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塞冬没有待到宴会结束,他从塔拉萨的花园里大步走出,并没有和?任何神明攀谈,便径自走出了宫殿。
这样的行为无疑是失礼的,而波塞冬要的,就是这样的故意失礼。
正如他被波塞冬的情人们?纠缠,也是烦闷大于愤怒,但他偏要装出怒气勃勃的样子,用三叉戟来?提醒她们?,不要冒犯他的权威。
这是一种震慑。
波塞冬决定回去?以后就放出话来?,要拒绝近期所有不纯粹的邀约,宴会本应该是寻求快乐的场所,他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如此一来?,他应该能够清静几天。
波塞冬打好算盘,便要折返海皇殿。他不像原身那样个性张扬,不爱乘坐他的烈金马车,常常是临时捉一只大型海洋生物代?步。
今天他捉了一只鲨鱼。那是一只体?型壮硕,牙齿锋利的鲨鱼,毫无疑问?,它能轻易撕碎自己的猎物,但是到了波塞冬的面前,它却?乖得像一只小狗。为了让海皇搭乘舒适,它甚至有意放慢了速度,在海洋里以翻车鱼的速度慢悠悠地?晃荡。
波塞冬能喝酒,但他不嗜酒。上次参加俄刻阿诺斯的宴会,为了解决与情人们?的恩怨,他喝得有些多,回到海皇殿便觉得身体?不舒服。这次他有意克制,那点微薄的酒意不至于让他产生不适,反而令他精神舒缓,心情很快便有所好转。
更让他心情大好的是,他在经过一片色彩鲜艳的珊瑚礁时,偶遇了他分别?不久的挚友——安菲特里忒。
波塞冬心中一喜,忙从鲨鱼的背上跳了下去?,化作一尾小黑鱼,游向他的好友:“安!”
波塞冬的重量对于鲨鱼来?说?实?在微乎其微,它完全没有发现?尊贵的海皇殿下已经跳下它的背脊,还在慢吞吞往前游。甚至一条真正的翻车鱼从它的面前游过,它都定力十足的没有去?追,就那么眼睁睁地?任它翻着白肚皮以龟速逃开了。
鲨鱼越游越远,把它的“乘客”抛在了身后。波塞冬此时已经游到了安菲特里忒的面前,安菲特里忒下意识打开双手,将它接到了掌心。
“晚上好,安!”波塞冬跟他打招呼。
珊瑚的彩光映在紫罗兰色的眼眸中,更显耀眼。安菲特里忒将他捧到眼前,与他对视:“晚上好。”
晚上好。
原本只是一句打招呼的常用语。
当安菲特里忒遇见波塞冬的时候,他的心情却?是确确实?实?的变好了。
波塞冬在他的掌心左顾右盼,问?他:“安,你在这里做什么?”
安菲特里忒顿了顿,决定隐瞒过去?:“我在散步。”
波塞冬不疑有他。他原本只想赶紧回海皇殿里宅着,但听安菲特里忒这么一说?,便来?了兴趣:“一个人散步有什么意思??我陪你!”
安菲特里忒自然不会拒绝。
然而两位男神散步的模式有些不对。波塞冬窝在安菲特里忒的手心里,与他聊了一会儿天才?反应过来?,这样“散步”不是安一个人在走么?
他想了想,提议道:“我们?去?海滩上吧!”
去?了海滩上,他就可以避开众海神的耳目,变成人形,这样散步才?有意思?。
安菲特里忒对他的提议表示赞同,两位男神一起游出海面,踏上了松软的海滩。
夜里的海岸与白天大不一样。夜之女神赫卡忒将远处近处的美?景悉数藏起,只有月亮女神塞勒涅照耀的地?方,能看见一点儿亮光。
四周寂静无声,愈衬得浪声不断,好像在欢呼着什么。
波塞冬踏上海岸,才?走了几步,就感觉脚掌一痛。他低头,挪开脚掌,借着月光一看,就见浅浅的脚印里一只灰扑扑的螃蟹正冲他张牙舞爪。
“哦,原来?是你钳我!”
那螃蟹试图爬走,被他捏住腹部,抓起来?实?施了惨无人道的报复。
只见他曲起指节,冲它微鼓的眼珠子一弹——
“嘣”一声,他的手指弹在螃蟹的硬壳上,微痛。那螃蟹也遭了殃,吃痛地?缩紧眼珠子,两只大钳子挥舞得更勤了。
波塞冬笑了起来?。
他不笑时,看起来?英俊风流;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却?有几分少年的天真,好像从未长?大。
安菲特里忒与他只有半臂的距离,他静静等?候着他,看他孩子气的动作,没有表现?出一丝诧异。
波塞冬最喜欢的就是这一点。
他在安的面前从来?不需要隐藏,只做他自己。
安不会追问?他,不像那些海神,总冲他喋喋不休。
波塞冬心生感慨,望向安菲特里忒,笑容愈发灿烂。
“安,你最好了!”
安菲特里忒不知道他突然的热情从何而来?,但他并不觉得厌烦。
他的耳廓开始发红发烫,他低头,看向波塞冬被螃蟹钳过的那只脚,轻咳一声:“你的脚没事吧?”
“我很好。”波塞冬动了动脚趾,好让安菲特里忒看到:“一只小螃蟹伤不了我的。”
无论是海怪还是神明,都有着强健的体?魄,哪里是一只螃蟹能够破防的?
小螃蟹还在他的手里挣扎,明明是挑起争端的那一个,此时却?可怜巴巴,好像被恶霸欺负的无辜良民。
安菲特里忒说?:“嗯,那就好。”
他的语气淡淡,听不出半分关怀。
实?际上他很清楚,冬并不会被一只螃蟹钳伤。
他只是在转移话题,好让冬不要再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但是波塞冬真的被岔开了话题,他又觉得有些失落。
像那种夸他的亲昵的话,他也不是……不能再听几句。
夜色更深了。月亮女神塞勒涅不知疲倦地?继续巡游,在空旷的海面上洒满了银色的光辉。海风一吹,水波粼粼而动,像海面上升起了无数颗星星。
波塞冬在海滩上捡了几颗贝壳,踩出一幅脚印画,又去?浪花积聚的地?方踩月光。安菲特里忒不是话多的人,他们?不时会聊上几句,更多的时候他都在看着波塞冬玩。
波塞冬玩累了,在沙滩上躺倒,不肯动了。
“会觉得无聊么?”
他问?安菲特里忒。
他的呼吸有些喘,嗓音也比平时要沙哑,多了几分撩人的意味。
安菲特里忒走过去?,在他的身边坐下。
白天的时候,他坐的位置刚好能替他挡太阳;夜里,他又刻意避开月光,好让他的视野更明亮。
“以前会。”安菲特里忒说?。
“现?在呢?”波塞冬换了个姿势,枕着手臂去?看他的侧脸。
安菲特里忒的睫毛微微颤着:“现?在不会了。”
他说?:“和?你一起,挺有意思?的。”
波塞冬笑了,笑得胸腔都在震动。
“真好,”他说?:“听你这么一说?,我更高兴了。”
他明明是在说?高兴的事情,安菲特里忒偏偏问?他:“那你先前为什么不开心?”
他看出来?了。
他的小太阳仍旧笑着,光芒却?黯淡了。
他很庆幸他们?遇见了,在他替他寻找海柳的时候。这样他才?有机会陪他一起,把不快乐的事情忘掉,做一点高兴的事情。
现?在冬似乎放下了,他便能够大胆提出这个问?题了。因为他从不觉得逃避有用,如果让冬困扰的事情还没有得到解决,他可以帮忙。
波塞冬却?没有直接回答他,他又换成平躺的姿势,把手臂枕在脑后。
细细的沙沾满他漆黑的头发,他把发带蹭掉了,黑发散开,显出几分慵懒散漫。他指了指天上的月亮:“你看,月亮圆了。”
他抬手的时候就想起了家里老人们?的告诫:“不能伸手指月亮,否则会被月亮割掉耳朵的!”
但他现?在指了,又有什么关系?
曾经会谆谆告诫他的老人,与他隔着几千年的时光长?河,隔着山川湖海的距离,隔着中西方文明的差距,隔着神话与现?实?的分界线,再也揍不到他了。
他们?不会知道,他进入了一个如何神奇的世界。这个世界的月亮上面没有幽冷的月宫和?孤独的嫦娥,月亮本身就是女神的化身,那位美?丽的月亮女神叫做塞勒涅。
他们?也不必担心他因为冒犯月亮而被割掉耳朵,因为他现?在的身份来?头也不小,他是海皇波塞冬,三千洋流的主宰。
波塞冬想到这里,吃吃笑了起来?。
安菲特里忒从来?没听过波塞冬这样笑,他的笑声里没有一丝笑意。
安菲特里忒的心好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有人往里面挤了酸溜溜的柠檬水,让他心疼得厉害。但他没有做声,因为他知道有些情绪要靠自己消化,如果冬不愿意说?给他听,陪伴比追问?更能有效治愈他。
波塞冬笑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他告诉安菲特里忒:“在我们?那儿,流传着一种说?法?。月亮圆的时候,人就要团圆。”
璀璨的银河在他紫罗兰色的眼眸里流淌着,好像要沁出泪珠来?。
他定定望着天空,语气轻描淡写:“你看,月亮圆了。”
“——可是我,没办法?和?家人团圆了。”
夜风吹在安菲特里忒的身上,轻轻柔柔的;波塞冬的话却?落在他的心上,重逾千斤。他第一次苦恼于自己不善言辞——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冬。明明是他主动提出问?题,想要帮他解决问?题,然而等?冬倾诉完毕,他才?知道,有些时候语言是苍白无力的,帮助也无从谈起。
他想起白天波塞冬缠着他,要他给他吹排箫。他取出排箫,抵在唇上,吹起一支欢快的曲调。
——开心点吧,冬。
——我想看见你的笑容。
安菲特里忒把自己的心情寄托在乐曲里,希望可以传达给波塞冬。孰料他刚吹到一半,就被突然坐起的波塞冬捉住了手。他分神看向波塞冬,停止了吹奏。
波塞冬的发带已经完全松开,如瀑的黑发披散在他的肩背上。他朝安菲特里忒伸手,他的一绺头发也搭着他的手指,搔在了安菲特里忒的手背上,微痒。安菲特里忒的心脏好像也被搔到,漫开一股绵密的痒。
“安,”波塞冬的语气有些无奈:“谢谢你的安慰,但请不要再吹了。”
安菲特里忒有些心不在焉,顺口?问?了一句:“为什么?”
波塞冬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他努力组织措辞:“你知道什么是‘反衬’么?就像山林很安静,愈发显得鸟鸣的声音非常大。你想让我高兴点儿,所以给我吹快乐的曲子,我懂。可是……我听了更难过了。”
他说?到最后,竟有些哭笑不得。
他明明想家了,很难过,安也在努力安慰他。怎么画风一转,竟然变成了语文修辞课?
波塞冬认真检讨,发现?这是锅是自己的。
安菲特里忒却?没有责怪他的不领情,只敛眉静静思?索片刻,主动问?他:“……那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不难过?”
夜风吹呀吹,他的眼睫毛在风中颤啊颤。
波塞冬喜欢他眼睫毛颤抖的弧度,像蝴蝶扇动翅膀,轻盈的美?。
他突然发现?,这是安菲特里忒的习惯性动作。
习惯性动作……在什么情况下会出现?呢?
波塞冬回忆了一下,把一些零碎的片段凑在一起,得到了答案。
他的安是害羞了!
——每当他觉得不自在的时候,他就会抖睫毛!
波塞冬如同发现?宝藏的小孩,又凑近去?看他。
安菲特里忒不解其意,抬眸看向他。
他羽扇似的睫毛轻轻扇动,波塞冬手有些痒,想摸。
安菲特里忒却?不知道波塞冬的心思?。他正认认真真打量着波塞冬,见他恢复精神,眼眸深处重新亮起光芒,心里很是为他高兴——尽管他并不清楚是什么让他的朋友情绪转好。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够了解,下次冬再有不高兴的时候,他就知道怎么哄他了。
安菲特里忒暗暗想着,但他不好开口?,只能把这个想法?闷在心里。
波塞冬藏好心里的秘密,他笑着告诉安菲特里忒:“不用再想其他办法?了,我现?在好多了。”
“谢谢你,安!”
——谢谢你克服内心的不自在,努力排解我的伤心难过。
他把这句话放在了心里,没有当着安的面点破。既然安的脸皮这么薄,他肯定是要照顾他的情绪的。
毕竟,他们?可是最好的朋友呢!
夜色阑珊的时候,波塞冬借着他的好朋友的手,清理了黑发间的沙砾,重新束好了头发。他们?笑着分别?,约定好了下次再见。
安菲特里忒回家的时候,月亮女神已经提起裙摆准备退场,太阳神赫利俄斯也在极东之地?套好车马,日夜即将轮换,又是新的一天。
虽然神明不会疲惫,但是睡眠本身就是一种享受。安菲特里忒本想好好休息一会儿,孰料刚走进他的洞穴,就被几个姐姐团团围住。她们?叽叽喳喳,在他的耳畔说?个不停,直到忒提斯叫停,才?为他争得片刻的安静。
安菲特里忒把她们?的话语拼凑在一起,已经知晓她们?的来?意。
在海水女神塔拉萨的花园里,她们?听见海皇波塞冬向众神宣告,他所爱的神明叫做安菲特里忒。此话一出,众海仙女的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她们?不知道色|魔海皇什么时候见到了她们?的安,并在她们?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他产生了觊觎之情。她们?唯恐预言成真,又不能像波塞冬那样失礼退席,只等?宴席一结束,就赶来?确定他的安危。
确定安菲特里忒没事,她们?又问?起他怎么和?波塞冬见的面,同时忧心忡忡地?提醒他,要他务必小心提防,不要给波塞冬可趁之机。
然而安菲特里忒知道的不比她们?多,他唯一能明确告诉她们?的就是,最近他的生活中并没有出现?一个自称波塞冬的神明。至于有没有在机缘巧合下偶然相见——安菲特里忒对此并不确定。
他从来?不被允许参加任何宴会,所以从未见过海皇波塞冬。众姐妹倒是都曾经向他描述过,但是大部分主观的描述都把波塞冬形容成了一个丑绝人寰的海怪,与事实?严重不符;个别?客观的评价说?来?说?去?,也无非是俊朗、健美?、风流、善谈,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印象。
众姐妹为此感到忧愁,她们?的安已经被波塞冬盯上了,而他竟然毫无防备。假使有一天预言成真,波塞冬动手抢人,安怎么能够有所防备呢?
满室沉寂中,声音甜美?的墨利忒突然出声:“我想起来?了!”
她的语气欢喜异常:“在塔拉萨的宴会上,我用母神多里斯给我的水晶球记录海底花园的美?景,正好撞见波塞冬向众神发出宣言——我的水晶球里一定有他的影像!”
她说?着,急匆匆地?掏出了她的水晶球。
作者有话要说:发现这两个男神除了在海底散步,约会,就是宅在家里,每次分手都是立刻回家。
宅男们恋爱真容易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