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霜守被两个粗壮的侍卫压住了手臂,身后不知是哪个踹了他一脚,让他双膝狠狠地砸在地上,疼得他两眼发黑。
漆黑的地牢里靠着火把维持着明度,段霜守咬着牙还想自己是得罪了谁,便瞧见一双黑色的靴子缓缓映入眼帘。
那人虽穿着玄色的常服,但衣襟上却绣着若隐若现的龙纹,身份显然已是昭然若揭。
“段霜守是么?”
来人的声音透着阴森,隐隐流露出几分杀意。
他脑门上沁满冷汗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但却仍不敢确认。
他在宫外确实得罪了很多人,可在宫里哪里结过什么仇,要不然就是因为他不是真正太监的身份被发现了……
“云妃的脚好看吗?”
段霜守闻言,心中顿时骇然,然而不待他抬头将对方看清,便被人一脚踹翻。
他倒在地上,终于抬头看清楚对方那张阴冷苍白的面孔。
尤其是景玉凝视着他的那双眸子,宛若看着一个低贱的畜生一般,不含一丝情绪。
段霜守动了动手指,便立刻被对方抬脚碾在鞋底。
他疼得抽气,却不敢对此人发出声音。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犯了景玉什么忌讳。
亏得当初那位娇蛮的公主没真脱了衣服给他画,不然只怕今日这位新君连他的身份都不用问了,直接拖下去五马分尸……
段霜守这个时候终于意识到画别人的身体是个多么风险巨大的事情了。
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他几乎都能猜到。
景玉抬手接过旁人递来的匕首俯下身蹲在段霜守身旁。
“当日是、是公主的要求,我与公主并没有其他的关系……”段霜守喘着粗气,为自己辩解道。
“倘若有旁的关系,你就该明白你失去的就不止是眼睛了……”
冷冰冰的匕首贴在段霜守的脸上,他周身绷紧,脸上的肌肉也控制不住抽动,那刀尖冷不丁地便划破他的皮肉,慢慢渗出一条血痕。
景玉看着他,其实是极想直接割破他的喉咙,看他血液溅洒的样子。
但他总是更习惯克制自己。
倘若他都能肆意地动手去杀了那些碍眼的人,他必然会成为景国有史以来第一个暴君。
“皇兄快些住手!”
景婳匆匆地闯进来,看到这一幕吓得心脏险些都跳停。
“你不要伤害他……”
她的声音都忍不住颤了颤。
“出去——”
景玉并不看向她,也不打算理会。
“我不能出去,因为我喜欢他,我要他做我的驸马……”
景婳语气僵硬道:“不管你领情不领情,至少从前我是唯一一个对你好过的人,你往后大可以不管我,可你却不能恩将仇报,让我的驸马变成瞎子。”
景玉抬了抬眼,颇是阴晴不定地望着景婳。
景婳仍是梗着脖子,一副不怕死的模样。
“他配不上你。”
他手里的匕首稍稍离开了几分,却并没有要放过对方的意思。
“倘若连你我都要用配不配这样的字眼,那么你我的母亲岂不真的要落实了卑贱如泥的名声……”
“皇兄放了他吧,你分明也知道他只是个无辜的人,你只是在拿他撒气罢了,可你是天子,因为你拥有至高的权力,你才不能这样做……”
景婳神色黯然,知晓自己已经说得冠冕堂皇必然又要戳中他难堪的地方,可她也不想叫他杀了段霜守。
景玉缓缓收回了脚,也不知是被她话中的哪一点所触动。
“滚吧——”
他的耐心全然耗尽,将手里的匕首甩在地上。
景婳忙将地上的段霜守拖起来带走。
待二人出了地牢,景婳的心肝都还狂跳。
“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好人……”段霜守喘息道。
景婳心情黯然,没有心情与他说话。
段霜守想到她方才在地牢里说要自己做驸马的事情,便也有几分理解。
“公主牺牲了自己救我实在叫人无以为报……日后你若要找面首,我必然不会多说话,还会帮公主打掩护。”
景婳没个防备顿时笑出了声,转而立马变脸骂他:“你脑子有病!”
她顿了顿,低声道:“我是觉得我皇兄太过可怜,我却还这样待他……”
段霜守神情顿时多了几分尴尬。
这么说来,她也觉得救走自己是件不对的事情。
“其实我无心嫁人,利用驸马一说救你也没什么,只是你方才既然已经答应了就不能反悔。”
景婳道:“你把你那本《绝色佳人谱》拿给我,我也好挑选几个样貌合适的日后留作备用……”
段霜守自然一口答应下来,提及自己最为骄傲的作品立马又忘了方才发生的事情,“公主果真极有眼光,待回去后我便给你指出来最好看的那几个……”
景婳点了点头,他那本绝色佳人谱连云嫣都瞧不上,上面定然也都是些世间少有的人物,想到这点,她心中才稍微好受了些。
入了夜,云嫣才头脑昏沉地醒来。
她疲惫地掀开眼帘,听到外边的婆子同小丫鬟说话的声音。
“……听说原来她母亲姜皇后在启国也并不受宠,那姜皇后最后得了疯病死了……要不然老早就被废掉了,也难怪我瞧这云妃不大正常。”
“可不是,云姗公主身边的丫鬟说的都是真真的事情,我家乡就有个疯婆子不知道跟谁睡过,大了肚子,生下来的也是个小疯子,可见这疯病是会传染的,您可千万小心,别被她咬着了……”
启国那些事情,若没有人刻意散布,他们这些连京城都没有踏出过的人哪里能知道。
不过月余光景,云姗这就按捺不住了。
云嫣知晓后面会有更多比这难听百倍的话传出来。
谁也帮不了她。
因为那些事儿也都是真真的,足以让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比淤泥里长出来的虫子都要叫人作呕。
往日里浅草打趣她说她不要脸面,她充其量也就是不讲究不害羞罢了。
可那些事儿就像是人的最后一道遮羞布,叫她如今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也保护不了她了。
云嫣忽然觉得自己就这样病死也极好。
毕竟景玉不会放过她的。
他承认他喜欢她,他承认不能下手掐死她,他之所以承认,便是在告诉她他是不会就这么轻易就将这事情带过。
他兴许是在等,等她带来的痛苦将他折磨到了日日夜夜都难以忍受的时候,他就会用些残忍的方式了结了她。
云嫣也从没有认为他是出于尚且还喜欢亦或是不忍心的缘由才没杀她。
真正恨一个人的时候,轻易杀了反而不能痛快。
如今吊着她一条命,其实也是还没想好到底要怎么处置她。
云嫣看不透景玉,全然是靠着对景玉那丁点的揣测以及些推己及人的想法得出这样的结论。
事实上她有那么一部分确实没有想错景玉。
景玉留着她,从来都不存在任何一个温情的理由。
但他却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处置了她。
只是在这之前,他见了云嫣身边伺候的浅草。
这实则也是浅草自己求来的机会。
许是云嫣恶人的形象在韶微眼中深入心中,是以那日求饶甩锅姿态足够诚恳的浅草,在他眼中反而就成了个被恶毒主子迫害的婢女。
浅草这才得以得到这么个“揭发”云嫣恶行的机会。
“奴婢也觉得公主对大皇子是着了魔,所以……奴婢想将自己在启国知道的一些事情都告诉陛下。”
浅草跪在殿中,垂首避开景玉迫人的目光,低声道:“公主的母亲是姜皇后不假,只是国君喜色,不喜欢姿色平庸的姜皇后,所以姜皇后一直都郁结在心,直到后来生下了第一个皇长子。
那人便是启国的大皇子,公主的皇兄。
因为国君子嗣艰难,所以在有了第一个长子之后便龙颜大悦,认定姜皇后能给他带来福气,又随口承诺只要她再生下一个儿子,他往后便对她千依百顺。
这句话国君自己很快就忘记了,姜皇后却当做圣旨一般铭记于心,还一直服用各种偏方求子。
直到几年之后,她生下了公主,国君极其重男轻女,大失所望。
姜皇后为人偏执,生产后情绪更是难以纾解。
后来有一次拖着病体去国君面前哀求他回心转意却不小心害了国君宠妃流产,被国君掌掴,隔了一个月便被打入冷宫。
大皇子也因为顶撞国君被冷落……
许多事情都令姜皇后难以接受,后来也是大皇子发觉公主衣服下有些青紫的淤痕,才知道姜皇后在冷宫之中一直都对公主动辄打骂,公主愈是乖巧,她便愈是厌恶。
所以大皇子一直都会小心翼翼地护着公主,他不顾旁人的劝阻,与幼年的公主同寝同食,对姜皇后反而愈发冷淡。
后来有妃子生下了第二个皇子,大皇子被斥责的次数越多,姜皇后精神也愈发地不正常,甚至还会伤害自己,用簪子将自己身上划得鲜血淋漓……
后来却是小公主自己跑了回去,她带着偷偷从太医那里要来的伤药,在给姜皇后涂药的时候被姜皇后发觉,伺候的老宫人都以为公主能感动姜皇后,她竟也没再发病,而是极罕见地将公主抱到怀里与公主说了许多的话,她告诉公主她是吃了那些辟邪的朱砂精神才好了许多。
后来她哄着公主睡着了,便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匕首,她说一切不好的事情都是在公主出现之后才开始的,她将公主当做个害人的妖孽,宫人听了都害怕便去告诉大皇子。
那时大皇子还在同太傅上课,赶回来之后便发觉找不到匕首的姜皇后打算直接用簪子刺死公主……然后他就替公主挡了一下。”
浅草说完这些,便觉得口舌愈发干燥,像是难以继续发出声音一般。
其实大皇子不止挡了一下,她瞥见尸体的时候,看到的是大皇子后背没有一块好肉。
血铺了一地,他身下的妹妹半张脸浸在血里在嚎啕大哭。
姜皇后也许知晓了自己做了什么,也许没有,后来也是她自己跳进了池子里自尽。
浅草只是看了一眼,都做了好几日的噩梦。
“后来的事情奴婢也不清楚,奴婢那时候才入宫,在冷宫打杂,都还不是公主贴身伺候的人……
只是奴婢听说后来是阮公公教公主写字,告诉公主大皇子没死。
当时国君让人炼丹,里面有一味药吃了会生出幻觉,他便拿了些喂给公主,公主果真产生了大皇子还活着的错觉,这才慢慢好了起来。
因为大皇子和姜皇后的死,国君爱惜颜面只对外宣称都是病死而封住所有人的嘴,他为此事十分忌讳公主,公主的日子自然不会好过。
然而也是阮公公帮了公主,令公主对他愈发地依赖……”
浅草说到这里又下意识地止了止,随即说道:“总之后来奴婢伺候公主的时候,也发觉公主在没服药的情况下还总认为大皇子活着,奴婢也委婉地提醒过几次,公主却只说她心里有数不许奴婢多嘴。
后来时日长了,奴婢便发觉出公主只要噩梦做得多了,便会假装大皇子还活着,但她后来越来越不显露出来,叫人察觉不出她是不是做过噩梦,与陛下在一起后,竟也没再提过要给大皇子写信就是了。”
这样的变化,在云嫣与景玉在一起之后其实是尤为明显的。
浅草深深地吐了口气,觉得这些前尘往事都太叫人难以启齿。
即便她已经极力去修饰过了,却仍然改不了云嫣那般不堪的过往。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服用避子的药物?”
景玉听完,神情平静得叫人察觉不出一丝涟漪,更遑论会为之动容。
浅草见状微微失望,却仍是说道:“公主没有服用过避子的药,她也从来都不知道陛下给她喂过这样的药。
这件事情陛下可以自己去查,倘若公主服用过,府上丫鬟婆子那样的多,必然会有蛛丝马迹,此事奴婢亦可以性命担保。
至于陛下给公主服用避子药,何尝不是将公主想得很坏,一直都防备着。
陛下没有与她坦诚过,也没有给她旁的选择。
倘若她当初知晓陛下不那么寻常,只要陛下流露出半点不情愿,公主也是绝不会选中陛下的。”
浅草甚至都相信,只要当初景玉拒绝了云嫣,她只怕宁愿选择景绰,也不会选景玉。
是什么让景玉在那样与她都互不信任的情况下,仍是要她做他的妻子,这个答案只有景玉自己知道。
浅草将手边厚厚一叠衣服呈上,声音愈发得低,“公主曾问到奴婢何为妻子之责,因为陛下每每质问于她,所以她后来便做了这些衣裳,她不肯交给陛下,所以是什么意思奴婢也不明白,奴婢只是将这些事情都告诉陛下……”
仔细想来,云嫣嫁景玉时问过他的意愿,他分明知道她的意图,答应了她,她才在夜宴选中了他。
后来她发觉他骗她,便也回敬他,他们便像是两阵风一般,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都不曾真正去伤到对方。
然而真正让他二人决裂的便是从云嫣猜到他有争夺皇位的野心时。
她最大的罪过便是一再地为了景和站到了景玉的对立面。
浅草说得口干舌燥,也只是希望还能为云嫣争取几分宽容的余地。
“朕可以可怜她,放她回启国去。”
景玉缓缓说出了自己一开始便已经做出的决定。
浅草圆目微睁,“那……那公主不就成了弃妇……”
“不杀她,已经是朕对她最大的仁慈,倘若你们太过贪得无厌,朕也可以随时都改变主意。”
他垂眸看着她手里那一叠衣服,目光里的情绪像是被深渊吞噬下去,竟都给不出半分反应。
浅草听到他这些话,便也知晓他能不杀了云嫣是个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即便这样的结果对云嫣仍算不上是好结果,她也只能深深地拜谢过眼前的天子。
等到浅草离开之后,景玉才问韶微:“她说得可都属实?”
韶微迟疑了片刻道:“都……属实。”
很早以前,景玉便令韶微让人去启国将与云嫣相关的事情都打听过。
想要打听的细致而准确,便必然要花费上更长的时间,数月才得来了结果。
“只是还有一些……她没有说。”韶微低声道,“云妃在启国时,其实是个恶名昭彰的人。”
“她会指使一个姓阮的公公去虐杀一些宫女和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