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烧开一锅水,拿着瓢子浇到衣衫上面。
热气氤氲而上,盘旋在小厨房里,青娥看到忙叫住了他:“枣子,省着点!”
他看着满地大大小小的盆,手也停了停。
这么多盆,也不知道要多少水——烧水也费时费力。可最后手一松,还是把水都倒进了盆子里。
他把这一盆递给青娥,同时换过她正在洗的那一盆。
“这盆水暖,小心别伤手。”
然后通红的双手浸在冰水里,用力地搓起来。
那两个来监督他们的宫女正抱着手炉,站在门口磕着瓜子儿,一边谈笑着说些编排他人的话。
她们谈得唾沫横飞,柏林看到那些随口吐在地上的瓜子皮,忍不住挪远了一点。
“呸,你这小太监……”其中一个注意到了他,想要开骂,却在看清楚他脸时眼中划过一抹惊艳,原本难听的话也变成了调笑:“……长的挺俊啊!深宫寂寞,和姐姐做个对食如何?只要你答应,这活你就不用做了!”
柏林不理她,脸上划过一抹厌烦。
那宫女以为他是害羞,忍不住挂上猥琐的笑容,走近俯身看他:“姐姐呢,是个小管事,也有从六品呢。你若是……哎呦!”
有谁在她屁股后头踹了一脚,宫女一时没站稳,脸朝下一摔,柏林见状快速躲开,让她整张脸都摔进了木盆里。冰水迅速浸湿了她的长发,她张口惊呼,却不小心吞下一口洗衣水。
那宫女狼狈地爬起来,“谁?!”
只见后面正站着她的同伴。
“是你?!”
她的同伴正想解释,那宫女已经疯魔般的冲上前去,“怎么,跟我抢?!是我先看上的!”
她扯住了同伴的长发,想把她也摔进木盆里。她的同伴不甘示弱,揪住她的衣领扇了她一巴掌。
“你清醒一点!我怎会看上一个太监?!我要的是陛下……”
“什么?!我就知道你这小蹄子贪心不足!小賎人,我今天要打死你!”
那宫女揪着头发,指甲朝她的同伴挠去,她的同伴岂会受欺负,忙反击回去,两人迅速扭打在一起。
柏林也看过去,才发现门边上的阴影中正站着刘妙,她看着那两个小丑般的宫女,满脸的轻蔑厌恶。
“区区从六品也敢……”
她转开眼,看向柏林。
“我饿了。”
还有这一个呢。
柏林假装没听到,蹲下继续搓衣服。倒是青娥小声的说:“主子,附近已经没有野菜可以采了。”
这几天柏林和刘妙吃的都是青娥做的野菜糊,虽然难以下咽,但至少有口吃的。而现在……若不是真的断炊了,柏林也不愿意做这些活。
他和刘妙说:“想要吃饭,就要先把这些洗完。”
“啊,”刘妙又转身走了,轻飘飘地说:“那你们洗吧。”
柏林不答,倒是青娥眼眶红了红。
“枣子,我们命苦啊……”
“没什么苦的,”柏林洗好了一盆,用力拧干,接着下一盆,“如果谁都不洗,那谁都吃不到饭。”
*
柏林和青娥终于在暮色四合时洗完了所有的衣服。
雪已经停了。他们把衣服都晒在了院子里。
那两个宫女打得钗歪发乱,也没心思管他们,只说了一句“自去膳房领吧”。
柏林就再一次到了膳房。
看到又是那个猴脸太监执事,他心就往下一沉。
“来领吃的?”
柏林点头。他抛过来一只竹篮,柏林本疑惑他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在看到竹篮中的东西后瞬间明白。
“公公,我们有三个人,这一只馒头、一碟咸菜,恐怕不太够。”
“这我可不管,”那太监人就是讨打的模样,“上头说的就是平朔殿只能拿一份。”
“公公,我们主子虽然暂居冷宫,但是你也要想想太皇太后……”
“哎哟哟!你这小太监才来没多久,居然知道拿太皇太后来压我了?不怕告诉你,我可是林淑妃的人,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手也没有伸的那么长!”
柏林沉默。
“那你也别怪我冒犯了。”
话音刚落,他向膳房内冲去,那猴脸太监一时竟也没拦住他。
柏林只求饱腹,对膳房那些珍贵食材也没看一眼。他径直走向大锅,发现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两个馒头,两碟咸菜。
“不是只有一份?”
柏林转头,气势也变得深沉起来。
猴脸太监在接触到他的威压气场时心中忍不住一怂,嘴上却嚷嚷起来。
“谁准你进来的?!”他拿起一旁的锅盖,往锅上狠狠一扣,用极其尖酸地语调说:“小太监,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你不就是一条狗!一条被阉掉了的狗!你也就配吃点泥巴!”
他骂骂咧咧,挥手赶他:“走,走。狗奴才!”
柏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语气沉沉地问猴脸:“你不也是个太监?”
“呵。”猴脸轻蔑地笑了,“是啊,咱家也是狗。只不过咱家这条狗有个好主子,就算是淑妃娘娘脚边的泥巴——诶,也是香的,你?呵呵。你看看你的主子是个什么样儿!”
三观已全然歪曲。
“你很有自知之明。”
猴脸“哼”了一声。
“但是我也有。”
说完柏林大力推开他,掀开锅盖,把食物装进篮子里。
“我是人,从来不认为人要吃别人脚边的泥巴。”
猴脸太监被他一推,犹自蒙圈,听言像是被打了一巴掌,面色铁青。
他琢磨着小太监身强力壮好像打不过,装作大度摆摆手。
“哼,算我今天积德,喂了路边一条野狗!哼!”
*
柏林今天一天滴米未沾,早已饿的忍不住,刚离开膳房,就拿出了一只馒头想要填填肚子。
眼睛瞥到竹篮里那三只馒头,他突然发现不对。
他从锅里拿出来那两只热气腾腾、白白胖胖,而猴脸太监一开始给他的那只却泛着灰色,早已变得冰冷。
他掰开馒头,发现那只灰色的里面,被掺了沙子和小石子,根本不能吃。
青娥等在平朔殿门口,看着柏林提着灯走来,忙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竹篮。
“咦?枣子,这,怎么只有两只馒头?你不帮主子拿吗?”
她看向柏林,眼神里只有疑惑,没有责怪。
“不是,”柏林笑了笑,“我实在是饿了,已经在路上把我的那只吃了。”
“哦……”
青娥拿起一个馒头,端起一碟咸菜。
“那行吧,我去吃了。你去拿给主子吧。”
柏林走进小室,刘妙还趴在床上睡着。
他把咸菜和馒头拿出来,搁在一旁小几上。
“主子,吃饭了。”
刘妙动了动,从被子里露出一张脸。
她瞥了瞥那只还有些热气的馒头,又把脸缩了回去。
“不吃。”
柏林想,自己一定是气到麻木了。
他上前,翻开被子,把馒头递过去。
“不好吃也要吃一点。”
刘妙干脆坐起来,凝视着柏林,笑了笑。
“你没吃也要省给我吃?”
“我吃过了。”
“你要是吃过就不是这副鬼样子了。”
刘妙冷淡地一扫视。
“满脸都写着强撑。”
她突然拿过柏林手中的馒头,随意掰了一小块放进自己嘴里,把剩下的递给柏林。
“嗯?”
柏林看了那只馒头很久,还是抬手默默接过。
腹中空空如火烧。
他咬了一口,白面的香味让他终于有活过来的感觉。
这一点馒头虽然带不给多少慰藉,但也稍微让他感受到一丝暖意。
*
夜里。
柏林和青娥一块在小室的地板上打地铺,刘妙睡在唯一的床上。
躺在冷硬的地板上,他翻来覆去没睡着。
突然,他听到床上似乎有响动。
这几天,刘妙的背后正在结痂,又疼又痒好不难受。她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往背后狠狠一抓,痒是不痒了,随即一股痛意盖过了痒意,震得整个背后发麻。
她迅速地坐了起来。
青娥太累了,睡得人事不知,却是那小太监也跟着坐了起来,在茫茫黑暗里和她对视。
柏林在一片漆黑中只能看见刘妙那双湛湛的双眼。也是奇怪,白天这双眼睛淡漠到看不见一点光,到了晚上,反而变得明亮起来,像是蛰伏着暗火一般。
他听到她飘渺的声音,轻轻地,像是在撒着娇。
“过来。”
他近前去,借着月光,突然看到有深色的痕迹从她背后洁白的中衣里渗透出来。
“你……”
他凑过去看,却不防被她一把勾住脖颈,一口尖牙狠狠地咬在他的肩膀上。
“唔……”
他感觉到有尖锐刺破了皮肤,疼痛袭来,接着,血流了出来。
“你!”
他刚要发作,刘妙便放开了他,下巴一点不远处熟睡的青娥。柏林安静下来,低声咬牙问:“怎么了?”
刘妙舔了舔嘴唇,双眸流光灼热。
“我饿了。”
*
柏林再一次来到了膳房。
不过这是在夜里。他从窗户钻进去,守夜的小太监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儿,暖锅里煨着鱼翅鸡汤,高高架起的大锅里,红烧肉咕嘟嘟的滚,散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甜香。
他的肚子也咕咕地叫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绕过小太监,在厨房一角寻到温着的陶鬲,打开后一阵鲜香扑鼻,里面果然是分量十足的燕窝粥。
他也没深究为什么刘妙会知道这里有燕窝粥,只照着刘妙所要的量,轻手轻脚地盛出一盅,本想就这么走了,谁知砰一声,那个昏昏欲睡的小太监往侧边歪倒,直接趴在了地上。
柏林大气也不敢出,只在脑中迅速想着对策,却看到那小太监扭扭身子,找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彻底睡死过去。
他站了半天,确定小太监不会轻易醒来,突然胆子也大了,干脆从那锅红烧肉里夹了几块出来,就着燕窝粥一块大口吃了。
热粥暖胃,他心满意足,想起今天那个猴脸太监,丝毫没有愧疚地背起一筐菜一袋米,又盛了一盅粥,放在一篮子新鲜鸡蛋里拎走,路过那锅鱼翅鸡汤,顺便盖了一块抹布,直接一锅端走了。
刘妙不在小室里。她换了中衣,随便披了一件衣裳,就坐在门口,吹着冷风等着柏林给她送吃的。
柏林匆匆赶过来,看到她的长发在风中乱糟糟的摇摆,一双不悦的眼睛从自下抬头看他。
“真慢。”
柏林默不作声,把鸡汤、粥等等在她眼前摆开。刘妙也不客气,端起粥喝起来,她的姿势倒还优雅,速度却奇快,不一会儿就喝了一大半。
柏林就坐在她身边。
月色如练,星河流转。
第一美人果然得天独厚,月光仿佛格外贪恋她,如轻纱般笼罩在她身上,点亮一片皎洁柔情。让人看她喝着粥的动作,就像是月神饮清露一般。
不知为何,在食物温暖的香气中,柏林躁动了一天的情绪逐渐宁静下来,心里的最后一丝委屈也逐渐消散。他难得什么也不去想,甚至觉得有些困了。
然后,刘妙停了下来,凑近柏林,像只小动物一样嗅了嗅。
“红烧肉?好东西。你藏哪儿了?”
“没有。”柏林不自在地站了起来,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拿不下了,身上的味道是进厨房的时候染上的。”
他看到刘妙扬起一张嫩白小脸,眼睛眯了眯,在月色下,荧荧一点闪灭。
“枣公公,”她又那样似笑非笑的慢悠悠的说,“您知不知道,您现在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偷了腥的猫儿。”
“是,我吃了。”柏林听不惯她阴阳怪气的调子,索性大方承认:“我实在饿的不行,就吃了。膳房还有一大锅,要吃自己去拿。”
“唔。”刘妙不以为意,低头给自己盛了一碗鸡汤,小口啜着,却道:“你吃红烧肉,那我吃你好了。”
“什么?”
柏林没有听清。
刘妙不答,低着头,把喝完的碗往地上一搁,信步走到井边舀水漱口。
“主子!”
“嗯?”
刘妙抬头,脸上还带着点询问的笑意,就是那双桃花眼,又变作了黑沉沉的模样。
“哦,没什么。”
柏林低下头,一边把那些菜、蛋收拾好,拿到后院的小厨房去。
走进小厨房,柏林抚上肩,那道被她咬出来的牙印又疼了起来。
那句话,其实他是听清了的。
“真是……”他有些气急败坏,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恐怖的发现她咬他的那一口不含任何敌意,竟然还有些亲昵。
柏林心里莫名其妙地问自己:我这是犯了什么邪?
没等想明白,回来发现刘妙早已上床睡去了,也哆哆嗦嗦地掀开自己冷硬的被褥,躺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