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伯舟从来不知道儿子心中居然有如此危险的念头,就算是重来一次,漂浮了不知多少年,但?是君臣的山石早已压在他头上,镶嵌进他的骨子里。别看桂伯舟整日脑子里想着是如何攀登权臣之位,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要?越过皇帝一步。
桂伯舟的脸色青了白,白了又?青,最后几乎看不出颜色了。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心里比地上的砖还要?冰冷。
他做官,一步步地往上爬,成为轩辕皇帝手中暗地里的那把锋利的夺命刀,从来都是为了荣华富贵,为了满足自身对?权力的渴望。至于家族的荣耀,身后桂府的一大家子,他从来都不曾考虑过,亦或者说?是自从踏出那一步之后,他就没?想过会善终。
如果说?桂伯舟心里还有一点善的念头,那就是他的夫人陈氏,至于儿子,只是因为陈氏想要?,他就同意了。这些年来一开始是陈氏在教,等他发现有点苗头不对?的时候,就移到前院了,多跟着他的幕僚,亦或者是去书院。
少年举人,在寒门来说?,那真的是了不起了,甚至可以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家族门楣转换,庇护个?几十年不是问题。可是在皇城,在他们这样的家庭里,虽然说?出去好听,其实并不是值得宣扬之事。
然而?看着一脸我错了,眼睛里却是倔强的儿子,地砖上已经有了汗水的痕迹,夹杂着猩红的血水,这冰冷的地砖跪着腿一定没?知觉了吧!可是桂伯舟的心反而?更硬了。
桂伯舟筋疲力尽丢了掸子,踉跄跌坐于小榻之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永远地从滚烫的腔中滑了出去,永不可复得,这样的认知,的确让他生出一分惧意来,他淡淡地望向已被自己?鞭笞得遍体鳞伤的儿子,还有那没?剩下几根羽毛的掸子。
桂伯舟知道此时说?再多也没?用,儿子脑子不是不聪明?,是太聪明?了,就显得犯蠢了。从来没?有受过挫折,没?有经历过风浪,后面跟真的人一怂恿,脑子就发热了。
桂樾明?此刻是真的怕了,如果阿爹呵斥他,他还会硬着脖子认为自己?没?错。可是爹这一走,他就真的慌了,拖着两条腿跪爬到桂伯舟跟前,狠狠地往自己?脸上扇了两巴掌,“阿爹,我真的错了,求你教教儿子,救救儿子。”
桂伯舟对?这个?儿子从未这般狠心过,也从未这般失望过,以至于底下去之在抬首望向他时,他也只是道出疲乏至极的一句话:
“桂樾明?,于公于私,你都是错,这些年,你虽然不是我手把手的教,但?是我在你身上的心思,全?是枉然么?”
方才万般疼痛且都不及此句来得让人心如刀绞,外头天色暗了下来,桂樾明?眼中随之猛将?黯淡,闪着冷光的泪缓缓滚落,鞭淌向青砖,愈发冰凉,却也了无踪迹。
“呵,我倒是从来不知道我儿子杀人好比杀鸡那般容易……”
看着儿子闪烁的目光,桂伯舟是真的心里堵塞,如果珂娘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的伤心。他是无情,珂娘是冷情,前些年看到丈母娘对?二姐的反复无常、薄情冷血,她都能?淡然,可是这个?流淌着她骨血的孩子,却是她心软的地方。
“来人,将?跟着少爷的人带进来。”
桂樾明?是真的怕了,杀人他只是动动嘴巴,可是当他看到浑身是血的贴身小厮,强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他虽然见过血,但?是那只是一次意外,只是胳膊被划拉了一刀。而?这个?小厮却是从小跟在他身边的。
“本官倒是没?想到,十余年家里养的是一条豺狼。”桂伯舟玩味地牵动嘴角,垂着眼帘,虽然知道家里有别人的暗子,甚至皇帝的都有。只是没?想到会是儿子的贴身小厮,这可是他从知道珂娘怀孕后就给儿子培养的后手啊!
桂樾明?大惊,几乎要?跳起来,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手掌,抿住嘴唇,阿爹会如此问话,说?明?绝对?不是妄言,只是不知道是一开始就安插的还是后来被收买的。桂府的主子人员简单,又?不是苛刻之人……
桂樾明?猛地摇头,被阿爹打得晕乎乎的,被人捧得飘飘然,快要?上天的心,现在终于有点清醒了,凝聚于瞳仁深处的一点灯火骤然化作剧毒的刀尖,泛着蓝幽幽的光芒狠狠地盯着这个?跟了他十几年下人,“爹,这件事我来处理……”
“不用了,都死了……”从刚才侍卫的动作,能?挖出来的东西早就挖出来了,挖不出来的他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府里又?该清一清了。这隔三差五年的就要?清理一批,桂伯舟真的烦了。
看到小厮咬舌自尽,桂樾明?这会儿骨子里都透着冷风,他现在真的知道错了,他给阿爹惹麻烦了,说?不定还会掉脑袋。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像着迷了似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样的心思都会,恨恨地又?扇了自己?一巴掌,“爹……”
“回去好好反省,年关前就不要?出门了。”桂伯舟无力摆手道,扭了扭打得有点酸痛的手腕,扭过头,头疼地揉了揉穴门,不愿再看这坑爹的玩意。
桂伯舟又?后悔当初同意珂娘要?孩子的事了,如果不同意,此刻哪里需要?还债……
桂樾明?忍泪忍痛挣扎起身,身子像碎裂了一般,见阿爹果真毫不关心,却还是将?地上的单子捡拾起,撕扯着伤处重挂于墙上,看一眼死状惨烈的小厮,动了动喉咙,忍住干疼,默默施礼走出了外书房。
暮色已显,走一步便是一步的痛,桂樾明?脑中忍不住反复去想阿爹那几句话,面上迎着冷风,直到门口,遇上阿娘,泪也流的更为凶肆。
陈玉珂见儿子身形全?不似往昔,心中怪异,借着朦胧灯光一照,顿时一惊,这个?脸肿得像猪头的居然是她儿子。看来事情不小了,却知儿子好面子,只能?忍住心里的慌乱,柔声劝道,“父子哪有隔夜仇,你先回去,阿娘去看看你爹……”
她已经多年未见儿子落泪了,桂伯舟倒是真的能?下手,心里就一阵叹息,她不是慈母多败儿,只是毕竟是自己?的孩子,这情感哪里控制得住?儿子委屈了、做错事,做母亲的真的是又?气?又?怒,恨不能?将?心剖出来。
桂樾明?抹了一把眼泪,哽咽地道,“阿娘,你别去找阿爹了,他现在忙着给,给儿子……也别为了儿子跟阿爹求情,这次真的是我错了。”
桂樾明?一想到自己?之前的那番妄言,都不敢相信那居然是他能?说?出口的话,听二房的昭哥说?他拿个?越国国王的外公家那边有人擅长养蛊,总不会是他中蛊了吧?
吓得他浑身抖了起来。
陈玉珂不知道儿子早就脑补到了天际之外,看到他抖还以为是挨打不舒服,赶紧让婆子小子拿着风灯送少爷回去,又?让府里的大夫给他看下,可别伤了筋骨了。
自知儿子性子倔,无从劝得住,陈玉珂长叹一声,眼睁睁瞧他消失在冷寂夜色中,怔忪间,忽听得寒雀扑棱棱自枝头惊飞,这才回神。皇城的秋意深的如此早,儿子那一身伤天凉自是要?好的极慢了。
陈玉珂运了运气?,还是没?进去找桂伯舟。桂伯舟这些年官是越做越大了,官威也越来越盛了,在外面她虽然不完全?清楚,面对?她的时候也收敛不少,可是无论是府里的下人还是娘家的侄子侄女面对?桂伯舟的时候还是大气?不敢出,恨不得大人(姑父)没?看到他们似的。
此刻书房里面还不知道怎样,陈玉珂也不想进去,想了想转身回去,叫厨房做几个?桂伯舟喜欢吃的菜。吃饱喝足才好谈话不是?
“将?人处理了,让李铁算、官鸿滔、张明?臣、潘长功过来。”桂伯舟虽然被儿子的一波神操作给惊了下,但?是凭这些年的努力并不是不能?直接掩盖过去,但?是他要?的并不是如何将?坏事降低最大损失,最好是扭转局面,谋求得更多利益,才是桂伯舟此刻的想法。
至于摆出一副无力的痛心的样子,不过是一半真的痛心,一半做给儿子看的罢了。那个?小子看来不能?留在京里了,就那副蠢样,被人卖了还乐呵呵的样子,肯定是随了他娘。
他是喜欢珂娘这个?纯的样子,很多人都变了,只有她没?变。可是不代?表他喜欢儿子也是这样的。
……
陈玉珂本来是要?等桂伯舟回来的,可是天色早已黑透,前院来人传话,说?大人今夜要?和李爷他们商议事情,就不回后院了,让夫人早点休息。
尽管在这待了三四十年,陈玉珂还是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面对?着一大桌子的饭菜,热了又?热,“来人,将?这些饭菜送去前院给老爷……”
反正她也没?胃口吃了,问过明?哥儿已经涂药了,虽然身上看着很多伤,并没?有伤到根本,陈玉珂也就歇了心。儿子现在需要?的是独处,她就不过去了,还不如洗洗睡了。
陈玉珂原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结果居然一觉睡到天亮。只是等到桂伯舟回后院,已经是五天后了。这五天里,明?哥儿也没?有出门一步,乖乖地待在房间看书,陈玉珂去看过两次,见儿子要?面子,就不再过去了,只是让婆子做些膳食送过去。
桂伯舟这几天真的忙坏了,两眼布满血丝,回来匆匆忙忙洗了个?澡,就倒下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