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第六十六章

66.1.

道?迎按照实时分享坐标找到荀辙的时候,荀辙正在校门口和一个人聊天。

那个人是荀辙的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去香港读了一年教育学的研,现在回母校当老师。没想到能在这里?偶遇老同学,高中同学显然很高兴:“好久不见啊辙弟!……你家里?怎么样呀?……你哥哥可太厉害了,我昨天在电视上?看到他了。他当年可就是咱们学校的风云人物!真?不愧是他啊!”

“都挺好的。”荀辙说。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无波的古井。

“你爸妈现在还跟着你哥吗?”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荀辙的高中同学战术后仰,双下巴都出?来了,“靠,那我觉得你哥心态够好的——当年你爸管你哥,那真?是二十四小时无死角地管。关心倒是挺关心的,不过我看着是真?窒息。我还是喜欢别人少管点我,不对,最好别管我。”

“那你还当班主任管别人!”

荀辙甚至还笑?着开玩笑?了。

打铃了,高中同学告了声别,便?进?学校了。他们要上?晚自习。那名校万丈灯火都在闪耀着,里?面人影憧憧。现在已经晚上?八点了——但时间还早呢。

荀辙看了一眼手机,回过头。

道?迎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静静地望着他。荀辙勾起唇,笑?了笑?,朝她走过去,轻轻地说:“不好意思啊,还要你一个外地人来找我。”

道?迎摇摇头,走过去,抱住他:“没事的,都会好起来的。”她的声音有点哽咽,但她拼命克制。她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哭。

“你知道?吗?”荀辙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点茫然,但是很轻盈,像羽毛一样,干净又纯粹,“我本来想进?去走走,但我发现进?不去我的母校了。我们那时还挺好进?出?的,可他们现在一定要打证明、要提前一天登记。我朋友倒是可以带我进?去,但他需要和我寸步不离。但他有晚自习。所以我就没告诉他我想进?去了。然后我现在就进?不去了。唉,怎么就进?不去了呢?”

他絮絮地说了一通,道?迎耐心地听?着,温柔地拍着他的后背。

“你是不是担心我哭?”荀辙在耳畔笑?,“我很少哭。这辈子,我只哭过一次。但我不想哭第二次,所以我这次也不会哭。你不需要担心我。”

“我知道?。”

“道?迎,我带你去我的秘密基地吧。”荀辙说。他松开拥抱,牵起了道?迎的手。他的手一片冰凉,像是才握过很深的夜。

66.2.

这个学校附近有很多小巷子,就像荀辙家附近那样。但也并不是所有的小巷子都那么脏乱差。在学校背后大概二百米的小巷深处,有一个小台阶,上?面有一个秋千架,秋千架上?缠满了已经枯槁的藤蔓。

坐在上?面,能够看到整个学校的灯光。

“这是以前住这的一个老头搭的,后来他跟儿女去其他地方享福了,但房子还在他名下,所以这个秋千也没拆。”荀辙让道?迎坐上?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推着秋千,“老头和我关系还不错。我初中有段时间心情很差,那时就经常来这里?。我就看他们在学习,想着我能玩,心情就好了。”

“荀辙,”道?迎说,“你别推了,我推你吧。”

荀辙摇摇头。想到道?迎看不到,他又笑?了:“我和你一起坐着吹吹风吧。”

夜风有点冷,吹在脸上?有点难受。

荀辙把外套解开,脱下来,搭在两个人的身?上?。道?迎也如?法炮制,这样,他们两个人都能有双份的温暖了。

远方有轻微的读书声;有人声;近处窸窸窣窣的动物声;还有风的哗啦哗啦。入眼是萧条,触手是灰尘,但轻轻摇晃如?摇篮一般的秋千时,心里?还是忍不住想那些心事,想在客厅时发生的那一幕。

“我其实不意外他们的选择,”道?迎听?到荀辙说,“他们一直都是那样的。”

“荀辙……”

她偏头看向他。这里?路灯很浅,黑夜中,他的侧脸只剩一个刚毅的轮廓还微微亮着:“就像我们的名字。”

“荀轼,荀辙。其实我们的名字真?的是碰瓷的苏轼和苏辙,象征着我爸对我和我哥寄予的厚望……啊不,是对我哥寄予的厚望。他给我哥起名字的时候,可没想到我还会出?生。我叫荀辙,无非是跟着我哥往下起罢了。”

“我知道?我爸说话难听?。他上?头时,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其实他未必是这么想的。”荀辙低下头,看着自己和道?迎交握的手,“应该是这样的吧。嗯,肯定是这样的。”

“我没生他气。”荀辙抬起头,看向没有一颗星星的天空,那上?面只有一轮月亮在孤独地照着,“我在气我自己。气我差一点就要说出?来了。我发誓我永远不说。可有的时候,我真?想说出?来。”荀辙收回视线,看向道?迎,“道?迎,你看过《叛逆的鲁路修》吗?”

道?迎摇摇头:“我回渝城。不,我今晚就看。”

“没事,没看过也没事,”荀辙笑?着摇摇头,“我介绍一下就好了。那不重要。嗯,怎么说呢……在这部动漫里?,鲁路修为了保护妹妹、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世?人眼里?十恶不赦的恶魔。他背负了所有的罪孽,然后安排人刺杀他,这样,所有的仇恨都可以随着他的死亡而?一笔勾销了。世?界会因此更好。我很崇拜他,他是我漫长童年的英雄。我也想做这样的英雄。”

“认定了一件事,那就去做。想要帮助谁,就去做。但不要幻想回报。因为这不是交易。要做好哪怕一辈子没有回报也要去做这件事的准备。哪怕永远没有人知道?也要去做。”

“可是……可是太难了……”

“太难了。当鲁路修太难了。不挟恩图报太难了。鲁殿是死了,不然,他肯定也会忍不住想说出?来的……我不想让他们愧疚,这是我自愿做的,不关他们的事……可他们如?果知道?了,真?的会愧疚吗?我好想知道?,如?果我忍不住了,他们会为我难过吗?……忍不住,道?迎,我真?的忍不住了……”

荀辙的眼睫毛开始疯狂地扇动,像是拼命想要赶走某种不快一样,用力地扇动着。他的鼻翼拼命地收缩,嘴唇处的阴影在抖动。

道?迎揽过他的脖颈,用额头顶住他冰凉的额头。他们躲在衣服里?,躲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荀辙悲伤地望着道?迎,有一瞬间,道?迎以为他会哭出?来——但他终究没有哭出?来。

“你可以给我说。”道?迎说,“你所有忍不住的事,都可以给我说。”

“你知道?吗?道?迎,”荀辙望着道?迎,“我那满天花板鲁路修的海报背后,其实是暗柜。是我自己掏的,里?面放着我高中自己写?的歌的手稿。我高中就开始写?歌了,写?了好多,好多……高中时,我把鲁路修的海报贴的很松。他们只要走进?我的房间,稍微一留心,就会发现海报的不对劲。我在每张海报后面都藏了一根头发,如?果他们打开过我的暗柜,我就会知道?。”

“但是头发从来都在原位。他们从来就没有打开过暗柜。所以从那时我就明白了,他们爱我。我相信他们爱我——但对我的爱永远在对哥哥的之?后。哥哥是第一位的。”

“但其实我也爱哥哥。”

“道?迎,我忍不住了,我要告诉你,”荀辙倾身?上?前,将嘴唇有点粗暴地贴在道?迎的耳朵上?,声音却是轻到几乎听?不见,像烟一样,倏而?即散,“告诉你那个秘密。那个我曾经发誓,我永远不会说出?来的秘密——”

66.2.

荀辙是第二天早上?才回的家。

他回家的时候是早上?九点半。这个点可以确定老两口都起床了。他昨天跑出?去的时候没带钥匙。

是荀辙妈妈开的门:“二崽,你……”

“反正都说破了,”荀辙低着头,有点无精打采地说,“你们就慢慢卖房子吧。我要回渝城修手机了。爸,妈,我先收拾东西,下午就走。”

“二崽,再?留两天吧。”荀辙妈妈哀求道?。

荀辙摇摇头,侧过身?便?准备进?自己的房间。

“下午几点走?”坐在沙发上?,一直一言不发的荀辙爸爸突然说。

荀辙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了:“我带道?迎再?转转,下午五点走。”

“那时间够了。”荀辙爸爸站起来,“走吧,你哥哥要回家,我们去机场接他。让他也见见道?迎。然后下午我们一起送你回渝城。”

荀辙自嘲地笑?了下,像是在说“果然如?此”:“好。”他轻轻地说,然后关上?了小仓库的房门。

66.3.

对于早上?要去机场接荀辙哥哥的事,道?迎其实一点也不意外。

前一天晚上?,荀轼就已经给荀辙发过短信了,告诉过自己弟弟今天会回来——荀辙说下午五点走,其实是故意的。

“你真?的要去接你哥哥吗?”道?迎记得自己还问过荀辙,“这样会不会对你太残忍了?”

“还是去吧,”荀辙纠结了很久,最终只是叹气,“做好事不留名,但也还是得验收一下做好事的结果吧。”

于是他们就去验收了。

原本是打算打的,结果荀辙哥哥联系了蓉城的人,让人开车接一家人过去。考虑到荀辙哥哥还要坐进?来,所以开了辆比较大的面包车。

荀辙坐在副驾驶座上?,荀辙爸爸坐在他的斜对角。两人没有说一句话,均是面色铁青。

“对不住了,道?迎,”在最后面,荀辙妈妈跟道?迎小声嘀咕,“昨天让你看笑?话了。”

道?迎摇摇头:“阿姨,没事。”

“他爸一着急就什么话都往外说,其实他不是这样想的……也是心疼孩子……他当时在当偶像时吃了不少苦,谁舍得呢……拉不下脸……道?迎啊,你告诉荀辙,我们都想通了,我们不会管他了,他想做音乐就去做吧。我们帮不上?忙,你多帮衬着点……谢谢道?迎……”

道?迎其实没想到这对老夫妻会示弱。

以她的经验,人是很难改变自己积年的价值观的,更别说一晚上?就改变了。这是发生什么了吗?

还好,荀辙妈妈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她很快就自己解答了:“昨天大崽打来电话,一听?到我们吵架,立刻就生气了,说他现在就要回来……大崽把我们说了,我们想了一个通宵,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唉,我们是对二崽关照不够……是我们不好,但大崽是真?的关心他这个弟弟,道?迎,你帮阿姨告诉二崽,别跟大崽置气,等我们走了之?后,他还得跟大崽当一辈子的兄弟呢……”

道?迎原本听?前面,心情还算良好,听?到最后一段,脑子中的弦立刻就崩了:“阿姨!”道?迎用很小声、但很强硬的声音打断了荀辙妈妈,“您真?认为荀辙在嫉妒荀轼吗?!”

荀辙妈妈嗫嚅道?:“其实我能理解……”

“阿姨!”道?迎再?也忍不住了,“你不需要理解,因为荀辙从来就没有嫉妒过荀轼!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嫉妒荀轼的人了!!”

道?迎的声音在面包车里?爆炸,让荀辙妈妈瑟缩了一下。荀辙回头看,想要说什么,而?荀辙爸爸在此时开口了:“到机场了。”他说。

66.4.

到机场了。

还好到机场了。

又还好,荀轼的飞机没有晚点,非常准时地到了。他们到的时间也刚刚好,这让他们不用再?尴尬地站在接机处,一同面对如?死一般的沉默。

总算是快要结束了。道?迎在看到荀轼的瞬间,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

66.5.

她一眼就认出?荀轼了。

这个人光芒万丈,就像是深夜中的那颗唯一亮着的月亮一样,你根本就没法忽视。再?脸盲的人也无法忘记他,因为他就是焦点本身?。

他穿着黑色的西装,领带端直地挂着,衬衫看得出?很高档。好像是阿玛尼。和需要去奥特莱斯抢荧光色尾货阿玛尼的荀辙不同,荀轼穿的似乎是当季最新款。

当然,他是凭自己本事买的最新款,倒是也无可厚非。

世?界好像一瞬间消失了。

记忆在荀轼出?来的瞬间回笼,将时间倒转,拨回到昨天的秋千架前。那时学生的下晚自习铃响了,学生鱼贯而?出?,声音和光点在刹那全部出?现,荀辙的声音被掩映在里?面,显得特别晦暗不明。

他说:“我哥哥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他也特别努力。”

特别聪明也特别努力的人出?来了。

眼睛是桃花眼,没有下三?白。看上?去很温柔,重情义,不凉薄。眼底有淡淡的黑眼圈。

“我知道?他很辛苦。我爸二十四小时盯着他,他把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这对他来说其实也是一种负担……他压力真?的很大。中考的时候他就被压垮了。他是个除语文外分数从来没下过满分的天才,可是中考他考得很不好,只勉强过了学校的线。能读那个名校,但进?不了最好的班。他是通过一个暑假的疯狂学习,才在开学后的二次分班考中杀进?最好的班的。到现在了,我爸妈还跟着他……我其实担心他会疯。他是在为了这个家而?活,而?不是在我自己而?活。他给我说过。”

鼻子很挺,非常英朗。嘴唇用力地抿着,坚毅。

“他是在他初三?的那个暑假给我说的,那时我初二。他说,荀辙,我觉得我快疯了,他们快把我逼疯了,我爸说,如?果我进?不了最好的那个班,他会对我很失望……他说他从来没觉得我这么废物过……荀辙,我疯了,我想死……”

下巴如?刀削一般冷峻。

“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在那里?学习,永远在学习。我五年级才回到这个家,其实和他不太熟。不,是和这个家都不太熟。有点格格不入。那天晚上?,他真?的把我吓到了。那时我才知道?,他的安静并不代表他不在乎我,而?代表他已经快要崩塌。他太累了,以至于他没有力气做任何多余的事、说任何多余的话。”

他走了出?来,看到大家,脸上?扬起了温暖的笑?容——

“所以我决定,我要保护他。我要告诉那个老师,谢谢您,但我还是不学音乐了。”

记忆高速旋转,道?迎已经分不清现实和回忆了。它?们好像是一个。哪个才是回忆呢?还是说,她已经回到了荀辙所说的情景里??只记得那时,在荀辙初二的时候,他去朋友家玩。那朋友的父母有一个好朋友,这个好朋友在北京工作?,是非常有名的音乐教授。

音乐教授发现了荀辙的音乐天分,认定他是一块璞玉。他鼓动荀辙现在就去北京学音乐,他说,荀辙,你是一个天才,你的天赋太难得了,你不要浪费它?。

“我说我没有钱。”

音乐教授说,他可以帮他想办法减免费用。他当场拿出?了纸来计算,按照计算的结果,荀辙家里?是能负担得起的。或许会有点勉强,但也勉强能做到。

“他让我回家好好考虑下,第二天告诉他答案。他第二天下午就回北京,不能拖。”

从小就喜欢音乐的荀辙考虑了一晚上?,第二天告诉老师,他不学音乐了。

“怎么办呢?家里?也没什么钱,学音乐这种事,终究是没有确定的收益的吧……最重要的是,哥哥快疯了。他心态完全崩了,我看得出?来,他只差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他真?的可能去死……我在他眼里?看到了疯狂的死意。”

“他是一个骄傲的人。天才这个称号,对他而?言是表扬,也是压力。他只有时刻确定他是一个天才,他才能用天才的毅力抗下所有压力。他知道?他必须是个天才。如?果有一天,他发现他其实不是天才,他只是个普通人——他就疯了。”

“那个暑假,就是悬崖边缘的最后一刻。在那个暑假,他第一次没考好,魔法失效;他被骂废物,我知道?废物这个责备有多让人难受;如?果,如?果在这个时刻,他突然发现,其实,他的弟弟有着特别强的天份——他会受不了的。”

“我一直都知道?他心里?对我有一点优越感。我有时也觉得不太舒服。但他是个好人。是个过得很辛苦的好人。奶奶说过,她说二崽,你爸,你妈,你哥,他们都过得很苦啊。我也觉得他们很可怜。最关键的是,我哥哥快要疯了。就差一点点了。”

“我不能给他加最后一根稻草。”

“哪怕那份优越感会让我不舒服,我也要保护那份优越感,只要这份优越感能保护他好好活下去,撑过那个暑假——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我也不是没后悔过。上?高一的时候,那老师又来蓉城了,我实在忍不住,又去偷偷拜访过老师一次。不过老师没理我,他很生气地把我赶走了。倒是也可以理解,毕竟当初人家热脸贴了冷屁股嘛。”

“其实现在想想,那时的想法真?幼稚啊……没必要做到那一份上?,有更好的策略,可以让事情两全其美。可那时我才十一岁,我懂什么呢?只能在仓皇的一夜中思来想去,然后仓促地决定做一个鲁路修罢了。”

荀轼走近了。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他的动作?在道?迎眼中被慢放,一帧一帧,让道?迎几乎快要忍不住哭出?来——永远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件事了。不会有人知道?,一个少年在十一岁的时候放弃过什么。他的父亲指责他嫉妒自己的哥哥,他的妈妈也这样想。他们都觉得他没有给这个家出?过力,都觉得他说音乐是自己的梦想是借口。甚至于荀轼,面前这个曾被小心翼翼地守护过骄傲的光芒万丈的男人——

他也不知道?。

他们都不知道?。

“爸、妈、荀辙,我回来了。”完美男人走到大家面前,笑?意盈盈地打招呼。他看到了道?迎,“这位就是荀辙的女朋友道?迎吗?”

可她知道?。

他笑?着伸出?手:“你好,道?迎,很高兴见到你。”

道?迎深吸一口气:“你好。”她伸出?手,用力地握了一下荀轼的手。那手很温暖,是道?迎会喜欢的温度。

可道?迎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这么想念过荀辙冰凉的手掌。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这一章了。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