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朱砂

端着餐盘的李殊檀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她欣赏了会儿两个痞子抱在一起发颤的滑稽场景,款款地走出去:“不是鬼,是人。”

张二这才看清是白日里见过的那小娘子,胸口那横条则是个餐盘。他顿时松了口气,心想幸好之前撒了泡尿,不然得被这小娘子吓得湿□□。

他放开肌肉虬结的孙大,和李殊檀保持着距离,满脸堆笑:“白天那都是误会,误会!我们俩和小娘子开玩笑呢,别放在心上啊。”

“不要紧。我原本只给军师弹琴,两位吓了我一通,反倒让军师怜惜,许我在他身边伺候呢,也算是因祸得福。”李殊檀适时地露出个含羞带怯的笑容,找了一处干净地方坐下,“军师回去后仔细一想,也觉得白天有不对的地方,所以让我带些东西来,给两位道个歉。”

她揭开倒扣在餐盘上的几只大碗,露出盛放在小碗里的荤腥菜色,还有几样混着碎肉的小菜,边上则是两壶酒,全都一式两份,显然是两个人的分量。

李殊檀先一人一边倒了一杯酒,颇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这些东西毕竟……我想两位也知道,所以不敢端去营里,怕其他人不满,这才偷偷跟着两位端到这里,不得已席地而坐,实在是没有办法。”

荤香扑进鼻子里,张二眼睛都直了,哪儿还在乎坐在哪儿吃,他摆摆手:“不妨事,这儿挺好,就是天冷,小娘子当心染上风寒。”

李殊檀摇头:“多谢挂念,我出来时特地多加了衣裳的。”

“好好好。”这就算是客套了,张二端起酒杯,“那我们俩就……开吃了?”

“请。”

张二当即抓起个鸡腿,蘸着碗底的红烧酱料,塞进嘴里三两下嚼完,吃得嘴边全是酱渍。

他不是没有色心,但知道眼前这小娘子都到了鹤羽身边伺候,再大的色心也没了,又让餐盘里的荤香一激,色心全化作馋心,恨不得连碗一同吞下去。

一口肉一口酒,孙大吃得豪爽,虾都不剥壳,直接往嘴里一塞,最后吐出个嚼碎的虾头。

张二则吃空了两只碗,喝了大半壶酒,意犹未尽地打了个嗝,意思意思剥了只虾:“哎哟,只顾着自个儿吃了,肉油腻腻的不吃也罢,小娘子来只虾?”

李殊檀心说吃不死你,脸上仍是温柔乖顺的模样,摇摇头:“不敢,这餐饭只为两位准备,我不敢乱动。”

张二乐得独享,暗搓搓地笑了两声,拎着虾尾,把一整条剥出的虾肉丢进嘴里,就着酒壶嘴嘬了一口,眯眼感叹:“嚯,爽快!”

“吃得舒爽便好。”见他吃得差不多,李殊檀摸着袖口,温声说,“送餐是军师的意思,我却有个问题想问,算是私事。不知方不方便回答?”

“且问!不打不相识,吃了这顿饭,你就算是我们俩的小妹妹了,有什么不能答的!”张二拍完自己的胸脯,犹嫌不够,伸手过去,连着孙大的胸脯一起拍。

孙大也是好脾气,胸口被拍得梆梆作响,还跟着一起点头:“你问,你问。”

“先前听两位说,是从茅屋那片,一个小娘子口中听到我的,”李殊檀停顿一下,“她是谁?”

“对对对,是有这么回事,妹妹还记得啊,好记性!”酒劲上来,张二眼前晕晕乎乎,软绵绵地给李殊檀比了个拇指,有一说一,“是从茅屋那来的,一个小娘子,说话细声慢气的,还带打颤。大概……大概多高来着?”

他一拍边上的孙大,孙大也有点晕,抬手胡乱比划了个高度:“大概这么高。”

“对,大概这么高。说起来也是我们俩闲着,想逮着个小娘子聊聊,也给她解解闷,真要怎么样……也没那胆儿啊。”张二往自己脸上贴了块金,继续说,“结果你猜这么着,哎,说了两句,那小娘子就哭了,说是要我们来找你,你给人弹琴,有的是钱,也不在乎……”

说到这里,孙大猛地一拍张二,张二顿时清醒一点,把后半句断掉,挠挠头:“……总之就这么回事。”

他不说,李殊檀也明白后半句该接什么,磨了磨尖利的犬齿,低声问:“她叫什么,两位知道吗?”

张二回忆一会儿,不太确定:“……阿兰?听见外边有人这么叫她,或许是她的名儿吧。”

……果然如此。果真是郭兰。

李殊檀顿时觉得有点好笑。梦中她怀着国仇家恨,牙尖嘴利,被郭兰记恨上也算活该,重来一回李殊檀有心处处退避,宁可当缩头乌龟也不结仇,没想到依旧要被人暗害。

她闭了闭眼,睁眼时浮出点笑,再次给面前这两人各斟了一杯:“多谢。不提这个,喝酒吧。”

美人斟酒,张二喜滋滋地接了酒杯。几杯下肚,他眼前越来越花,天旋地转,坐都坐不稳:“这酒劲儿怎么这么大……人都晕了……”

身旁的孙大也晕晕乎乎,吞了嘴里还在嚼的油焖虾,舌头打结:“我也、也醉了,这虾怎么苦滋滋的……”

“虾当然是苦的。”李殊檀忽然幽幽开口,“若不是用了酱烧和烟熏的法子,鸡腿和熏肉也是苦的。”

张二让她吓得一哆嗦:“哎哟,妹妹怎么突、突然说话,酒都要给你、给你吓出来了……”

他打了个酒嗝,酒香和肉香在胃里翻了一遭,反上来却是浓重的腥臭。

李殊檀缓缓起身,避开那股味道,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经软倒在地的两人:“因为我放了朱砂。挑的酒是烈酒。”

她的语气和之前截然不同,何止是不含羞带怯,简直是冰冷如刀。纤瘦的女孩一脚跨过餐盘,站到孙大面前,单手抓起男人的领子,另一只手迅猛地在他颈间划过。

在那个瞬间,孙大听见风声,张二看见的则是刀光。

一道血泉直直地喷出,孙大手脚抽搐,高大的身躯往后一倒,颈间的裂口齐齐地切断气管和血管,浓腥的血高高飙起,喷了张二满身满脸。

这一下何其干净利落,女孩持短匕的手极稳,杀人如同宰鸡。

张二浑身瘫软,□□里一阵温热的湿意。他想尖叫,舌头却被朱砂和山茄花的毒性毒麻了,一开口只有嘶哑的吐气声,混着浓重的酒气。

他这才想到上午有多惊险,这女孩隐忍不发,或许能被他和孙大钳制住,但一旦让她寻到机会,就是血溅当场。

张二怂了,哆哆嗦嗦地求饶,声音微弱而含混:“妹妹……不,不是妹妹,是祖宗,祖宗!我、我知道错了……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他抖着酸软的腿想往后缩,身子却不听使唤,手脚都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李殊檀伸手,揪起了他的衣领。

“令人死,曰杀;”她看着张二那张涕泪横流的脸,眼瞳冰冷,“令有罪之人死,曰诛。”

手起刀落。

李殊檀猛地把断了喉管的身体推出去,张二的身体撞在孙大身上,一个翻滚落地,保持着死前极尽惊恐的神情,鲜血喷涌而出。

李殊檀在衣袖上擦去血渍,收起从司墨那儿讨来后细心磨了大半个时辰的短匕,褪下套在最外边的那身旧衣,团了几下,捡了碎石裹在里边,直接从悬崖上抛下去。

南山有个小瀑布,正好在悬崖下成潭,再滔滔地向东。裹着碎石的衣衫掉进水里,连水花都没溅起多少,一路被急流冲走,本就不结实的经纬四分五裂,再看不出衣物的样子。

而留在李殊檀身上的,正是先前司墨取来的衣裳,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她瞥了眼地上的尸体,在袖中一摸,取出的正是两枚火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