一直困惑着他,直到你指出了连他都忽略的一点——无人知晓先帝亲手杀的那人究竟是谁。”
“有那么凑巧!?”莫菲不禁脱口而出。
“毕竟在此役之后,鞑靼多年不敢再深入大明边境。我们都知道孛儿只斤·巴图孟克,此人又称‘小王子’。只是在遇见你之前我们都没去想过,这一位小王子,究竟指的是哪一边的王子?”
......
房间的门再次被打开,户外的清新空气重新涌进房间。其实两人只在这里密谈了不到十分钟,但莫菲已觉得这个房间闷得要命。她和陆炳视线相交,此刻两人之间又多了一份名为“共犯”的默契。
“明天上路时也将这封信贴身藏好。”尽管周围没有人,他说话的声音也几乎轻不可闻,“我想仅凭这点捕风捉影的事还不足以把周守行埋进去。在这位......小王子背后一定还有藏着更多密事。查清此事才不负周兄一番心血。”
陆炳选择这个微妙的时间点将情报尽数交托给她,又将她遣到京城以外的地方暂住。他的话听在她耳中不免多了几分悲凉。
“这下我们算是栓在一块儿了。”她小声发表着感想。
陆炳把情绪隐藏在笑容之后,在她面前他总要尽力保持着镇定自若的姿态。
与此同时在他心中还有另一个念头:嘉靖皇帝在湖心亭上提到的那位“朱厚煍”先生,现在他猜到那是个什么人了。
跨过九十载光阴,历经六位君主,当年隐藏在蒙古草原里的那个影子如今仍在暗处蠢蠢欲动,伺机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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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衮布扎布《恒河之流》:正统(皇帝)在蒙古地繁衍的后裔被叫做阿速的塔勒拜·拓不能。如有其裔孙,尚在阿速部。
注2:萨囊彻辰《蒙古源流》:那景泰(正统)皇帝在蒙古娶的名叫莫鲁的妻子生了朱大哥子,他的后代无疑是阿速的塔勒拜拓不能。
注3:《明史》列传第二百十六:也先夜常于御幄上,遥见赤光奕奕若龙蟠,大惊异。也先又欲以妹进上皇,上皇却之,益敬服,时时杀羊马置酒为寿,稽首行君臣礼。
对于土木之变,明朝尽力维护朱祁镇形象,蒙古方面则称其在草原上留有后代。本书情节虽为虚构,但即便谎言亦有出处。在后面的故事里莫菲心知这是谎言,但她仍需设法面对。陆炳体谅莫菲的承受力,他还没告诉她明朝在嘉靖年间的外患俺答汗正是小王子达延汗的后裔。感谢在2019-12-1723:57:44~2019-12-2120:33: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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