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点滴暧昧

波塞冬带着斯库拉采集了不少香料,又兴致勃勃地沿路观察食材,回到海皇殿的时候已经想好了无数道美味佳肴。

神秘的药草也被他们一并带回,经斯库拉巧手研磨,制成了一粒药丸。等到格劳科斯来谢罪的时候,高坐于金椅上的波塞冬提出要求,要爱搬弄是非的格劳科斯吃下那粒药丸,抵消他的错误。

这是明谋。

格劳科斯捻着那枚药丸,望着面前手捧药盒,神色不变的斯库拉,只觉得四肢冰凉,冷汗淋漓。死亡的恐惧占据了他的心神,他想要发疯似的大吼大叫,但是在海界最尊贵的主宰面前,他不敢造次。

他只能服从。

“吃下它。”

波塞冬沉声说道。

他压低了声音,不复在安菲特里忒面前暴露本我的清亮,像浑厚的古钟,一声声震荡在格劳科斯的心头。

格劳科斯瞬间头脑清醒,又好像变得更加浑浑噩噩。他明知那粒药丸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但他无法违抗波塞冬的命令,他只能颤抖着手,把药丸从咔咔碰响的齿缝间塞进去,闭眼,吞咽,认命地等待最终的审判。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除了渐渐感到乏力,并没有任何不良反应。

格劳科斯惊讶地张开眼睛,脸上难以自抑地浮现出逃过一劫的狂喜。

斯库拉站在他的面前,冲他微笑:“格劳科斯,你终于做了一回勇者。”

勇敢地承担了自己应付的代价。

格劳科斯已经很久没看到斯库拉的笑容了,他依旧会为她怦然心动。

他想起了初见的时候,斯库拉临水梳头,微微一笑,像一朵不胜娇羞的水莲花。他为此坠入爱河,屡次向她表白,想要采撷美丽的她,结果却是看着她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不耐与抗拒出现在她的脸上……

是什么让他们走到这一步?

是她不爱他。

格劳科斯还想控诉斯库拉的无情。当他张嘴的时候,却发现他吐出的声音那样苍老,像冬天干枯的树枝,像病床上垂死的老人。

不,他现在就是!

格劳科斯惊恐地发现,他裸|露的皮肤变了模样,变得干瘪,松弛,布满暗色的老人斑;他披散的头发也变得花白,好像死亡的气息就萦绕在他的鼻端。

他再次望向斯库拉,不再向她的眼睛找寻笑意,他在她的眼眸深处看见了年老丑陋的自己。他枯瘦如柴的手指抚上了脸颊,抚摸着脸上每一道褶子,那些褶子都挤成了恐惧的模样。

他终于反应过来,他的神力被收回了,他从应许的时间里夺来的青春也被收回,他即将面临冥神的感召,前往那阴森恐怖的冥界。

他心绪激荡,面露狰狞,嘶哑地吼出一声:“不——!!!”

……

波塞冬让海怪们将格劳科斯送回了他的故乡,被浪花拍打着的博奥提安。

格劳科斯没了神力,也就失去了在海里行动的能力。他被海怪们拖拽着,像一条濒死的老狗。

因为时间的反噬,加上他的情绪过于激动,他很快失去了最后一点生命力,老死在他废弃多年的小小鱼棚里。

当然,后续的这些事情,无论是波塞冬还是斯库拉都不再关心。

从格劳科斯变回人类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值得被他们关注了。

对于波塞冬而言,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研究美食,改善生活。

他花了几天的时间琢磨厨具。在和安菲特里忒讨论以后,他深受启发,得到了一些切实可行的建议,成功用海里的素材打造出了一套中华厨具。

厨具做成的那一天,波塞冬给了安菲特里忒一个大大的拥抱。

“谢谢你,安!”

他抱住安菲特里忒,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白牙。

“多亏有你,不然我真不一定能做成这套厨具!”

安菲特里忒被他箍住手臂,嗅着他身上的淡香,竟有种双手双脚都无处安全的感觉。

他垂眸,眼睫毛颤啊颤,手却稳稳当当,将波塞冬的手臂拉开:“我们是朋友,你不用跟我客气。”

坦白说,他觉得冬对他实在太亲昵了。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招架不住,但是他想,他确实应该提醒一下冬,让他注意保持朋友间的距离。

要怎么说,才能让冬明白他的心意呢?

他们只有友情,只限友情,不能过界。

安菲特里忒正思索着,又被波塞冬单臂揽住,与他胸膛相撞。

这一撞,撞得安菲特里忒脑海中的想法尽数迸飞,他来不及去抓,又被波塞冬抡起一拳砸在后背上:“好兄弟,多的不说,请你吃蟹!”

安菲特里忒从没交过这样的“好兄弟”,一时竟搞不清楚波塞冬到底是喜欢他,还是恨他入骨,竟然拿拳头来砸他?

波塞冬却是真的忽略了不同时间,不同空间的交往礼节,他就是单纯喜欢安菲特里忒这个朋友,一时情不自禁罢了。

第二天,波塞冬果然如约,邀请安菲特里忒吃蟹。

安菲特里忒怀着满腹心事,有心拒不见面,然而对上波塞冬期待不已的目光,他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包括他的内心,也在蠢动着,喊着“想去,想去,想和冬拥有更多的共处时光”。

安菲特里忒为此苦恼不已,他和斯佩娥分享了自己的心情——他不是爱倾诉的性格,会找斯佩娥也是因为他曾经和她分享过自己交朋友的事情。

斯佩娥倒是热心,但因为安菲特里忒不太擅长表达自己,说出来的话又有许多言不由衷的内容,斯佩娥也没听出个所以然,只能以自己的经验去评判。

“啊,这……挺正常的吧。”

“我要是交到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也会兴奋几天,想和她多多亲近。”

“交朋友本来就是互换心情,共享心情的过程,你肯定会被他的情绪影响。但是安,你有自己的判断,你会厌烦么?”

“——如果你不厌烦,那就不要多想了!”

斯佩娥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安菲特里忒听了,也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他本来不是爱胡思乱想的性格,最近却变得有些不一样,或许也是受了冬的影响?

其实他的行事作风就是顺其自然,确实不该纠结太多。包括冬可能喜欢他的事情,他因为斯佩娥的那番话,先入为主,总在观察冬的举动,代入自己的猜测,判断猜测是否正确,自然怎么看都觉得像那么回事。

但或许在冬看来,他的行为其实没有任何逾越呢?

而且他自己也不觉得厌烦。

就这样吧。

把一切交给时间。

简单一点,更像冬的风格,他也能更轻松。

安菲特里忒怀着这样的心情去赴约。他在波塞冬的带领下,穿越五彩斑斓的珊瑚群,惊散大片鱼群,从幽蓝的深海一路往上,游到浅海区,然后探出海面,看到了头顶上碧蓝的天空和不远处金黄的沙滩。

小海怪又变成了人类的模样,他涉水往岸上走。海水滴答,像调皮的音符,滑过他英俊的面孔,从他有力的手臂,修长的指节,紧实的胸膛,矫健的双腿,浑身任何一个充满荷尔蒙气息的地方滴落。

这样的冬,会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很性感,性感得不太像他记忆里那只天真率性的小海怪。

安菲特里忒望着他,有些怔忪。

滴答滴答的声音更加响亮了,安菲特里忒回神,就见波塞冬一手握住他漆黑的头发,偏头,用另一只手去拧。海水从他黑润的发丝间沁出,在海面上溅开一朵朵水花。

见安菲特里忒望来,波塞冬冲他灿然一笑。

明明有着最性感的样貌,最性感的眼睛,但他笑的时候,仍是他天上那轮温暖的小太阳。

“走了,安!”

波塞冬冲他伸出一只手。

他的手上还沾着湿滑的海水,安菲特里忒却毫不犹豫地握住了他,紧紧握着。

天公作美,秋日的阳光不温不燥,晒得海岸上的细沙温温热热,用脚踩上去很舒服。海风吹拂着两位男神的衣服,轻轻柔柔的,送来海鸥的低鸣。一切都是最舒适,最惬意的样子。

波塞冬干脆踢掉拖鞋,踩在细软的沙子上。

他搬来两块大石头,给他和安菲特里忒当凳子,又在海岸上捡了许多被冲刷得十分光滑的鹅卵石来堆石灶。他说起那些生火做菜的步骤来头头是道,安菲特里忒实在想象不到,他实际行动的时候竟然这样笨手笨脚。

波塞冬蹲在沙地上,把脑袋埋在双膝间,认真的模样像个摆弄心爱玩具的小孩。然而他再如何严阵以待,那些鹅卵石就是不听他的指挥,稍微砌高一点儿就啪啪啪地掉。

波塞冬试了三回,终于气馁。

正在此时,安菲特里忒朝他走了过来。他催动神力,让那些石头变得异常乖巧,不需任何人指挥,它们自动码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石灶。

“还要做什么?”安菲特里忒问。

波塞冬这才回过神来。

啧,到底不是希腊神话世界的土著,他真没想过还能动用神力来做这些事!

有了神力的帮助,接下来的准备都变得简单了。

波塞冬指挥着森林里的兽类为他们衔来干柴。趁着众兽拾柴的功夫,他叫上安菲特里忒一起,在沙滩上捡螃蟹。

用他的话说:“虽然使用神力能把很多事情变得方便快捷,但是也很容易错过一些简单的快乐。必要的时候,还是要自己动手,更好玩,更有趣。”

他捏着一只螃蟹的腹部,把那张牙舞爪的小东西凑到安菲特里忒的面前,笑着说:“哝,安,你说是不是?”

安菲特里忒的目光从挥动的螃蟹钳子移到了波塞冬的脸上,他没觉得捉螃蟹有多好玩,但是看着波塞冬的笑脸,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他的快乐。

不远处,海鸥低鸣,浪花轻拍。

安菲特里忒感觉此刻的时光,真的很轻松,很美好。

很快,食材准备就绪,柴火准备就绪。波塞冬用神力烧一把火,架锅烧水,又把蒸屉都准备好,放上被捆绑得扎扎实实的螃蟹。给它们洒一点点葡萄酒,又浇上满头的葱姜,便开始蒸螃蟹。

安菲特里忒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不得不承认波塞冬的举动确实触及了他的知识盲区。

事实上,因为神生漫长,神明们远比人类会享受。尽管他们从不饥饿,但是他们的宴会上从来不缺各种美食。松软的面包,爽口的沙拉,新鲜的肉类,甜美的水果,香醇的葡萄酒……人类眼中只有贵族老爷才能享受的那些美食,只要他们愿意品尝,每天都能看到它们出现在自己的餐桌上。

他们从不必为物资匮乏,食材短缺所苦。所以安菲特里忒不是很能理解:“冬,你说的美食,就是这些螃蟹?”在他的菜谱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脏兮兮又硬邦邦的东西。

波塞冬正忙着调配酱料,尽管安菲特里忒把语气里的怀疑藏得很好,他还是听出了些许。他倒也能理解他,从来是中规中矩啃面包的人,哪里懂得大吃货国万物皆可吃的境界?

他只故作神秘地眨眨眼:“你再耐心等一等。等你尝到螃蟹的滋味,就知道我们费的这些功夫都是值得的!”

安菲特里忒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他低头,声音有些闷闷的:“我没有嫌弃捉螃蟹,洗螃蟹费时费力,和你一起做这些事情,感觉……还不错。”

热气蒸腾,安菲特里忒感觉自己的耳垂在发烫。

“火有点大。”他提醒波塞冬。

“啊?有么?”

波塞冬低头看火,安菲特里忒偏头,看向远处葱郁的树林。

飞鸟掠过,树林里也不平静。

不消多时,一股清香弥漫开来。

波塞冬耸耸鼻子,眼睛亮了:“好香啊!”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吃到清蒸螃蟹了,此时闻着淡淡的蟹香味,只觉得口水疯狂分泌,忍不住“咕咚”咽一口口水,伸手去取蒸笼屉子。

他做足了准备,怕蒸少了蟹不够吃,足足码了八个屉子。此时要取最下面一个,不得不请安菲特里忒帮忙端一下上面的。

安菲特里忒端起屉子,那蟹香更加霸道了,直往他的鼻子里钻。他嗅了嗅,那香味确实勾人食欲,和他平时吃的那些食物不太一样,他也有几分期待了。

波塞冬取了一屉放好,便让安菲特里忒把其他几屉放回去继续蒸。他耐着性子往锅里添了些水,再回头看屉子里蒸得壳子通红的螃蟹,终于按捺不住,抓起一只,冲安菲特里忒说:“安,我先给你做示范!”

安菲特里忒只当他是孩子脾气犯了,急着尝新鲜,配合道:“好。”

越是相处,他越是发现冬实在真实可爱,在他面前从不掩饰自己。

和冬相处,他感觉自己也变纯粹了。

波塞冬取出来那一屉都是母蟹,此时母蟹已经成熟,正是好吃的时候。他取出一只,那蟹壳还有些烫手。他“嘶”了一声,将螃蟹放两只手上来回抛了几遍,等到蟹壳没那么烫了,才开始掰蟹脐,掀蟹盖,去蟹胃。

蟹胃一去,蟹盖上大块的蟹黄便露了出来。那橙红色的蟹黄十分诱人,犹如凝脂,香气扑鼻。波塞冬沾着调料吃了蟹黄,又给安菲特里忒示范了蟹身,然后是蟹腿。

波塞冬吃完一条蟹腿,可算勉强解了馋。他看看还在认真跟他“学习”的安菲特里忒,只觉得格外不好意思,赶紧另掰一条蟹腿,剪掉两端,蘸上蘸料往安菲特里忒的嘴里塞。

“安,你也尝尝!”

波塞冬的动作来得太快,完全是心血来潮。安菲特里忒没预料到,被他一塞,下意识张嘴去吮。他嘴唇微张,吮住了鲜香软嫩的蟹肉,也轻轻碰到了波塞冬的手指。

蟹肉软软的,香香的,甜甜的。

波塞冬的手指也是。

安菲特里忒愣了愣,在波塞冬的手指离开时,他看到了他指尖的濡湿。

安菲特里忒的目光开始闪烁,像阳光下的湖面,被微风搅碎了粼粼波光。可恨波塞冬一无所觉,他又掰了一条蟹腿,沾了酱汁美美地吃了起来。

灰蓝色的眼眸里多了一丝羞恼。

波塞冬的亲昵让他无措,亲昵后的若无其事更让他气闷。

安菲特里忒想说些什么吸引波塞冬的注意,好让他别光顾着吃。还没开口,就见波塞冬吃了蟹肉,丢了蟹腿,吮……吮起了手指!

“你,你,你做什么——!”

修长的指尖被波塞冬含在嘴里,指甲上沾了油光,在太阳底下晶晶亮。那是刚刚才碰过他嘴唇的手指,安菲特里忒只要想到这一点就浑身不自在。

波塞冬却不解其意,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我做了什么?”

他从没在安菲特里忒的脸上看到太大的情绪变化,现在也是一样。

只见安菲特里忒敛眉垂眸,完美的侧脸仿若冰雪堆砌,不似真人,唯有那羽扇般浓密的长睫毛一颤一颤,证明着他并未停止思考。

如果不是波塞冬离他近,确信自己听到他发出了声音,他会以为自己刚刚听见的那句略显惊慌的话是他的错觉。

可是,波塞冬环顾四周。连绵的沙滩上并没有任何异状,天蓝蓝,海平平,一切都是平静安宁的模样,又有什么能够让安惊慌的呢?

等不到安菲特里忒的回答,波塞冬又问他一遍。他实在想象不到是什么让安崩了人设,他不是厌世花美男么?怎么刚刚一开口,倒像只炸毛的波斯猫。

安菲特里忒的情绪已经平复,他的睫毛不再狂颤。他深吸一口气,声音还有些闷闷的:“没什么。”

波塞冬自然是不信的,但他也问不出什么,只能作罢。又招呼安菲特里忒吃螃蟹,想借助食物的力量,让他开心一点。

安菲特里忒刚刚被波塞冬拨乱了心弦,没什么心思享受美食。奈何螃蟹的味道太鲜美,波塞冬给他递了一只,他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去。

盛情难却。

他要是不吃,冬会失望的。

安菲特里忒这样告诉自己。

他和波塞冬分吃螃蟹,一屉的母蟹哪里够吃?要不是吃螃蟹的动作有些繁琐,怕是三两分钟便把一屉子的蟹下了肚。

吃螃蟹的时候应该配点黄酒,螃蟹寒凉,黄酒可以暖身子。然而波塞冬不精此道,不知道该怎么酿造黄酒,只能拿现成的葡萄酒凑数。

他给安菲特里忒倒了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他没有劝酒的习惯,只让安菲特里忒自己喝,又继续剥蟹,吃蟹。

蒸笼的屉子越来越少,波塞冬仍不知餍足。他又取了一屉,没等螃蟹放凉,就伸手去拿,被烫了个正着。

“好烫!”

他下意识伸手一抛,把螃蟹抛了出去,砸在了细软的沙地上,砸出个深坑来。

螃蟹沾了那么多沙子,不能再吃了。波塞冬叹气,看起来有些可怜巴巴:“唉,浪费了一只。”

安菲特里忒见状,心里还残存的一点郁气都被抛诸脑后。他伸手,取了一只蟹来,掰蟹脐,去蟹胃,取蟹膏,剪开蟹腿蟹钳,一套下来,晶莹的蟹膏和软嫩的蟹肉堆满了波塞冬的碟子。

“吃吧。”

安菲特里忒示意。

见波塞冬仍旧没有动作,他又取了一只,继续剥:“我吃得有些多,先歇一歇,给你剥两只蟹。”

说话间,他掀起眼帘,看了波塞冬一眼,复又低头。说不出是骄傲还是其他:“我不怕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