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后遗症

房门打开了,从寒风中走进屋里来的人正是陆炳。他已经换了一身平时当值惯穿的行头,看上去今晚他没打算在家里过夜,而是休整一下便返回岗位。

“好不容易得了空,回家坐一会,等下还得回宫里去。”

他的开场白证实了莫菲的猜测,她点点头,替他掩上背后的门。

“那你先坐着,我替你倒杯水来。”

陆炳悄悄观察着莫菲的举动,见她神情反应如常,身上也没受任何伤,顿时心里宽松不少。他扯扯领子舒了口气,将手靠近桌上烛火好让冻僵的手掌暖和起来。

说到暖和,这间屋子里倒真是有点闷热了。

莫菲将茶碗搁在他面前,夜里没顾上烧水泡茶,就用一碗白水将就着让他润润喉咙。陆炳端起碗小口喝着,一边在心里默数房间里点燃的蜡烛,一支、两支、三支......

总共点了八支蜡烛,这在莫菲身上是个少见的情况。平时她自觉借住在人家府里,吃穿用度都要记得节约,是以连夜间的烛火都用得很省,从没见过她一次点上这么多蜡烛。房里被这么多蜡烛照得亮如白昼,角落里都看不着阴影。

“大晚上的也不必点这么多蜡烛,怪晃眼睛的。”

陆炳笑着取了两盏烛火来一口气吹灭,屋子里稍稍暗了下来。莫菲没说什么话,但她提着壶把的手微微发颤,再为陆炳添水时还不慎洒了一点到他衣袖上。

“......抱歉。”她喃喃低语道,转身就要去找东西替他将衣服擦干。

陆炳不以为意地甩甩袖子,让她先坐下别再瞎忙活。

“白天让你吃了那么多苦头,该道歉的人是我。”

说这话时陆炳自觉难以直视莫菲的眼睛,他找了个拿烛台的由头避开她的目光,径直朝房间另一角的烛台走去。

“等等。”

莫菲打断了他的话,陆炳回头看她,忽然发觉她的样子很不对劲。

“那蜡烛能让它就这么点着么?”

“嗯,都听你的。”

“谢谢。”

今晚的她异常地不爱开口,陆炳不得不走到她面前仔细端详她的脸庞,惊讶地发现她的脸颊以下至脖颈处残留着几道抓痕。

“把头转过来。”陆炳下意识地命令道,莫菲表现得还有些躲闪,此刻他也顾不上那么多礼节,直接伸手拨开了挡住她脸颊的长发,随后倒吸一口凉气——

莫菲脖颈下的皮肤被人抓出了一道道印记,有些地方的皮肤都破了。

她固执地裹紧衣服不肯让他验伤,陆炳摇摇头:此君一旦倔脾气发作起来是十头牛都拉不动的。

“是谁弄伤了你,告诉我吧?”他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柔声问道,“是白天那个刺客,还是说另有别人?”

一听到无名被提起,莫菲猛然抬头看向他,眼睛里满是委屈和愤懑。

“你也知道是因为那个刺客......知道还问!”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临近几间屋子肯定都听见了。此刻陆府上下一片死寂,所有人都非常默契地选择不在这种时候给自己找倒霉。

莫菲抓起两根被吹熄的蜡烛,斜置在桌上灯焰里重新点燃,一根一根插回到台座上。屋里随之明亮了几分,望着光源,莫菲也变得稍稍平静了些。

她缓缓地呼吸吐纳一阵,低声对陆炳说道:“刚才是我失态了......你本来就不在场,我不该把气撒在你头上。”

陆炳没有看漏她伸手拿蜡烛的那个动作,他一言不发地握着了她的手腕,将其衣袖稍稍往上卷了一点。果然,莫菲的手臂上也同样留满指甲抓痕,看上去像患了严重的过敏或冻伤。

他的手指抚过那片伤痕,心中说不尽的惊诧与疼惜。

“原来是你自己抓的......”

莫菲默认了他的推测,低头不语,任他继续检查自己伤势。

“你这又是何苦,究竟碰到了什么事让你这么自残身体。”

“你还不知道么?”莫菲叹道,“自打从街上回来后,我的胳膊、脖子还有脸就一直很难受,有的时候刺有的时候痒,就像不小心被毒虫咬了似的难受得很。”

莫菲抽回手臂,眼看她又要去挠那伤处,陆炳连忙阻止了。

“你是不知道我在那间小屋里经历了什么......我和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女人面对面说话了。她离我那么近,讲话时呼吸都能喷到对方脸上。这么活生生的一个人站在我面前,突然一下子!”莫菲的声音扭曲了,“一下子......就血肉飞溅开来,我身上沾满她的血,然后......然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说话时膝盖不受控制地抖动着,时不时看两眼烛光,想从明亮的火焰里找到一丝勇气。

“是淮青派人把我送了回来,我记得小涟跟另两个姑娘帮我换了衣服洗了澡。我还从没泡过这么舒服的热水澡,只是一开始水有点烫,差点把我手烫破皮了——你别和她们计较啊,是我当时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试水温......”她见陆炳面色不善,马上找补了一句。陆炳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将手摆在桌子上,时刻预备着阻止她再挠自己的伤处。

“可是不管怎么洗,我都觉得她的血还沾在我身上,这种感觉你懂么?”

一旦打开话匣子,莫菲就滔滔不绝起来。

“血好像,结成了痂一样盖在我的脖子上、胳膊上,让我难受得不行。”她攥紧了拳头,“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刺客认定了自己不能杀我,而我就这么一步步顶着她的枪口把她逼到了墙角。然后呢?然后她居然笑着跟我跟我道别,然后一枪打碎了自己的......”

莫菲喘着气,她无法再描述下去了。

“就那种感觉你知道吗——就好像我亲手拿着枪抵在她脖子上一样,就像我亲手杀了她一样。我根本想不到杀人是这样的感觉,回到府里后我很努力想把身上的血迹洗掉,但怎么都摆脱不掉那种感觉。”

虽然莫菲还在正常地说话,但从她空洞的眼神里仍能看出她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这下陆炳明白为什么她要在房间里点这么多蜡烛了:黑暗的环境只会让她想起黑屋中的惊魂一刻,在烛火环绕下她才能得到少许安宁,像极了不敢熄灯睡觉的小孩子。

莫菲还欲倾诉,但她发现自己的肩膀已经被陆炳的手掌覆住了。

陆炳就站在她的身边,而她坐在桌前根本没意识到他已起身离座。此刻陆炳的动作轻柔之极,他挽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边,居高临下地注视她,真像是在保护一个无助的孩子。

随后他俯下身子,嘴唇悄然触到了她的发梢。

这是个连男女间的亲吻都算不上的动作,只出于他一时的情不自禁。

“抱歉。”他蹲下身子,现在变成了他微微仰视着她,“是我不该任你独自呆在那种地方,连累你受委屈折磨......”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最后还是莫菲先开口。

“起来吧,别傻乎乎地蹲在那,官服都被膝盖顶得走形了,多难看呀。”

她的精神远比陆炳想象中坚韧,此刻反倒是她先恢复平静,拉着陆炳站起身来。

“不论如何,我们的心头之患总算是不在了。可惜直到她死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或许以后也没机会再知道。文明,这桩案子如此就算是结束了么。”

“是。”

“那就好。”

她满足地闭上眼睛,将脸贴在陆炳胸膛上就这么抱住她。

“都结束了,我们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那倒未必,我还得查清楚此人有没有同谋。”

陆炳的注意力其实集中在自己的手上,他不清楚此刻怎么样的反应才算稳妥,思忖片刻后他的手臂环住她的后背,将她轻轻抱在怀里。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怀里传来一声抱怨。

莫菲抬起头看着这个不识相的男人。

“这种时候你能不能先迁就我一下,说些诸如人已经没了,案子结了,不会有人再来害我们了这样的话来鼓励鼓励我?”

她的身子软绵绵地贴着他,陆炳一时间思考慢了半拍。

“那么,但愿如此吧。”

他最后在安慰和实事求是间找了个折中的回答,随即挨了莫菲一拳。

“朽木不可雕!”

要打要骂都认了,毕竟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两人都在心里庆幸着还能像现在这样安然无恙地相拥,与许多人比起来这已算得上是相当奢侈的福气。

“瓜娃子一个。”

莫菲缓缓松开手臂,随后拍了拍他的衣襟替他把官服上的褶痕抹平。

“今晚是不是还要回宫里去的?那你先去吧,不用在这里陪着我,耽误了正事可不得了。”

“一小会的工夫还是耗得起的,就算我不休息,皇上也得休息。”

“那你在这儿也没啥用场啊,我准备睡了,你难不成还在外头替我站岗?”

“这倒未尝不可。”

莫菲惊恐地发现这人居然真在思考自己这句玩笑话的可行性。

“毕竟我有在外头守着你就能放下心来,不用再点上满屋的蜡烛了吧?让陆某人亲自值守......这可是皇上才能享受的待遇,你可不准往外乱说啊。”

“就你皮!”

这是今晚莫菲第一次露出笑容。

......

房间里的烛火都已熄灭,莫菲躺在床上,隔着窗户还能隐约看见窗外那个熟悉的身影。

黑暗和血腥的回忆都不再困扰她,莫菲闭上眼睛,终于安稳地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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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看似解决,但难免留下一定程度的创伤后遗症,今晚先让莫菲睡个安稳觉吧,罚陆炳站在走廊上喝西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