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三日修养,明舒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能下床走动。
曹二问她住这屋里怕不怕。
明舒点点头,“怕。”
于是曹二在隔壁院子找了两间连着的屋子,和邻里交代了声,道是他家里来了侄女儿,不方便住一间屋子,才搬去了隔壁院子,两人各睡一间。
明舒伤好了,得替曹二洗衣服。男人的衣衫被汗水浸得酸臭。明舒问隔壁徐寡妇借了皂角,拧着鼻子先泡一泡。徐寡妇看不下去,蹲下身去,操起棍子便往那衣衫上锤打,“妹子,你没干过活儿吧?”
“我…”明舒尴尬笑了笑,“在舅母家是要作活儿的。可能是病将才好些,这些活儿还不大能上手。多谢你了,嫂子。”
徐寡妇边干活,边来瞧她。“你瞧你那双手,又白又细,哪里像做过活儿的样子?”
“……”明舒四周望望,好在没别的人。她心虚。
傍晚曹二回来,头回见明舒在厨房里忙活,问候了声,“这里的灶台锅碗可还用得惯?”
“挺习惯的。”明舒将才在徐嫂子的帮衬下,把饭煮熟了,颇有几分突破自我的成就感。“你带什么菜回来了?奴来做吧。”
这几日曹二下午出去,傍晚都会带些肉菜回来,她前几日起不来床,都是曹二下厨。曹二手艺不错,这两日红烧肉和焖豆角都好吃。那日曹二收留她,她说过也帮忙打点人家起居,她自问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曹二这会儿提着两条鲈鱼摆来案台上,“今晚上吃这个。”
鲈鱼是海产,这等中原地界儿能吃上这个可不容易。“从哪儿来的?”明舒问他。
“将好赚了一笔银子,又碰到送海产的马队。”曹二说着,又从腰带里摸出两颗碎银子,磕到案板上。“你拿去买些自己要用的物件。”
碎银几两,明舒没什么概念,她自幼只见过元宝,金的。便只依他吩咐,将银子收好包进手帕里。却见曹二怔怔望着她一晃。
“怎么了?曹大哥?”
曹二眉间一阵不愉快,“没什么。”说罢背手出去了。
明舒不晓得他那股子不愉快是因为什么,也懒得猜,自顾开始杀鱼做菜。
过了一刻,曹二在屋里听到厨房里鸡飞狗跳,折转回来。
两条鲈鱼,一条在菜篓里,一条在地上,明舒提着菜刀,满额细汗,气喘吁吁,正追地上那条活蹦乱跳的鱼。见曹二进来,气道,“它、它们怎么还是活的呀?”
“……”曹二三步并做两步过去,从她手里接过菜刀,将人拽去墙边。“杀人会,杀鱼不会?”
“……我”明舒只见曹二一掌将地上鲈鱼握起,直割到案板上,杀鱼动作利落,打理干净,扔到菜碗里,又去水缸里拿另一条。
明舒这才走过去切菜。持着另一把刀,切起姜片。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又切过姜片,歪歪扭扭拿刀,看得自己都心惊肉跳。曹二打点好另一条鱼,乜了一眼她手里的活计,无奈道,“你舅母没教过你做饭?”
“……”明舒被问得一怔,半晌才寻出个理由来:“奴年纪小,她不叫我碰刀子。奴会炒菜。”
曹二信了,直抢过她手里的刀,姜切成片,片切成丝,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又去切葱段。完了,一并交给明舒。“我回屋有些账目要记,你做好饭端来我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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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二的房门没合上,明舒端着饭菜进来的时候,见方桌上挑着两盏油灯,曹二正写字。
坐得端正,持笔挺拔,落笔利落干净。明舒再走近了几步,看到那账本上的字迹,一字字工整刚劲,便觉几分可疑,金山城一个樵夫能写这么好一手字?这分明是跟着名家练过的,既有王师风范,又有赵氏风影。
“曹大哥,饭菜好了。”明舒将饭菜搁在桌上。
曹二只轻轻“嗯”了一声,并未打算停笔,继续记了几行。明舒看到,上头是些棉花布匹的买卖记录,还有些楠木。似是上好的楠木,卖得价钱不菲,曹二买入的时候花了百两银子,卖出去给走马商,竟直赚了三百两。明舒心里一怔,曹二这么有钱,怎么住在这种巷子里。
“你识字?”曹二抬眸问她,许是看她正看着账本发呆。
明舒点点头,“舅舅是乡里的秀才,他教过奴一些。”
曹二将笔递了过来,“写两个字我看看。”
“……写什么?”明舒坐下,账本子被曹二送来她面前。
“年日那里写今日,丁卯年六月十五。”
明舒留意露馅儿的事儿,依着他的说法,却将字故意写得歪歪扭扭。
曹二一看,皱起眉头,“看来也只是识字…”
明舒点点头,“嗯。奴写字丑得很。舅父叫奴多练,奴总在屋里偷懒。”
“不碍事。”
“买处写,棉花五十斤,花十两银。”曹二继续说。看明舒磕磕巴巴写完,又道,“卖处写,棉花五十斤,入十五两银。”
明舒术数上乘,心中暗自清楚,他这一趟买卖便赚了五两银。再一览今日总共的账目,棉花、各样布匹、丝绸、木头,净赚四十八两银。三辆马车,五个车夫伙计。分出去十八两银。一天下来,便是三十两银。南魏一品大员一个月的俸禄也就三十两银。曹二若整月都这么好的生意,一月下来便是千两盈余上下。可真是个生意人。
曹二正也问她:“这是多少银两,你心中可有着数?”
“五两银。”明舒睁着一双无知无求的眼睛望着曹二。
“我是说,今日一整日。”曹二补充道。
明舒指着账目,口中念念,叨叨咕咕了半天,向曹二吐出两个字:“三十。”又眼泪汪汪起来,“舅母卖我,也就卖了三十两银。”
曹二一见她眼泪便受不住,又不好安慰,只好道,“那你还挺值钱。隔壁王家女儿被陈三卖给勾栏,才十八两。”
“……那还是什么好事不成?”明舒已然有些抽泣。
曹二碰了碰她肩头,“罢了,是我不好。跟你提这痛处做什么。”说着自顾去收了桌上的账本,“账记完了,吃饭吧。”
明舒这才擦擦眼角,张罗饭菜。
曹二在桌旁坐下,看那两条鲈鱼,一条清炖喝汤,汤色奶白,一条红烧吃肉,肉色鲜艳。还配了一个清炒的绿叶菜。安排得很是妥当。“你会做菜,果真不假。如若不然,我还得想想你到底是从哪儿来,不像一个村野女子。”
“奴不像村野女子?”明舒眨眨眼,全然没听到这番试探似的,“是什么意思?”
曹二暗中叹气一声,“没什么。吃饭吧。”说罢,给她夹了一筷子鱼肉。
鱼肉细腻没刺,鱼汤鲜甜。曹二这顿晚饭吃得不错。明舒也吃得不错,曹二给的那点儿碎银,她打点给了徐嫂子,让她帮忙做一个月的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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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早起来,明舒便去了厨房。
徐嫂子正张罗孩子的早饭,将明舒和曹二的一并准备好了。送来明舒手上的时候,徐嫂子问了声,“我说姑娘,你不是普通人家姑娘吧?洗衣做饭,一样也不会。曹二哪里寻来的你这样的侄女儿?”
“嘘!嫂子。”明舒回头看了看外头,没人,“我表叔不知道。我打小被舅父母养大,舅母不教我做这些。”
“怎的,你舅母怎的都不教你做?”
明舒的故事顺手拈来:“她怕我在舅父面前争功,什么都不教我。”
“这女人心思真毒。”
“罢了,不提她了。”明舒皱了皱眉头,“嫂子,我表叔是什么时候住来这条巷子的?”
“约是两年前吧。”徐寡妇道,“怎的,你表叔的事情,你不知道,还要来问我?”
“我来之前,只见过他两回。舅父与他吃过两回酒,我就在旁听他们说话。只知道舅父待这表叔信得过。不过,不知道他在金山城里靠什么为生?”
“在山上打柴,采卖些野生的药草。好像,也进些走马的货物倒卖,那是运气好的时候。”徐寡妇才答完话,又问,“姑娘,你不知道人家营生,就敢来投靠啊?”
“我也是走投无路。舅母实在容不下我,喊了勾栏的人来,要将我卖了。”明舒望着自己手中的早饭,“怎又说回那个女人了?不提了不提了。多谢嫂子帮我,我还是跟您学学做饭吧。我总得会的。”
徐嫂子笑道,“跟嫂子客气什么,还得亏了你的银子,我好给风儿加几顿骨头和肉吃。孩子长身体呢。”
“嗯。那我先去给表叔送早饭了,嫂子。”
“快去吧。”
厨房去曹二屋子不远,就隔着三两步路,房门敞开着,看来人该是起了。明舒端着早膳正要进去,却听里头还有别人。驻足门口往里瞧,便是头日送驱寒汤来苏宝儿。
苏宝儿提着点心盒子,正一样样往曹二桌上摆。“昨个儿妈妈从江南走马商那儿买的,分给了姐妹们些,我屋里的吃不完,便拿些来给你。”
曹二背对着苏宝儿,正穿他那件没袖的褂子,手臂穿过袖口,然后自顾低头扣扣子,也没答苏宝儿的话。
明舒这方端着早膳一并进了屋子,“表叔,早饭做好了,快来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