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云嫣一觉醒来之后,睁开眼来发觉已是天中。
而床榻上却仍是只有她一个人,她又怔了片刻便叫来浅草问道:“殿下可曾回来过?”
浅草点了点头,说:“殿下昨儿夜里就回来了,只是晌午的时候他又走了,还叫奴婢们不要吵醒公主。”
云嫣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心说还好不是她梦里臆想出来的情形,不然她这般想念他想念到都生出了幻觉岂不是很可怕?
浅草打量了她一眼,面带戏谑道:“公主莫不是已经想念殿下了?”
云嫣心里头没了负担,便又将下巴垫在枕上懒洋洋道:“是呀,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不懂也就罢了,这深宅里的女子若是寂寞久了会坏事儿的……”
浅草听她又不正经,语气微赧道:“公主怎好总想那些事情……殿下他这般疲累也要回来公主这里,公主怎么也该有些感动才是呀。”
云嫣眨了眨眼轻声说:“感动是在心里头的,只是你也知道他是那样的疲累,回来以后又没什么用处,我也只能望着他兴叹几声了是不是?”
浅草涨红了脸,微嗔道:“公主若真这般有本事,何至于每次都被殿下治服得跟个家猫似的……”
她这是一语道破了云嫣这幅叶公好龙的嘴脸。
倘若真叫六皇子听见了这些话,云嫣少不得又要把装死的模样娴熟地重新演上一遍。
那副柔柔弱弱艾艾泣泣揪着六皇子衣襟娇软求饶的模样,撞见一回便叫浅草是叹为观止了。
至于他们真真地关了房门落了帐子之后她家公主是怎么个悲惨的模样她就不得而知了。
云嫣见她如今脸皮也愈发的厚,幽幽地叹了口气,疑心自己是堕落了。
毕竟只要柔弱一些便能轻易叫人心软,这样的捷径谁不爱走,怕就怕自己走上了瘾儿,一辈子都得这样走了。
隔两日正是七月初七。
好不容易等来个七夕节,府上年轻的丫鬟们却高兴坏了。
白日里云嫣便陪着一众小丫鬟们消遣,还叫人备了一袋子金瓜子赏赐,叫她们游戏时还有个彩头。
一直到了夜里,小丫鬟们还叽叽喳喳地团在一起,像是许多鸟雀聚在一处般有着使不完的热闹。
云嫣倦了也不勒令她们散去,只叫浅草在自己庭院静谧幽凉的地方摆了张躺椅,叫她好躺在上头瞧着天上的牛郎织女是怎么个团聚法的。
天幕之中繁星闪烁,皎月动人,在世人眼里那般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地方却只是天宫脚下的一块神土。
云嫣没瞧见牛郎和织女,单纯是张着水眸发呆走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便发觉眼帘里慢慢闯入一片阴影,遮住了落在她身上的月光。
云嫣第一眼还未认出,鼻子却先嗅到了熟悉的香味。
她凝着那黑影,心跳却毫无征兆地变快了几分。
“公主怕不是都认不得自己的夫君了?”景玉见她毫无反应的模样,又温声问道。
云嫣挑起唇角缓缓朝他张开手臂,他便俯身将她抱起。
只是他才托住了她的腰,她便像个成了精的大虫子似的便一个劲地往他怀里拱去,眼角好似还红了几分。
“殿下这些时日都忙什么去了,连过节都不在家里,若不说清楚了,我可要哭给殿下看了。”云嫣的声音闷闷的,显然憋屈了许久。
他的心跳一下接着一下是极平静的节奏,就连怀抱也是凉沁沁的温度,可她偏生就觉得很是舒服。
景玉抚了抚她头发,淡淡地声音从她头顶上传来,“要不了多久便不会再这样忙了……”
云嫣不愿去挖掘他话里的深意,只软声道:“那殿下今夜要陪着我吗?”
景玉问她:“今夜街市热闹,公主可想去瞧一瞧?”
云嫣用力地点了点头。
景玉拍了拍她的后背,便叫她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
他俯下身去捡起地上的绣鞋替云嫣穿在脚上,随即便牵着小公主的手同上回深夜出行一般,避开了一众下人,带着她从角门里离开了府里。
穿过一条长巷,云嫣远远便瞧见了街市上的灯影。
她与景玉缓步走去,便不知不觉地混入了人流中,那种闹市中的热闹与在府上同小丫鬟戏耍以及在宫里看旁人唱戏杂耍都是不一样的。
云嫣心情都跟着明媚几分,问景玉道:“倘若我当下走丢了,殿下还能一下子就找到我吗?”
景玉牵着她说:“不一定能。”
云嫣颇是不满道:“殿下应该说能,因为我是殿下最喜欢的人,所以殿下能一眼在人群之中就看到了我。”
景玉深黑的眼眸凝着她,缓缓说道:“公主喜欢听这些不切实际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说,只是怕做不到,便叫公主捉到了更多的把柄了。”
云嫣若有所思道:“被我捉到更多的把柄不好吗?殿下的把柄都在我手上,往后即便殿下不喜欢我了,也一样要忌惮这些,要一辈子都敬着我,表面上也需爱着我是不是?”
景玉却回她:“倘若不喜欢公主了,公主却还握着我许多把柄威胁,我也只能想办法除掉公主了。”
云嫣见他这般不解风情,故作羞恼的模样甩开他的手,扬唇道:“远的不说,便单单看殿下待会儿能不能找见我了……”
她说罢便转身混入人流中,转眼便瞧不见了。
景玉身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两名青衣侍卫正要跟上前去,却被景玉淡声阻了。
“由她去吧。”
他轻轻摩挲着袖口,发觉牵过她的袖子都染着她的香气。
只是这香气冰凉得很,再结合了他身上的气味就会变得不伦不类。
云嫣走出去极远才慢慢缓下脚步。
她回过身去,才发觉人群里不缺模样清贵的华裳男女,亦或是有好些上了年岁的夫妻携手而游。
还有些孩童被父亲母亲仔细地牵着抱着,指着摊贩上的新奇玩意儿一家子欢声笑语。
云嫣见老翁摆摊卖着河灯,便走去买了两盏,记得旁人都往这河灯里放个字条许愿,便问道:“哪里有纸笔借我?”
老翁摆了摆手,旁边却有个路过的男子低声与云嫣道:“心诚则灵,姑娘到那河边放莲花灯的时候只要许下心愿便足矣了。”
云嫣抬眸看去,发觉有个穿着雪青锦服的男子面红耳赤地望着自己。
云嫣心说这套说辞倒是极省笔墨,还难免能叫人心生敬念去做这心诚则灵的事情。
“那公子可知晓旁人是在哪里放的河灯?”云嫣又问道。
那男子见她果真与他搭话,顿时面色更红,将手里一只莲花灯露出,迟疑道:“桥下人极是多,正好我也要过去,姑娘可要一道?”
云嫣扬起唇角,捧着花灯应了对方。
到那河边,云嫣便寻了个角落同其他姑娘一般,蹲下身去将自己手中的莲花灯小心翼翼地推进河面,望着它颤颤巍巍地立稳再随着水波混入灯流之中。
云嫣转头瞧见那男子放完了莲花灯却还迟迟不去,与她有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见云嫣看来,便期期艾艾问道:“不知姑娘是谁人府上的千金,改日……改日在下也想登门拜访。”
他家境亦是不俗,是以才有这自信来攀问,也希望云嫣能透露个姓氏,好叫他日后有机会找寻到她。
云嫣眨了眨眼,软声答他:“我是六皇子府的。”
对面的男子怔了怔,口中呢喃道:“没听说过六皇子还有女儿啊。”
云嫣听到这话心里顿时乐不可支,发觉这人竟还有些憨实。
对方见她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俊脸再度热了几分,目光落到她手中还未用去的河灯,又鼓起勇气道:“姑娘可否将手里的莲花灯给在下……”
云嫣迟疑,心说他这般实心眼,给了他叫他真拿着这东西找去了六皇子府,想来到时候六皇子的脸色必然好看……
她心思微动,还未伸出手去,手中便蓦地一空,那莲花灯就落到了另一人手中。
云嫣转头便发觉景玉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正漆眸黑沉地打量着她,声音低沉道:“该回家去了。”
云嫣水眸轻颤,见那男子错愕的神情,便蹙着眉心望着来人道:“我知道错了……下次也不敢再乱跑了,你回去可千万别打断我的腿。”
景玉抿唇不语,旁边的男子却显然惊讶得很,“你是何人,看你长得人模狗样,却没想到背地里竟会虐待这般柔弱的小姑娘?”
景玉捏了捏云嫣的手指,听见让人的话,幽黑的目光掠过对方,语气微凉道:“这是贱内,不过是模样生嫩了些,已经算不得什么小姑娘了。
倘若明年再能碰见,兴许阁下能看见我与她牵着孩子上街,想来到时候就不会再有这样的误会了。”
对面的人听到这话,脸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
待那人讪讪地离开之后,云嫣才将脑袋埋在景玉怀里笑得花枝乱颤。
云嫣唇角嫣然道:“殿下怎么找见我的,是不是在人群里一眼就瞧见了我?”
景玉垂眸说:“原本也不能确认,只是最会招蜂引蝶的那个一看便有些像公主了……”
云嫣顿时乐不可支,牵住他道:“殿下将莲花灯放了,我便同殿下回家去。”
景玉听这灯是留给他的,脸色才稍缓几分。
待回府之后,云嫣便央着景玉陪她一道躺在院中纳凉。
云嫣与他说了些方才街市上瞧见的有趣事物,又轻声道:“想来我最喜欢殿下的场景还是第一次见着殿下的时候,我是个坏心眼的人,看见殿下那样可怜的男子心里便有种压抑不住的喜欢……”
极想欺负他,想瞧见他被欺负得面红耳赤恼羞成怒的模样,可惜人家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儿呢,指不定一开始就像是在看猴戏一样看着云嫣。
她转头问道:“殿下第一次见到我时可有喜欢我?”
景玉眸色不明道:“那时公主叫人甚是不喜。”
云嫣笑说:“所以殿下那时想打我一顿出气吗?”
景玉摩挲着她微凉的肌肤,垂眸道:“……想剥了公主那一身华美的锦裙,叫公主再不敢大言不惭、做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事情。”
云嫣怔了怔,险些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
她过了会儿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脸颊微热道:“所以殿下头一次见面就想脱了我的衣裳吗?”
景玉见她竟还不恼,反而问她:“公主觉得呢?”
云嫣还颇是认真地想了想,说:“早知道那时候直接色、诱殿下是不是就直接上钩了?也不用后来费那些力气了?”
景玉打量着她道:“公主焉能做出这般不知羞耻的事情来……”
云嫣想到那场景便觉得甚是可笑,却还虚张声势道:“殿下若再拐着弯说我不知羞耻,我可就要生气了。”
景玉果真不再言语。
云嫣绷着小脸又唬他,“殿下若是惹我生气了,只怕要殿下亲亲才能哄好。”
景玉终是没忍住轻笑了一声,将云嫣抱到身上。
云嫣只当他是想换个舒服的姿势,便也乖乖地将脑袋靠了过去,岂料他却她耳边低声道:“公主真真是不知羞耻。”
云嫣怔了怔心说这般好的气氛他怎还骂人了呢?
她下意识反思自己做的哪桩不知羞耻的事情被他给发觉了,头顶那抹不怀好意的阴影便朝她笼了下来……
又过了片刻,小公主终于肿着嫣红的唇发觉竟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说她不知羞耻就是惹她生气,惹她生气就得亲亲才能哄好。
所以他还既能骂她不知羞耻来出气,还能占到她便宜,简直是一笔相当划算的买卖呢!
云嫣难得被自己蠢到,景玉末了轻轻蹭了蹭她唇角,温声问道:“公主觉得我哄得可还够?”
云嫣忙躲开他,小声说:“够了够了……”
她唯恐他又要得寸进尺,便转身翻了个面具出来捏在手里朝他摆了摆,“这也是我在街市上买来的,本想戴着叫你不好找见,可想来想去又怕你真的找不到我呢。”
她望着他,景玉便顺着她的心意道:“我该谢谢公主网开一面才是……”
云嫣这才露出微笑,将那面具往自己脸上罩去,“你觉得好看吗?”
景玉答她好看。
她又笑着反手将面具罩到他脸上,“我觉得殿下也好看。”
“往后殿下若拈花惹草的,我便拿这面具将殿下的脸遮住不许其他大姑娘瞧见。”她仔细打量着景玉,发觉他即便仅仅露出白皙的下颌与那双寒星一般的双眸也同样是遮不住周身那抹冷郁的气质,观之凤毛麟角,便知晓他必然不俗。
“殿下戴着面具也一样叫人觉得这人真真好看,就像是……”
云嫣望着他似慢慢想起了什么,嘴边的话缓缓顿住,看着景玉覆着面具的脸笑意也稍稍地凝固。
“殿下,宫中有急事!”
远远的,长廊另一头有个随从低低地传唤了一声。
景玉这才握住云嫣的手,顺道将她量在自己手里的面具挪开。
云嫣原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他只是目光极淡地扫了她一眼便起身离开。
云嫣一人坐在远处,手里的面具渐渐染上了夜风的凉意。
她原就宛若向阳花一般明媚的心情也一点一点地凋零败落。
也就方才那么一瞬,她慢慢将景玉那张脸与那日在春山居戴着面具与她面对面喝茶之人的模样重合起来……
她忽然间就明白了景玉为何每每都能第一时间知道包括她与画师之间在内的事情,令她都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