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乐赶一辆空牛车,带着明舒出了城。一路往北走,沿官道到清水河旁转小道,再沿小道顺河水往上,行到祁山脚下,便见一个小村落。进了小村,还有几个村民在路上走,见到阿乐,一一招呼。“阿乐回来了?”
“牛叔,胡伯,赶中午呢,还不回屋吃饭?”
“就回去了。就回去了。”
“哟呵,这姑娘什么人啊?”
“曹大哥的表侄女儿。他让带来村里头跟大家熟络熟络。”
寒暄了两声,阿乐道了别,又赶车直往村尾去。靠着山脚下一间小院子,泥瓦房屋子围着天井一并七八间。阿乐将车停在门前马厩,便见山门前曹二负手立在哪里,像是等久了。明舒跳下牛车,欢喜跑了过去,喊了一声“表叔。”
曹二问,“北狄人找你做什么?”
“那几个就是舅母让来捉我的人,我也不知为什么他们是北狄人。”明舒方在牛车上,便打好了腹稿,将这件事情完完全全撇了干净。她不清楚,不知道,只是任人宰割,现下更是彷徨不知所措。
曹二背在身后的手掌微微颤了颤。他在金山城待了多年,是以知道,北狄多有兵士在南魏边境收买女子,南魏女子多清秀纤细,不似北狄女子粗犷奔放。这些被收买的女子有两个去处,运气好的,随退役的军卫归家联姻;运气不好的,便在军营为妓,任人□□。
曹二拧眉,看着那双快要盈出泪来的眼睛,抹开自己右手臂上的那只小手。姑娘手上冰凉,惊吓不少。看来对她舅母的龌龊打算尚且一无所知。
“算了。本想过些日子再带你来这边看看。今日既然来了,你便在这里住几日,也好避一避城里的风头。”
明舒点点头,手将被曹二扶开,又连连牵上他的手腕。“表叔…”一双眼里担惊受怕,快要哭了。
曹二无法,干脆转背领她往院子里去。“商行的人都在。你手上松一松。不然又叫他们误会。”
明舒这才松手。
阿乐停好牛车,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来,欢喜喊了声,“曹大哥。”
曹二应声,“好在你机灵。依依得好好多谢你。”说着,看了一眼明舒。
没等明舒道谢,阿乐大大咧咧笑道,“不必客气。”
明舒也笑,“阿乐姐姐真能干,表叔都夸你。”
“夸什么呀?嘿嘿。”阿乐抬手理理鬓发,脸红了。明舒看在眼里,又打量一番曹二,那冷兵器一般的脸色,根本没在意。
对面纤瘦书生迎了过来,“曹大哥来了。大家伙儿正开饭。”
曹二回眸看看明舒,“这是徐瑾,徐先生。专做我们账目与参谋的。读书人。”
明舒欠身,“徐先生好。我叫依依,是曹大哥的表侄女。”
“客气了,客气了。”徐瑾清秀长相,眉眼精明,举手抬足文质彬彬,便领着几人往堂屋里去,“我们的饭菜也都好了,进来开饭吧。”
酱牛肉、酸菜五花肉、清炒藕丝,炖萝卜,凉拌猪耳。明舒也不知多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家常菜了。一桌将好十人,她都不认识,只认识曹二一个。便贴着曹二身旁坐着。曹二另一旁坐着徐瑾,阿乐挨着徐瑾坐。其余的人,徐瑾一一介绍过去。
崔信、张福、李飞、贺寻,都是身材高大能干粗活儿的汉子。又跟大家伙说,“依依是曹大哥的侄女儿。”
几人脸上笑呵呵的,跟曹二说道几声赞许的话。表示欢迎。
明舒饿得很,没什么功夫认识人。从北狄逃出来这一路,她清瘦了不少,这顿好饭好菜正好好养养膘。阿乐起身扯烧鸡腿,送到曹二碗里,“专门从东市黄老头那里买的,曹大哥最喜欢。”
曹二转手扔到明舒碗里,闷闷几个字:“吃肉养伤口。”
阿乐脸色一怔,顿时有几分不高兴。明舒没抬眼,却也知道得清楚。徐瑾反应快,扯了另一只鸡腿放到阿乐碗里。“你买的,有功。鸡腿你吃。”
阿乐这才落座回来,自顾埋头扒米饭。
饭后,曹二叫明舒去泡个澡。
北方男女都不兴洗澡,雨水巷里两间屋子澡盆都没有。明舒是南方人,儿时在皇宫养尊处优,日日都要洗澡。发配北狄之后,便入乡随俗,可也比一般北狄人洗得勤快。是以在雨水巷里的时候,跟曹二提过一回。
厨房后头整好是澡堂,前头锅炉烧水,有水管接进来。打水方便,也安置了浴桶。水烧得滚,接好一浴桶的水,便全是热气。
明舒将头发都挽了起来,被热气蒸得脸色红透。连日来被人追赶的紧张终于一消而散。不得不说,曹二选的地方不错。这村庄四面环山,空气清新,凉爽怡然。
明舒身上还有伤,不好泡太久,只清洗干净,松散松散筋络,便自己起来擦身穿衣。
阿乐在外敲了敲门,送了一身干净的中衣进屋。只见水雾之中,少女身形纤细,肌肤白皙泛着被水汽蒸过的粉色。阿乐自幼被父亲做男孩子养,没怎么做过女孩子打扮。眼见这样娇嫩的少女,不免有些自惭形秽。
“我来给你送内里的中衣的,依依。”阿乐将手里的东西搁在案台上,又从腰间掏出一个瓷瓶子送了过去,“曹大哥嘱咐的,让你记得用药。”
明舒用毛巾捂着身前,虽都是女子,她自幼尊贵,仍会不大习惯。伸手接来阿乐递过来那只瓷瓶,道了声多谢。却见阿乐怔怔立在原地,好似没有出去的打算。
明舒提醒了声,“我会用药的。多谢阿乐姐姐。”
阿乐这才晃过神来,“诶。那,那我先出去了。”
明舒见阿乐出去,房门重新被合好,才敢松开毛巾。穿上中衣之前,她伸手去摸了摸背后肩头的那个旧印记。
入北狄那日,已是接近黄昏。北狄皇帝让人来迎接她,并在皇宫设下宴席款待。北狄文武百官都参宴,待她送上南魏文书与礼物,北狄皇帝却下令,在众目睽睽之下,拨去她外衫衣物,在她肩头上,烙下了一枚北狄的狼纹。
他说,“公主自今日起便是我们北狄子民了,北狄甚是欢迎公主。”
疼…明舒咬着牙,只有深入骨髓的疼痛,却没有感觉到任何他口中的善意。她看向上首北狄皇帝,一身毛裘大氅,大腹便便,持着酒杯,与百官敬酒,风光无限。前一年,南魏战败,不得不用皇家子女为质求和。而南魏明月公主,便是北狄皇帝今日为百官准备的祝酒词。
她那时只有十一岁,那枚烙印如今也早就结痂,成了一道深深的疤痕。狼纹图腾,阴眸深邃,獠牙尖锐。或许,自那日起,她身上也有了些许狼的血脉。
“我亲眼看到的。”阿乐对曹二津津道来。
“会不会是看错了?”曹二喝了一口茶水,不大在意。
“怎么会看错?北狄人那年抢我们货物,杀了我们好几个兄弟,那个狼纹烙印,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曹二一时不置可否。
五年前他将开始张罗买卖,将布匹木柴卖去西北。那日,他带押货的马队将出了城门不久,便被人伏击。北狄人劫持了押运丝绸的弟兄,要他们交出剩下的货物。双方冲突,死了好几个弟兄。待事情平息,他们便在那些北狄人的尸体上,看到那些狼纹。那是北狄军中卫兵才有的印记。一打听,听闻北狄多有逃兵,为横捞一笔,铤而走险,专打路过军营的马队主意。
曹二思忖片刻,“若是真的。她为何还被北狄人追杀?”
阿乐摇摇头。“很奇怪,她看起来更像是南魏人。”阿乐想起在澡堂看到的那副身子,北狄女子以健康高挑为美,骨骼更不似那般纤细文弱。
曹二叹息道,“或是被买卖的时候,被北狄人烙下过狼纹?”
“曹大哥,你,你怎替她找起理由来了?若她是北狄派来的细作,下回押货若遇到五年前那样的事,我们又要死不少兄弟。”
曹二抿一口茶,“且不下结论。边走边看。”
阿乐气道,“你偏袒她。”
曹二拧眉,“若真的坐实,我绝不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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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头有晚集的事,是徐瑾告诉明舒的。她新来,院子里几个兄弟便提议,带她过来逛逛集市。
“金大娘的卤猪蹄好吃,依依一会儿你试一下。”
“那又肥又厚,怎么好吃。还是吕伯父家的柠檬鸭掌好吃。依依,一会儿我买,你尝尝。”
“那鸭掌又酸又咸哪里好吃了?你喜欢,也要问问人家喜不喜欢。”
明舒和徐瑾一起走,张福和崔信一左一右,热闹得不行。徐瑾道,“行了行了,一会儿搭个伙儿,大家都拼凑几样小食,就当是给依依接风洗尘。”
张福道:“对对,接风洗尘。还是徐瑾读书多,话说得好听。”
“对,依依新来,该我们尽一尽心意。”崔信走在明舒那一侧,“话说依依,你是曹大哥哪一房的侄女儿?”
“就是…他是我阿娘的表弟。”
“那可是挺亲的叔侄女儿。”崔信脸上呵呵笑着,眼睛直勾勾盯着这姑娘看,姑娘生得灵气十足的,他走在她旁边,正打量那张侧脸,鼻尖儿挺直又俏丽,皮肤好得要掐出水来,比西夏来的菩萨蛮都要好看。
也不知道曹二哪里的福气,竟有个这么好看的侄女儿。听着是出了五服了,那可好。一来曹二和她便谈不上姻亲,二来么,曹二这样的人,虽看起来平平无奇,可在这金山城的地界儿里,却已是顶拔尖儿的人了。若姑娘能成他媳妇儿,他还能和曹二亲上加亲。
正想着好事儿,肩头上被人一敲,崔信心里一惊,回头一看,见是徐瑾。方一番编排一把藏进肚子里,笑道,“诶呦,你这吓我一跳。”
徐瑾小声道,“你别盯着人看啊。”
崔信目光一扫那姑娘,顿时想起自己失态,心想徐瑾是聪明人,该不会被徐瑾都看穿了?忙傻笑起来,“呵呵呵,看傻眼了,我。”
趁着二人说话,张福贴了过来明舒身旁。怀里掏出个包裹,送到明舒眼前,一层层翻开,“依依,吃梨膏糖。我娘熬的。”
明舒拿来一颗塞嘴里,清甜不腻。
“怎么样?”张福眼巴巴望着她,一脸憨厚。
“好吃的。”明舒笑笑,夸赞道,“你娘手真巧。”
张福见她嘴角露出两个清甜的笑靥,比梨膏糖甜多了,顿时手足无措,只好挠挠脑袋,傻笑着结巴起来,“你、你、你喜欢就好。”
明舒眨眨眼,“很好吃的。”
张福干脆将手里的小包裹揉作一团往她手里送,“你留起来,慢慢吃吧。”动作没完,便被一人接了过去。那人身形高,接去自己胸前,又将方张福揉好的一层层剥开,选了一颗塞到嘴里,不紧不慢点评道,“是不错。”
“表叔。”明舒喊了声人。
“曹、曹大哥。”张福心虚。
曹二淡淡对张福道,“你阿娘手艺不错。”
“嘿嘿嘿。”张福继续挠挠头,“曹大哥别嫌弃。”
“客气了。”曹二说着,徐瑾和崔信忙跟了上来。
“曹大哥也来了?”徐瑾道,“我们正带依依去趟晚集,兄弟们想给她接风。”
曹二负手在身后,与众人道,“正好,就一道儿去吃些小吃。我做东,徐瑾你安排。”
“是。”徐瑾颔首应声。
崔信张福没敢接话,只跟着曹二身后走。明舒走在曹二身旁,小声道,“你来了,他们都不自在了。”
曹二冷冷:“要多自在?无事献殷勤算不算自在?”
明舒嫌弃:“阴阳怪气。”
“没有。”曹二简单两个字,人已经转身往路旁小摊去。
摊主是个老妇人,见曹二来笑着来迎,“曹二来了啊?可是想吃李阿娘面了?”
“借您的摊位作个东。”曹二笑着落座下来,又招呼徐瑾他们过来。明舒坐他对面,一左一右围着张福崔信。曹二脸色沉着,将自己腰间的钱袋子扔到明舒面前的桌面上,“去逛逛。想吃什么自己买。”
明舒拿起那钱袋子捏了捏,满满一包的碎银和铜板,想是他平日用的。灰色麻布,包出一层油浆。不大讲究。于是提起系带起身,“那我去了,表叔。”乖巧可人。
张福:“我陪你一起。”
崔信:“我也去。”
徐瑾陪曹二在李阿娘的面摊点面。李阿娘问曹二,“可还是要一碗牛肉面?”
徐瑾回了话,“两碗。”
“好好。”李阿娘应了声,佝偻着背去做面条了。
桌上剩徐瑾陪曹二,徐瑾小声:“主上今日,也有心情逛晚集?”
“阿乐说,在依依身上看到了北狄人的狼纹。”
“怎么可能?”徐瑾眼睛鼓得金鱼似的,“那姑娘不是、不是被舅母买卖去勾栏逃出来的?”除此之外,那般南方人生相,灵动娇美,如何跟北狄人攀扯上关系。”
曹二比徐瑾显得冷静许多:“她的身世我也拿不准。她这么说,我且信了。”
“可北狄人的狼纹…都是入军营才用铁烙烙上去的。那姑娘那般柔弱,如何受得住那样的苦?”
曹二拧眉,想起初见她时,她腰上的刀伤。血肉难分,再偏离一分便伤及内脏,那是要命的伤。若阿乐说的是真的,那丫头吃过的苦怕是不止这些。还有陈三媳妇,在她手上死得很是干脆。所以,乖巧可人,可都不过是一副面具罢了?
徐瑾这时已然冷静下来几分,见曹二似在沉思,忽想起一件事情来:“主上那日收留她,该不会是因她生得有几分像秦家那位宝瑛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