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15章

这一天因为花瓶的损毁,新剪的玫瑰并没能够留在苏涅的房间里——即使勉强排除了艾莎的嫌疑,苏涅仍因为久违的梦境而处于一种持续低沉烦躁的心情状态。艾莎很快就被迫离开房间。

真是失算了。

傍晚时回到房间,艾莎卸下虚伪的笑容,表情阴沉。

——这一次,她在花园里徘徊直至乌云掩月,都没等到苏涅来到窗边。

她能清楚地感知到灰塔上的那个人,能看见他躺在藤椅上,阖着双目,侧脸冷淡而精致,周围一切都在他闭目养神时归于寂静。但艾莎还是没能真正“见到”他。

这一捧本该出现在苏涅房中,代替她观察苏涅的玫瑰失去效用,艾莎将它随手搁在桌上。

她已经吸取了教训。

——之前是她太过心急,在玫瑰中注入过量的血液,效果太过显著,才会引发今天的事端。

只能慢慢地、慢慢地增加,悄无声息地融入苏涅的生活。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

苏涅接下来几天的心情恐怕都不会太好,也许只有《当我说话时》新的后续才能让他开颜。

沉沉黑夜,本该是入睡十分,艾莎点亮书桌上的小灯,伏案写作。

第二日收到手稿,苏涅的反应正如艾莎所想,拨云见日。

*

阿尔最近莫名其妙精力充沛,连白天都非常清醒,和小怪兽一起黏在苏涅身边,像是有撒不完的娇。恰好苏涅此时处于燥郁心情期,对此烦不胜扰,最终在一个阳光分外明媚的午后,带着两只精力过剩的月兽出了塔。

——苏涅疑心是因为长久将它们拘在一方小塔里,所以过剩的精力没办法发泄。

没有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间,苏涅来到厨房附近的一个小花园里。

月兽们扑进草丛之中,惊起一片飞鸟,也让正带着夫人晒太阳的马丁吓了一大跳。

猛地回头,还没看到始作俑者,马丁就看见了尽头躲在阴影中的顶头上司。

“……!”身体先于大脑,马丁下意识地缩到木偶背后,木偶不算宽,但也比幼童状态的马丁宽大,刚好将他遮住。

嘴上说着夫人如何如何,当遇到真正的危险时,还是暴露出本性来。

苏涅俯视着他,眼神不屑又冰冷:“躲什么。”

马丁吓得冷汗直冒,暗道这煞神为什么出来了,嘴上结结巴巴:“大、大人……”

幼童吓得双眼睁圆,白净的皮肤透着红色,藏在木偶后的模样,非常可爱,苏涅看了,却用一种惋惜的语气说:“比起以前,你更接近死亡了。”

“上一次的时候,你至少要比你妄想中的‘夫人’高一点,现在么……”苏涅没有说完,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马丁:“……”

令两大帝国都战栗不已,在魔偶学派上登峰造极的魔偶大师,久违地,再次感到了难以反抗地屈辱。他甚至都不能反抗,灵魂中的法印令他无法对自己的神明不敬,最终只能憋出一句半是自嘲的话:“大人上一次见我,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也许再等一百年就能长回婴儿,顺利地去往地狱呢。”

自从被苏涅捉住,马丁的生命轨迹就发生了完全的逆转——随着年岁渐长,他的身体会逐渐缩水,直至恢复婴儿状态,然后迎接死亡。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惩罚。

马丁是一个追求极致根源的魔偶师,他坚信可以创造真正的灵魂让魔偶拥有生命,为此不择手段,战争爆发之前就因以智慧种族为试验品而沦为通缉犯,那场战争——上一代格尼尔王国与奥拓帝国之间的战争,令格尼尔王国最终灭国的战争,他在其中发挥了不俗的作用。

事后统计这场战争所造成的伤亡,竟然有超过三分之一都死于马丁之手。他无论国别立场,随心所欲,让格尼尔和奥拓都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虽然那样肆无忌惮地杀人并非出于他所愿——珍贵的实验材料怎么能被不知节制地糟蹋呢?!他完全是被一股莫名的能量而控制住了,从而做出了完全违背本人意愿的行为,尽管这种随心所欲的感觉确实令人着迷。

也因此,马丁被苏涅抓回庄园,扭曲生命轨迹,在锻炼厨艺中等待死亡降临。

“要不了一百年。”透过□□,苏涅漫不经心地观察眼前人的灵魂状态,“你大概还有九十六年的时间,好好珍惜吧。”

不像那些追求永恒生命的炼金术师,马丁并不在意生命长短,他在意的只有……小而胖的手抚摸上表面粗糙的木偶——他毕生所求,就是创造出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新娘”。

“大人,”在苏涅转身要走时,他突然开口,“我想知道,科马莫尼湖那边的人怎么样了?”

几百年来他一直待在庄园里,从不主动外出,也从不主动探听外面的消息,或许是这一次谈到了死亡,他才意识到他们这一类人被苏涅关押已近千年,作为一名将要赴死的囚徒,他难得生出点对其他‘同伴’的好奇。

“都还没死。”

苏涅的声音冷淡至极。

正撒欢的月兽们察觉到主人将要离开,立即蹦了出来,哒哒哒地跟上苏涅的脚步。

……

遇见马丁之后,一人两兽绕着广袤的庄园走了一圈,最终回到塔前的玫瑰花园。

苏涅捏着手杖,手心间冒出热汗,他停了一瞬,微微喘气,就看见月兽们毫不疲倦,闪电般钻入花丛。

“嘭——”

似乎扑中了什么东西。

“嘶……你们是……”熟悉的女声传来,“大人的宠物?”

苏涅皱眉,拨开玫瑰来到事发地:“阿尔,小怪兽……安分点。”

就看见阿尔和小怪兽一红一黑窝在艾莎怀里,也许是一连串的意外吓到了她,在苏涅开口时,艾莎的身体抖了抖。

“过来。”苏涅冷下声,月兽们察觉到主人不悦的情绪,依依不舍地从艾莎的怀中离开。

苏涅温声道:“它们实在太活泼了,你怎么样?”

艾莎撑着地缓缓起身,小心翼翼地将裙摆上沾染的草屑和灰尘拍掉,又弯了弯膝盖,最后小声说:“大人,我没问题的。”

估计之前是坐在花丛里晒太阳。

“大人……”艾莎又弱弱的开口,视线掠过毛绒绒的月兽们,“阿尔和小怪兽……是它们的名字吗?”

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两只月兽齐齐发出一声“叽”的回应。

苏涅顿了顿,回答:“没错。”

“听起来,和普通宠物的名字差别很大……”

“随便取的。”微风托起阿尔和小怪兽,苏涅扔下随口的回复,离开。

今日接二连三地提到过去的人,令他有些烦躁,加上□□的日光,更令他生出一股毁灭的欲望来。

阿尔和小怪兽,前者是他还未成名时的唯一信徒,后者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靠他养大的怪物。虽然这两者大概都已经步入死亡,苏涅偶尔还是会想起他们,收到多琳送来的月兽时,也只是恰好想到了,随便取的。

*

艾莎维持了一个下午的高度兴奋,等到了夜晚回到房间时,心脏仍砰砰高速跳动,血液以一种不妙的速度在体内奔流。

“他还记得我还记得我还记得我还记得我——”艾莎急促地喘息,双目泛出诡异的红光。

“他还记得我……”

没有比这更令人惊喜的礼物了,艾莎早早抛却被迫接触月兽的不喜,脑袋里全是苏涅念起那两个名字时的神态——表情是冷淡的,眉心可爱地皱出一个小褶,额前的发被汗水略略濡湿——是了,他在新月岭的时候,一向固执地模拟普通人的体质。

今天是出来散步了,所以拄着手杖,走路一定是缓慢从容的,苏涅不愿意过度暴露左腿的缺陷,尽管在艾莎看来,那根本算不上是缺陷,而更近似于一种可爱的小点缀,令苏涅从冰冷无神的画像中彻底活过来。

“好开心。”艾莎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因为过于兴奋,没怎么控制手上的力道,指腹狠狠地戳进玫瑰的小刺,大片的鲜血顺着枝丫淌下,她不在意地将满是鲜血的手往花瓣上一抹,纯洁的白色瞬间浇上惊心动魄的红,显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娇艳。

突然想到了什么,艾莎又忧愁地皱眉:“这一捧不能送过去了。”

比之前的血量还多,苏涅绝对会第一秒就发现其中的异常。

不过没关系——

艾莎好开心好快乐。

但她眼中分明又透露出几分遗憾,遗憾这一捧记录自己欢欣的玫瑰不能让苏涅看到。

微微垂头,轻轻地吻上了未沾血的花瓣,神情虔诚,仿佛被她亲吻的并不是一束玫瑰,而是高塔之上的——她心中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