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能有急事将景玉叫进宫去,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儿。
等到隔天云嫣才听说是天子受了风寒。
天子生病早在刘太后寿诞前便隐隐有了迹象,只是不知出于什么缘由他却一直不肯服药。
后来饮食上进补了些,身体看似好了。
只是没想到前夜便毫无征兆地病倒,吓得刘太后一晚上都没有睡,连带着几个皇子也都闻声赶去。
“圣上怎这般古怪?他年岁大了,生病了却还瞒着不肯吃药,难不成是不想活了?”浅草还纳闷道。
云嫣开始听到这事儿的时候也有些奇怪,但后来竟也能揣摩到几分。
恰恰就是因为天子年岁大了,他这病必然不是普通的风寒,说是风寒也不过是为了平息外边的风声。
他之所以不肯吃药,怕就是防人之心太重,也是料定自己一旦吃了药,往后就再也别想爬起来了。
毕竟他膝下的几个皇子纷纷成年,而他一旦倒下,必然就会成为他的妃嫔与皇子们手中的鱼肉。
可惜人命始终不能与天命对抗,老话说的好,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五更。
云嫣觉得他这回倒下了,储君无论如何也都会选出最终的人选来。
这事儿不仅云嫣一个人这样想,朝中的一些大臣们这样想,刘太后这样想,李妃同样也是这样想的。
这紧要当口,李妃衣不解带,仰仗着自己资历最老便寸步不离守在天子榻前贴心贴肺的伺候,就希望天子醒来之后能念出她儿子的名姓。
天子膝下如今只有四个皇子,光李妃生的就占了两个,李妃焉能不抱有野心?
刘太后将李妃的心思看在眼里,却并未多言,她出了天子寝殿将景和景荣景玉三人叫来跟前,交代道:“如今大臣们也在商议之中,不论储君是谁都改变不了你们是圣上皇子的事实,是以要怎么做你们心中都该有数。”
几个皇子应下,刘太后有些疲累,这才稍作离开。
天子在昏睡中隐隐听见身旁人的声音,起初是太医惶恐的诊断,刘太后的斥骂,后来却又有谁的哭声,以及之后嘈杂无比的声音。
天子蹙起眉,却又听见了另一个许久不曾听到过的声音。
“陛下,你要将皇位传给我们的儿子……”
天子吃力地张开眼,便瞧见一个面容清丽的白衣女子伏在榻边泪珠凝睫。
“阿絮!”
天子震惊不已。
“太子是你我的长子,可你没有保护好他,可二皇子却还在,你一定要将皇位传给他……”宁贵妃抚着他的脸,那双柳眸里满是痛苦与不舍。
就像是她临终前最后看他的那一眼,她痛恨他有了别的女人,恨极了。
在为李妃的事情还有他醉酒碰了那个宫女之后,她便气病了,再也没能好起来过。
天子伸手过去,指尖竟微微颤抖。
“阿絮……”
“陛下,你答应臣妾了吗?”
他对面的女子忽然握住他的手指,令他微微失魂的双眸陡然凝住。
眼前一片迷雾散去,天子真正地睁开眼来,才发觉自己竟意识错乱。
梦里与他说话的声音分明是李妃的声音。
“陛下,你说句话呀,你方才还说话了是不是?”李妃见他睁开了眼睛,握着他的手更是惊喜,“陛下可要吓死臣妾了!”
天子缓缓转头,想要说话可喉咙干结。
他指了指桌上的茶壶,李妃才反应过来奔过去倒了茶给他喝下。
茶水冰冷腥甜,才顺着天子口舌流淌到喉间,便令他顿时涌起一阵难言的恶寒。
天子一口呕出,除却咽下去的茶水,竟还有缕缕血丝……
李妃吓得脸色大变,忙又叫来太医。
等到天子再度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这时候四下烛火都早已熄了,只余下桌上一盏油灯,黄豆大小的火焰跃动,四下里黯淡目昏,令人视线所及之处都甚是压抑。
天子床榻前守着一人,却已经不是李妃。
他已经料到自己病重之后,自己的身边会一直都有人在。
除了他的宫人,更会有他的皇子与妃嫔在,到了末了他们巴不得将浑身的功夫都展示给他看去。
“什么时辰了?”天子沙哑问道。
景玉缓缓转过头来,幽黑的目光与他那双极相像的眼眸对上。
这是他们此生唯一一次独处的场景,病重父亲与榻前孝子,理所当然却又极其讽刺的情景。
“丑时了。”景玉答他。
天子盯着他的脸说:“你回去吧。”
景玉面无表情地坐着,却丝毫未动。
天子喘息了两声,问道:“你是在怪朕偏心吗?”
他不需要景玉回答,便又自顾自道:“朕已经做的够好了,你不过是个奴婢的孩子,还想怎样……”
景玉仍是不言。
天子又说:“知道朕这么些年为何从不生病吗?
因为有许多人都恨朕,死去的、活着的,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愿意为朕赴汤蹈火的忠诚,可心里却还藏着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一旦朕倒下了,他们便不会给朕起来的机会了。”
景玉听了这些话,神情平静道:“当初为何不给我母亲一条活路?”
天子眯了眯眼,目中透出一抹茫然。
景玉的母亲……
他甚至连对方姓什么都不记得了,就更不要说样貌了。
但那个少女却是个极让他难忘的人。
因为她就是害得他与宁贵妃再无重修于好之日的罪魁祸首。
就因为他醉酒后的冲动,他违背了答应宁絮的事情,违背了不碰其他女人的承诺,所以……他永远的失去了心爱之人。
“自缢反而是她最好的选择。”天子淡淡说道。
景玉听到了这句话,定定地看了天子一眼,终是起身离开。
翌日李妃早上醒来便在眼底青影处扑了些脂粉遮掩,就匆匆去了天子寝殿。
清早上天子还阖着双眼,而太医正凝神把脉。
景玉立在一旁,不远不近地守着,见到李妃来神色也没有任何波动。
李妃扫了他一眼,便问太医道:“陛下如何?”
太医蹙着眉,却转身走到桌前,将昨日剩下的半杯凉茶端到李妃面前,沉声问道:“这茶可是娘娘昨日喂陛下喝的?”
李妃迟疑地点了点头说:“怎么……有什么问题?”
太医神色更肃道:“陛下似有中毒的症状,经微臣查证,这茶水亦是有不小的问题。”
待李妃明白过来他话中的意思后顿时气得颤声骂道:“你大胆——”
这时旁边有道淡淡的声音突然响起:“太医莫不是误诊了?”
李妃诧异地转头看去,发觉景玉仍是平静的模样,对她竟也丝毫没有任何质疑。
然而更让她惊愕的是那太医竟真转身重新去给天子诊脉,不过须臾那太医又改口道:“想来方才果真是误诊。”
李妃瞪大的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景玉。
“你……”
她只吐出一个字来,这时刘太后又被人从外边扶了进来,刘太后顾不上李妃与景玉,只脸色憔悴地走到榻前打量着面如土色的天子,问太医:“陛下今日如何?”
太医惶恐跪在地上,俯下身道:“陛下已病入膏肓……”
“什么……”刘太后险些仰倒过去,幸亏被下人撑住。
她推开下人的手,忙扑倒天子跟前,握住对方的手激动道:“陛下,你怎敢叫哀家白发人送黑发人,倘若陛下能够醒来,能够痊愈,即便叫我这老婆子立刻死了我也情愿啊……”
旁的下人听得太后悲怆之声,竟忍不住红了眼睛。
偏巧在这时,天子却动了动唇。
刘太后无比惊喜,便听对方虚弱重复四个字:“令景和来……令景和来……”
刘太后忙让人去请二皇子过来。
等到景和匆匆赶到时,刘太后才转身轻唤道:“陛下,景和来了。”
刘太后心疼地抚着天子的脸,想要像方才那样将他唤醒,却骤然发觉指尖的肌肤僵硬且没有一丝温度。
刘太后愣住了,太医见状上前去继续诊脉,却发觉天子腕处已经没了脉象。
天子驾崩的消息传出时,云嫣终于露出了震惊的神情来。
按她的预想,从天子病倒乃至驾崩,焉能这般“一气呵成”?这中间若说无猫腻,她是一点都不相信。
可这人会是谁……云嫣在心底慢慢浮上了景玉的名字,心口蓦地瑟缩。
她想到了景玉七夕夜进宫前看自己的那一眼,如今想来竟也莫名地一阵不寒而栗。
国丧乃是大事,上到皇亲国戚,下到满朝文武黎民百姓,哀钟声响,普天之下无一人不掩面痛哭。
刘太后受了巨大的打击,原本身体已支撑不住,悲痛之余却还令太医给自己开了强劲的药方,愣是强撑着前来主持大局。
众人沉浸在丧痛中,刘太后却召来几名重臣与皇子,当着众人的面哑着嗓子道:“生死无常,谁也不曾想过先帝会因一场急病薨世,尔等固然悲痛不堪,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须立马选出皇子来登基继承皇位,否则只会令臣心不稳,民心大乱。”
“不知太后心中有何人选?”其中一名老臣出列问道。
刘太后叹气说:“先帝临终前叫了景和的名字,所以哀家觉得二皇子最为合适。”
实则不管天子有没有唤过景和,在刘太后的心里,始终也是认为景和是最合适的人。
所以今日她叫来的这几位老臣,几乎都是心里偏颇向二皇子人选的。
果不其然,几个臣子纷纷跟着点头,以此达成一致。
刘太后定下此事便精神颓然,她到底老年丧子,受的打击巨大无比,如今也不过是硬抗罢了。
至于其他两个皇子的脸色她也无暇再顾。
景荣走出屋时,脸色还有些难堪。
他那三皇兄听闻天子驾崩的消息直接伤心的昏阙了过去,亦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
只是等景绰醒来之后知晓刘太后已经定下了继承皇位的人选之后,只怕是更要痛苦难堪了罢。
“凭什么!”景荣走到无人之处狠狠地砸了一拳柱子。
他固然无能,可真将皇位拱手相让,他又怎能甘心。
待他瞧见景玉路过,便将景玉叫住,面目阴沉道:“难道六皇弟便一点反应都没有?”
景玉足下微顿,抬眸看向了他。
景荣蓦地对上他的目光,心里不知怎地忽然凉了一凉……那目光幽深冰冷,竟神似先帝。
景玉启唇道:“你与三皇子害了他的兄长,可曾想过日后要如何自处?”
景荣瞳仁骤缩,望着景玉心口狂跳。
“你什么意思?”
景玉敛眸,语气淡淡道:“去寻你母亲,她会告诉你该如何做的。”
景荣像是不认识他一般,眼前原先孱弱无能的六皇子竟好似一夕之间变换了个人,用着指使的语气与他说话,甚至叫景荣无法再像从前一样能理直气壮地反怼回去……
因为他当下能清楚地感受到对方周身延漫出冰冷而陌生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