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你也来了

熬过十多天清汤寡水的日子,今晚这顿羊肉汤加面饼让莫菲吃得心满意足。她把自己碗里的肉汤消灭得一干二净,最后还用面饼把碗底那点汤汁都刮干净了。

康夫人在和面时似乎揉进了羊脂,烤出来的饼里夹着馥郁的香味。莫菲忍不住舔了舔手指,心想着有机会要向她讨教一下面食的做法。

“总算活过来了......太好吃了这个面饼!”

莫菲发自内心地向康夫人说道,老太太脸上也堆着笑,双手向前推了推,那意思是只管敞开吃不必客气。

这对夫妇和蔼的样子让莫菲大受感动,本以为自己要开始一段孤苦无依的流浪生活,托脖子上这枚银钥匙和两位好心人的福才不用流落街头。隔着衣服她都能感觉到贴在腰间的银钥匙的轮廓,这把钥匙上的花纹代表着凶兆,此时此地却给她带来了好运气。

“吃完,洗澡。”

康夫人轻拍额头,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地对莫菲说道。她果然会讲汉语,只是不如她丈夫说得那么流利。

莫菲拨了拨头发,长久没洗的头发纠缠在了一团,早该好好清洗了。

两位老人在餐桌旁说着什么话,莫菲仍是一句都听不懂,只知道那是他们故乡的粟特语。老太太的脸上显得很不耐烦,她一拍莫菲肩膀示意她站起身来,上上下下瞧了一番,随后点点头走进屋去。

莫菲不解:“老康,你夫人刚才让我站起来,她想看什么?”

“当然是衣服啦,她想看看你的身板尺寸,好帮你去找件合身的衣服。我们出门带了好多衣服来换,总有一套你能穿的。”

“......有劳了。”

莫菲小心地答道,她当然不会对人家的好意挑三拣四,只是一想起自己要穿得和那回人老妇一样,心里还是有点发怂。

“我们带来换的大多是些旧衣服,请莫嫌弃。”

“怎么会。”她赶忙站起身,“你们待我这么好,感激还来不及,哪敢挑挑拣拣呢。”

“都说了在我们家不用这么客气——喔,她这么快就拿来了,你先去看看合不合身。”

老康一指她背后,原来老太太已经拿着两套长裙回来了。莫菲毕恭毕敬地从她手里接过衣服,两条曳地的连衣长裙,准确说来应该算作长袍。这两件都是蓝底的棉布裁成,看上去只有颜色深浅之分。她将衣服贴到胸前比划一番,选了条与自己体型接近的袍子。

“谢谢您的好意。”

回人夫妇的好客让她不知如何用语言表达心中感激,她用手捏着衣服仔细一看,发现这套长袍的样式本来就很宽松,无论什么年龄段的女子穿上去都不显违和。

老康看出了她的疑惑,在旁说道:“这是我孙女的衣服,你先拿着凑合凑合。”

“好......话说回来,老康你孙女都这么大了啊!”

她高高举起长袍,这件袍子穿在她身上其实还嫌略长,看来老康的孙女身高至少在她之上。

老人笑得胡子一颤一颤,样子有些得意。

“你还不知道,我有两个儿子,四个女儿哦。”他挽过自己夫人的手,将手掌搭上去抚了抚,“至于孙子孙女就太多了,说实话连我自己都记不住谁是谁家的......老婆子你记得么?”

康夫人皱起眉头对他说了个词,同样的词语莫菲今晚是第三次听到了,估计是粟特语中骂人老糊涂的话吧?

“总之我孙女现在还没回来,你拿着先穿。”

挨了训的老康缩缩脖子,转而让他夫人快点做准备。

“吃完了趁早去趟澡堂子,现在去还来得及,你带她去吧,这儿放着我收拾就好。”

“嗯。”

才说完话,老康立刻埋头去收拾桌上碗盘,他老伴找出了两个木盆来,抱在怀里一指门口。

“呃,澡堂?”

“是呀,你没去过澡堂吗?”

康氏夫妇像看天外来客似地打量着她。

莫菲实在不好意思当着人面说自己没去过澡堂,但事实是之前在陆府的日子里她习惯了有人帮她准备浴桶和热水,完全没去明朝平民的澡堂子里体验过生活。

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啊,莫菲握了握拳头:原以为自己差不多是个明朝通,现在才知道自己还差得远。

临出门前她还看老康在屋里来回走着,手里捻了把干草茎一样的东西念念有词。

......

先前京城的生活果然是假的,到了澡堂子这才算见识到正经的百姓生活。大澡堂里雾气朦胧,各色各样的人光着身子拿着浴盆走来走去,聊天时丝毫不介意周围人的眼光。

从小就在南方长大的莫菲无论身处现代或是古代都没见过这种阵仗,尽管压根没人理她,她还是觉得各种不自在。老太太看她在发愣,便用木盆盛来热水,直接从她肩头浇了下去。

“擦身子。”

老太太将一块棉巾塞进莫菲手里,叫她先将自己身上擦洗一遍再入浴池,同时又打一盆热水放在板凳上,轻轻按了按她的脑袋。莫菲顺从地俯下身子,好让老太太用盆里的水替自己打湿头发。老人取了块皂豆放在水里浸湿后搓了搓,随后一把一把地抹在莫菲的头发上。

“又给您添麻烦了。”

莫菲很不好意思,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人带着去澡堂。

“不麻烦,我四个女儿,十几个孙女,我都替她们洗过头。”

老太太的手法十分利索,几下子就把莫菲的头发梳洗得服服帖帖。她用毛巾擦干莫菲湿漉漉的头发,莫菲抬头时与她四目相对,她眨了眨眼睛。

“是十一个?还是十二个?其实,我也不记得。”

她手指按在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让莫菲别把这件糗事告诉老康。

“还真是个大家庭啊。”

莫菲由衷感叹道。

......

从澡堂出来后莫菲感到自己简直脱胎换骨,她换上了干净的罩袍,头发也被重新梳理盘好,此刻的心情畅快之极。

她跟在康夫人身后慢慢朝回人们定居的街区走去,从澡堂出来后离宵禁还有些时间,足够让她们悠闲地沿街散步。想到这里她不禁提醒自己:如今她身上没有锦衣卫的公职,得和其他平民一样严格遵守城市的宵禁规矩。若是不小心违反宵禁被抓个现行,既要挨板子又要被查问身份。

嘉靖十七年的照身帖拿到嘉靖七年能蒙混过关吗?莫菲心里完全没底。

澡堂离他们的住所不远,步行半刻就看到家门了。天色转暗,正是人们各回各家的时辰,但今天街头上反常地站着不少人,看起来还分成了两拨。

“康夫人,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老太太也伸长脖子望了望,对莫菲说了句“琐罗亚斯姆”。

莫菲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老太太扯扯她衣角让她少管闲事。

走到门前时她们发现今天这闲事想不管也不行了,人群的中心刚好就在她们的住所旁。莫菲看到两个碧眼棕发的胡人男子正跟人激烈争吵着,而冲突的另一方看上去竟像是官府的人。

这回不用老太太提醒,她自觉地取出面罩重新戴了起来:对南京的官员来说她现在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黑户口,要是被抓住下场可就难看了。

身旁的老太太发出响亮的“啧”声,她已经看见自己丈夫跟那两个胡人站在一起,显然今天这闲事跟他们家是扯不开关系了。

“回来了?”

她们经过时老康低声问了一句,他见莫菲已经遮住了脸,赞许地微微点头,继而又转向面前的官员。

“官爷,这两兄弟是跟着他们爹来这里做买卖的,谁知道老头子昨天没声没息地就这么去了。他俩能听懂您的话,但是不会说,您有什么话就对我讲,我帮您传给他们。”

老康连说带比划地向对方解释,竭力让两边人都冷静下来。来交涉的那官吏显然认得老康,说话时语气也稍和缓了些。

“你会说汉话,那敢情好。”他捻了捻胡子,开口说道,“现在应天府里到处都有人染上风疾,这你知道吧?”

“是是是,小人自然知道。”

“那不就结了!咱们前些日子已经在街头巷尾贴了布告,凡是死于风疾者,尸身和其生前衣物一律火焚,以免风疾传染他人,这你们也知道吧?”

老康挠了挠头,显得很为难。

“官爷,咱借一步说话,哈,这边请。”

他殷勤地弯腰请那官吏进自己家门,起初那官吏还不肯,但看街上看热闹的胡人越来越多,他也不欲引人围观,遂跟着老康进了屋。

“您喝茶不?”

老康没急着说事情,而是先请官吏坐下,又招呼自己老伴替他奉茶。莫菲不知所措地站在旁边,什么忙也帮不上。

“茶就不用了,我说老康,你也不是头一天来应天府了,他们不懂规矩,咋你也不懂?”

“哎,我跟您说吧,隔壁这户人家跟我算是老乡。只是我们家信的回教,他们信的祆教,同根不同枝。”

“行行行,你甭跟我说这个。”

一听对方是信拜火教的粟特人,官吏马上大摇其头。

他也是久跟这些胡人打交道的老手,知道拜火教的丧葬习俗与中原有异。像老康这样移民已久的家族,生活习惯上逐渐已向中原靠拢,但隔壁这家胡人恐怕还坚持着自己故国的传统。

屋外传来两声响亮的犬吠,那官吏的眉头都皱到一块去了。

“我记得有些祆教的死后要天葬是吧?”

他果然熟悉这些异邦人的习俗,老康苦笑着点点头,两人的脸上同时露出牙疼的表情。

外头又传来声响,这次是人的吆喝声。

莫菲也没空去理会谁在吵闹,她看着屋里沉默不语的两个男人,现在大家陷入了僵局。

吆喝声又近了,听来像是让周围人让路的。

等等......细听之下声音还有点耳熟。

莫菲竖起了耳朵——这拖着长腔,略显沙哑,尾音上扬的语调......

怎么好耳熟啊!

她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过去见过的每个人,这声音,这声音......

“刘端!”

她脱口而出。

自陆炳入锦衣卫后,刘端就一直担任他的副手。莫菲对这个粗糙汉子的大嗓门印象极其深刻,她知道刘端和顾淮青都是打兴献王府时起就跟着陆家的旧人。

莫菲的心脏猛烈地跳了一下。

既然刘端出现在应天府,这就意味着——

陆炳到南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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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粟特人在历史上经历过多重文化洗礼,本章那对兄弟信仰的是粟特人较古老的琐罗亚斯德教,又称拜火教、祆教,他们中有些分支还保留着从古波斯流传下来的丧葬习俗。在莫高窟里能看到粟特人留下的纳骨器图画,他们在举行天葬后将死者遗骨收入纳骨器后入土。

青年陆炳——对莫菲来说算少年——要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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