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星之海

习惯了在外地的独居生活,就算碰到假期莫菲也只会戴上耳机闷在自己租的公寓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来到明朝后无非换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譬如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她一直想要有个属于自己的小花园,这点心愿在陆府被轻易地满足了。

陆炳监督她吃完晚餐后随口同她聊了两句,便建议她早点歇息以恢复精神。莫菲当然求之不得,她眼下最需要的就是独处。

送走了陆炳,莫菲又从枕头底下扒拉出那个小木盒来。羊皮纸已经被她翻来覆去看了一下午,实在再找不出任何新发现,唯独那把银钥匙是她还未琢磨过的。

莫菲将钥匙握在掌心,奇怪的是这件金属制品并不如外表上看起来那样冰冷,而是带着点微弱的温度。银钥匙的色泽因古旧而显得略黯淡,上面雕刻着莫菲不认识的精致花纹。她猜测这些也是属于中东地区的某种纹样。

也许是因为烛光的缘故,她手中的银钥匙上泛着一层奇异的光芒,让她觉得昏昏欲睡。莫菲前后摇晃两下,连衣服都没脱就歪倒在杯子上陷入沉睡。

......

梦境的空气中流动着异样的色彩,由周围金碧辉煌的建筑所折射的光交织成了一片朦胧的幻景。古老的楼台庙宇随处可见,白玉雕琢的石阶在沉默中向她的到来致以欢迎。莫菲拾阶而上,耳边犹自缭绕着空灵飘渺的音乐。沿途尽是繁花与树木,阳光透过树叶间隙照了下来,在地上撒下一片细碎的光影。

莫菲不知该何去何从,便将一切交给了本能。

她循着有花香和鸟鸣的方向走去,逐渐远离了城市中心。在踏入茂林前,她向身后的城市投去最后一瞥,不怎么意外地发现其中某座宫殿里还有着另一个人。

那人的相貌挺眼熟,莫菲渐渐想起他就是陆炳曾带自己拜访过的道士蓝道行——虽说这只是个化名,那个外国人自称为伦道夫·卡特,不知他何以来到中国当个招摇撞骗的神棍。

梦境中的伦道夫·卡特穿着一身考究的西服,比他穿道士法衣时显得更合适。他正专注于面前成堆的羊皮纸卷上,手里握着枚镜片非常缓慢地阅读着。

莫菲明白,他也在寻找羊皮纸里被覆盖掉的记录。

她无意打扰他,便轻手轻脚地钻进了林子。

若当时莫菲曾回头,那么她就会看到伦道夫·卡特在向自己挥手并在大声喊着什么。

看口型,好像是个“不”字。

......

当莫菲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她已经站在陆炳的房间门口了。

银钥匙被一根细绳穿起,挂在她的脖子上。莫菲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做的这件事,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梦游到陆炳门前。

既来之,则安之,她伸手在陆炳房门上轻轻一推,门居然打开了。

“原来你睡觉时忘了锁门。”

莫菲自言自语道。

不待屋主邀请,她直接走进这间屋子——当然不会有人邀请她,眼下陆炳正在卧榻上酣睡,房间里的蜡烛还没熄,看剩余的长度用不了多久就会烧尽。

她本担心靠得太近会惊醒陆炳,结果在屋里坐了一阵后莫菲发现自己纯属多心:陆炳疲倦极了,他的呼吸粗重又绵长,看上去睡得极沉。

“反正都要走了,也没那么多好顾忌的了。”

莫菲轻手轻脚走到他床边坐了下来,在烛光下凝视着他的脸庞。

陆炳当真没发现她就在自己身边,只是身子动了动,却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睡着时陆炳的样子比平时放松得多,似乎躲进梦乡才能让他得到片刻喘息。

不知道这家伙会做什么样的梦?

她将手搭在被褥上,正好隔着棉被覆着陆炳的手。蜡烛烧尽了,火光也随之熄灭,只余烛芯上的一缕烟。莫非就在这片黑暗中静静陪着他,虽然他并未察觉自己的存在。

“不知下次能否再见面。”莫菲低语道,“也不知道我们一同经历过的那些事情究竟是真是假......不过那些也都不重要了。”

陆炳的睡颜还在眼前,她忽然想到了一些关于他的好笑的事情。

莫菲缓缓俯下身子,无声地凑近了他的脸颊。

这一刻无人打扰,她也不知时间是短是长。

只不过再起身时她仍然心虚地四下望了望,确保没有人碰巧在旁看见。

陆炳的眼皮子微微动了动,这睡眠中的小动作却着实把莫菲吓到了:要真让他发现自己半夜三更不睡觉溜到他房间里闷坐着,那哪还有脸再见人......

幸好陆炳睡得足够沉。

“晚安。”

她取下南镇抚司的牙牌放在他案上,转头走开几步后又忍不住折返回来,伸出的手臂悬在半空中好久,终于还是抓住了那块牌子。

只是留个纪念罢了,她这样说服自己。

即使在认清自己身处梦境后莫菲依然对这片虚构的世界有所留恋,其中大半的情感正因面前这个男人而起。她早已做好了要与他分别的心理准备,是以这一日突然到来时她的内心也能勉强保持镇定。

她面对着陆炳一步步向后退去,直到他的面容为屏风所隔,再也看不见了为止。

......

走在陆府的大院中,今晚府里连个活动的人影都没有。莫菲并未刻意躲着人走,只是她一路上恰好错开了和人碰面的机会罢了。

莫菲不担心会被人中途撞见,她预感今晚是个适合出行的时刻。她用散步的速度一直走到马厩前,在棚子底下栖身的几匹马中就有陆炳赠予她的礼物。

她向它伸出手去,顺着它的脑袋沿脖颈一直抚摸到肩胛处,白马表现得很温顺,先前初遇时那种隔阂已经消失,它晃了晃身子,蹭了一下莫菲的手掌。

“这次可别乱咬人。”

莫菲低声警告道。

她已经好几次见过这匹贪吃鬼亮出大牙去啃别人递来的食料,差点把人家的手指头都一口咬住。

白马果真很有灵性,站在槽前一动不动等待着她的指令。莫菲绕到它身边,并不怎么意外地发现已经有人为马上好了鞍具。她在心中暗自感激:要是让自己动手恐怕磨到天亮都没法出发吧?

自己或许不记得那么多次梦境中的见闻,幸好身体的记忆犹在——她的脚踩进镫里攀上马背,握住缰绳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之前已经做过许多次这种动作,身体在摇晃的马背上依旧能保持平衡。

莫菲轻抖缰绳,白马不用她催促便迈开步子自行前进,它的速度渐渐提升,最后沿着道路小跑起来。这匹马的年龄尚小,莫菲相信假以时日它肯定会成长为一匹出色的骏马。

可惜自己无缘得见。

空旷的街道上回荡着马蹄声,放在往常这种动静早该招来巡夜士兵们的注意了,但今晚她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守卫,甚至连路卡都处在无人看管的状态。碰上障碍时她便爬下马背,用手将路卡推开,牵着马通过后再将其移回原位。

月亮在夜空中注视着她在京城大道上策马奔驰,一片云朵飘过,短暂地遮住了月光,看上去像月亮眨了眨眼似的。

莫菲本能地理解了此行的目的地,谈及京城里的秘密,再没有比它更合适的去处了。

皇史宬的白玉石栏和朱红大门都在静候她的光临,今晚这座书库的门口同样不见设防。大门看似紧闭,走近了却发现它是虚掩着的,一推即开。莫菲下了马,四处张望着想物色个合适的拴马处,最后索性将白马拴在皇史宬的栏杆上。

也不知明早清扫的人看到门前突然冒出一匹马时会是何种心情。

不请自来的莫菲穿过正门,漫步于皇史宬的中庭,正中那座最大的藏书殿里亮着光,吸引那些飞蛾来自投罗网。莫菲的心中已无半分杂念,她全身心地渴望走入古老的石室中。皇史宬里珍贵的不止是保管在金匮里的档案,还有些始终锁着不对任何人开放的房间。

话虽如此,藏书室门口挂着的锁实在太古旧,在莫菲的轻触之下便自行松脱落地。

她推开书室的铁门,腐朽的转轴吱吱作响,磨得铁锈成片成片地剥落。门背后的房间看似不大,却因黑暗而显得分外幽深。连背后灯火的光芒至此都无法再前进分毫。

莫菲眼前这间藏书室里只有极致的黑,想窥探门背后的奥秘,唯有亲身踏入其中。

耳边忽然响起无名的笑声,莫菲瞬间转过头,背后一个人都没有。

“这次用不着你推我一把了。”

她将陆炳交给自己的那块牙牌紧紧攥在手心里,身子前倾,继而跃入了黑暗之中。

......

千亿计的星辰在遥遥歌唱,闪烁着蛊惑人心的光芒。庞大到仅瞥上一眼就足以碾碎人心的群星之雾占据了她的视野,莫菲失去了上与下、前与后的体感,只知道自己在人类已知的领域外朝某个方向不断滑行。张口欲呼喊,却发现身边没有作为媒介的空气,莫菲在绝对的无声中闭上了嘴巴。

只有那块牙牌承载着她与他的那些回忆,伴她游于无垠的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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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目·幕间谈

《南镇抚司幻想夜》连载至今,现在进入了小说的第一个节点:“星之海”。

星之海是莫菲此行必经之路,也是诸结局之开端。莫菲终于目睹伦道夫·卡特那梦寻秘境卡达斯的奇景,在那以后她将获得前所未遇的知识,逐步接近银钥匙与犹格·索托斯启示的真相。在一周目的尾声,无名和萧随各自指引她在中东传说里寻找答案,这意味着二周目的莫菲会经受更多异族文化的洗礼,同时也以新的视角来见证嘉靖年间的中国古代生活。

当然还有她和陆炳之间的缘分,两人要付出何种努力才能回到彼此身边?这是比晦涩的谜语更让人费解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