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柏林起的稍晚了些。
刚一出门,他就听见了微弱的哭声。
他循声走到院子里,青娥正蹲在地上哭,那两个宫女却嬉笑着把那些他们晒好的衣衫全都扯下来扔在了地上。
青娥看到他,弱弱地叫了一声“枣子”。柏林冲上前去,拦住了那两个宫女。
“你们干什么?!”
“干什么?哼……”昨天那个要和他做对食的宫女看到他面色一沉,“自然是你们洗的不好,要重洗啊!”
说着当着他的面又扯下一件。
地上满是被踩脏的雪融化后的污水,衣服掉到地上,瞬间就染上一片污渍。
柏林握紧了拳。
他拉起了青娥。
“不过只是不吃饭。我们不干了!”
“哟哟哟还硬气了?”宫女尖酸地笑着,“你们小厨房那点东西够你们吃吗?”
什么?
“忘了说了,那些东西啊,我们拿走了。”
他顿在原地。
一瞬间心念如电,额角突突直跳。他在某一刻想施以暴力,却发现就算没有了这两个宫女,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就像这些衣服,洗完了一天,扔在地上就再能洗一天,反反复复。
他转过身,虽然不抱希望,但是他隐忍地还是问了一句。
“你们到底要如何?”
那宫女拿着一件衣服在手里转,尖声叫道。
“很简单啊!叫刘妙出来洗!让她在这里,跪着洗!”
柏林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背部。有系统的作弊,他的伤痊愈的很快,但是刘妙,她昨天还躺在床上,夜里又流了血……
“怎么,她不愿意?”那宫女见他不说话,把手里衣服一扔就要往里冲,“真是非要姑奶奶把她拉起来!……啊!”
柏林兀地钳制住她的双手,捡起地上被污水弄脏的衣服,把她拖到院中的一颗大树旁,把她整个人捆了起来。另一个宫女见状扑了过来,被柏林以同样的方式捆住。宫女挣扎大叫:“捆住我们有什么用!等到膳时掌事嬷嬷发现我俩不见了!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是啊!”另一个宫女也大叫起来:“现在宫里主掌内务的可是淑妃娘娘!她要是知道了,你们可别吃不了兜着走!”
柏林见她们大吵大嚷,心烦意乱,再顺手捡起一件衣服,把她们的嘴给堵了。
“嗤。”
柏林倏地看去,发现刘妙随便披着一件外衣,倚靠在门上,不知道看了多久。
她拎着一件中衣,随手扔进一个木盆里,向柏林招招手。
“把她们放了吧。”她浅笑盈盈,“我洗。”
柏林忍不住走上去把她堵回门口。
“不用你洗。你好好养伤。”
刘妙定定地看着他,笑了一声。
“怎么,担心我?还是……怕我坏事?”
她转头走向梳妆台,拉开抽屉拿了一样物事出来。
“放心,我没事。不过洗一件衣服……你去烧点热水。”
她施施然走出门,慢悠悠地解开了捆着宫女的衣服,搬了个小板凳坐下,在那两个宫女凶狠的注视下,竟真搓起了衣裳。
她洗的很慢,很细致,甚至在洗完一件后,擦干手,从暗袖口袋中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精美的小盒子,描金漆翠,一看就非凡品。
刘妙自顾自打开,挑出了一点白色的细粉,均匀地擦在手上。
细腻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那两个宫女看得眼睛都直了。
“这、这是什么?”
“没见过?”
刘妙挑挑眉,轻笑。
“你们还是淑妃的人呢……这是手药,洛阳城里的天香阁特制的。”
说着刘妙把盒子一关,藏进了袖子里。
“说是价格堪比黄金,稀罕着呢。”
说完,她瞥了瞥那两个眼中泛绿光的宫女,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
*
刘妙在洗衣,柏林在小厨房给她烧热水。
他从小厨房里出来,看到那两个宫女正和刘妙拉扯着。
“还给我!”
刘妙小脸涨得通红,用力地去抢宫女手中的东西,被宫女一掌推开。
柏林连手里的木盆都来不及放下,忙过去护了一下刘妙。他走近才发现那宫女手中赫然是刘妙从妆匣中拿出的小盒子。
宫女气焰嚣张,一脚把刘妙刚洗完衣服的木盆踢翻。
“你用了这东西,洗的衣服可不干净。重洗!”
刘妙眼神阴沉,却俯身,把衣服一件一件捡进了木盆。
柏林见状,故意晃动了一下手中的木盆。滚烫的热水溅洒出来,泼上了宫女的手。
“啊!”
那宫女缩回瞬间烫红的手。
“你!死太监!”
她的同伴赶紧止住她,眼睛死死盯着她手中的小盒子。
“快快,用这手药!”
那宫女瞬间就变做斗鸡眼,把小盒子往自己袖子里一收。
“我要回房间再用!”
宫女赶紧走了,她的同伴紧随其后。柏林默默地把剩下的热水倒进木盆里,掺着冷水,静静地看刘妙洗衣。
他忍不住说:“别洗了。”
刘妙看过来。
“大不了我夜里再去膳房。”
刘妙轻笑了一下。
“嗯。我不洗了。”
她把手从木盆拿出来,柏林突然闻到了似兰似麝的香味,眼前有些发晕。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发现刘妙突然凑得极近。
她的瞳仁幽深,睫毛纤长,那股似兰似麝的香味包裹住了他,让他眼睛几乎挪不开她粉嫩的樱唇。
“怎……”
她抬起脸,突然在他脸颊轻轻一吻。
软软的唇落在脸颊上,如此真实的触感。脑中“轰”地一声,像是什么在其中炸开,柏林被这突如其来吻弄得不知所措,呆楞在原地。
心口热热的,血管突突直跳,他有一点发晕,试图想点别的来让自己清醒。
“系统?”
“目标的数值变化了吗?”
“……嗯?系统?”
一个激灵,他突然清醒过来,发现刘妙坐在小板凳上,离他有一尺远,此时正带着点微妙笑意打量着他。
“你看见了什么?”
柏林恍然,刚刚那……是幻觉?
好端端的,他怎么会出现幻觉?那股香气……
刘妙再次把手浸入木盆中,认认真真清洗了一遍。柏林突然想到那两个宫女。
刘妙从不会委屈自己,那……
“哈哈哈,我要杀了你!”
宫女的同伴从一处房间中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而宫女举着一只大花瓶,狠狠地朝她砸去。
花瓶碎片划破了她的颈动脉,她惨叫一声,血流如注,倒在地上。
“陛下!哈哈哈哈,陛下!我来啦!”
宫女状若疯魔,举着残破花瓶,狠狠撞向平朔殿的门柱,头破血流地掉下台阶。
柏林难以置信地睁大眼,不敢相信转瞬之间,两条生命就这样了结。
前世他也目睹无数场死亡,甚至还有他自己。但……
“是曼陀罗。”
刘妙漆黑的眼里没有一丝光,她冷笑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
同样的事件也在同时上演。
“碧心姑姑,”猴脸太监哭丧着脸,“小奴真不知啊,这好好的燕窝粥只剩了一个底儿,那鸡汤更是连锅都不剩……”
“好了!”碧心没有半点好脸色:“你还有脸说?这鸡汤还能自己长腿飞了不成?自己手下人都管不好……你可知今早娘娘看到你用银耳羹换了燕窝粥,气得连饭都没吃!”
“哎哟喂,小奴手底下那几个小的,都没有这个胆子啊!定是……”
“行了!等下看到娘娘你再说吧!”
长乐宫侧殿后面的廊下候着一溜宫婢,哪怕是最不入眼的那个,也穿着厚厚的粉袄配白裙,有人不时低语几句,却还是整整齐齐的模样——这样的待遇排面,也只有宫中最得势的林淑妃有了。
有嬷嬷迈着小步而来,碧心立马收起了刚才的不耐烦神色,挂上一抹笑容,和丫头们齐齐轻声问候了一声“袁嬷嬷”。两个丫头默默上前,替她掀开厚重金织锦绣的门帘,一室暖香扑面而来。
袁嬷嬷进了门,顺手接过奉茶宫女的活,递给主座上的老妇人,随后静静侍在一旁,听那老妇人同身前另外一位打扮富丽奢华的年轻妇人说话。
“虽说叛军已被尽数伏诛,但洛阳受灾不小,又是冬月,出现了不少流民。妾觉得,宫中节省些用度,用在宫外广设粥铺,接济流民。”
“陛下说,今年元旦想热闹些,妾想着,不若除内外命妇外,把那几个立了军功的家眷也请进宫。”
“新年新气象,宫里添了些新人,热闹了不少。”
老妇静静地听着,表情没什么变化,却也不吝赞赏:“这样安排不错,你费心了。”
正是太皇太后和林淑妃。
林瑶笑意一深,正想趁着太皇太后高兴,讲几句嫔妃们的坏话,只见太皇太后扭头问了袁嬷嬷一句:“什么事?”
袁嬷嬷低声回了句:“左昭仪被陛下贬作浣衣奴,这会儿在洗那些下人们的衣服……”
太皇太后狠狠皱了皱眉,怒斥道:“皇帝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袁嬷嬷还在原地。
“还有什么事。”
“平朔殿死了两个人。”
太皇太后摆摆手:“这点小事,你替哀家处理了便行。”
林瑶咬了一下舌尖。
刘妙有着太皇太后的宠爱,邢玥有皇帝的宠爱,她呢?她有什么?堂堂将军独女,他们却连个皇后之位都不屑给她!
她声音都变得酸涩起来。
“太皇太后,前几日陛下还新纳了一位妹妹呢!”
太皇太后表情严肃起来。
“谁?哀家怎么不知道?”
“唉……这事说来,妾也要冒犯陛下一句,如遇美人,确也难禁,可、可不能乱了人伦啊!陛下新纳的妹妹,是……”
*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德顺来了平朔殿。
这位聪明而油滑的太监天生一副笑脸,极其得皇帝的欢心,却在这时拉下了脸。
“刘妙,这是怎么回事啊?”
“她们两个人互相倾轧争夺,不料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刘妙很随意地说。
“刘妙,这两人傻,我可不傻啊?你难道不知道她们手上涂的是什么吗?你……”
袁嬷嬷从宫道曼曼而来,德顺立马又换回了笑脸,努力笑出花儿来。
“紫月……你怎么来啦?”
袁嬷嬷理都没理他,只对刘妙说:“他也是太皇太后的人。”
刘妙瞥了瞥他,哼笑一声,德顺表情讪讪的。
“老奴这不是提醒左昭仪以后做事别留这么多破绽嘛!”
他把几个徒弟叫过来。
“去,把这晦气的搬走,记得啊,捂住鼻子!”
袁嬷嬷又说:“膳房也换成自己人了。”
刘妙淡淡应声。
柏林正在小厨房给刘妙做鸡蛋羹。
也是运气好,他昨天把鸡蛋放在了灶壁上,也许太高了,宫女没发现。
他做好,端出房门,发现她就站在小厨房旁边。
冬季灰色的布景,显得宫殿深幽而恢闳,穿着青白色袄袍大袖的女子静立在抄手游廊里,看着侍女在墙根处鼓捣什么。
她唇边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轻软笑意,极具欺骗性的外表宁静清透,仿佛青女初晴之姿,驱走所有的翳蒙。
柏林一动不动地站着,熟悉之感从他胸腔中升起,似乎,这一幕在很久远的记忆中,或是在幼时的梦境中存在过。这时候,刘妙突然转过头来,柏林像是被当场抓住,回过神来手足无措地,差点摔了手里的蛋羹。
青娥摘好了草药,凑到刘妙身边。
“主子,该换药了。”
“唔。”
刘妙慢悠悠地晃进了小室。
柏林在原地想了一会,还是追着进了屋子。
“主子……”
“嗯?”
他憋了半天,只呐呐道:“蛋羹凉了。”
刘妙瞥了一眼那碗已经不再冒热气的蛋羹,很随意的一伸手,仰头喝完了。
柏林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他做好之后尝过一口,蛋羹被烧糊了,没有调料,他又加了一大勺雪蜜,更加是百味杂陈、难以下咽。
刘妙毫不在意,已经开始青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
有一搭:“主子,南宫虽然荒寂,您还是要多走动走动,四方有个照应。听说这附近的长丰宫新搬进来一位主子,昨晚陛下离开后就顺道儿去看了她。”
没一搭:“哦。”
有一搭:“哎,这位新主子虽还没有品阶封号,但可不是简单角色啊!您可知,这外面都传的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
没一搭:“嗯?”
青娥的声音突然压得极低。
“这位邢氏,说是嘉平王的遗孀呢。”
刘妙的表情突然凝住。
良久才慢慢说出一句:“是吗?”
她的眼神变得极其晦暗,阴冷到柏林看着都有些心头发毛。
*
厚重的织锦门帘突然“呼”一下被撩开,一股香风裹着丝丝暖意从里兜头而来,林瑶昂首挺胸地走了出来。
一旁的碧心迎上去。
“娘娘。”
她鲜红的嘴唇勾起,满脸得意:“太皇太后知道了呢。”
碧心脸上也露出宽心的笑意。
“看来她的好日子也要到头了。”
林瑶笑着,突然又想起什么,笑容收敛,脸上闪过一抹嫉恨。
“平朔殿那里……先别动了。陛下不问,就让刘妙好好过。”
“啊?哦……奴遵命。”碧心小心地问:“娘娘是要和左昭仪联合了吗?”
“联合?哼……”林瑶讽刺一笑:“从前,嘉平王还活着的时候,是陛下和太皇太后之间的一根刺。那会儿只有两个人走的和他近,一个是邢玥,一个是刘妙。现在这根刺没了……陛下和太皇太后之间的刺就成了两根,邢玥和刘妙。呵,联合?我说,这两个人,离我越远越好。”
“娘娘高见!娘娘明智!”
“呵,还用你说。走了。”
眼看着林瑶快要从长乐宫离开,一旁等候了一个早上的猴脸太监急急出声:“娘娘!”
“嗯?”
林瑶皱眉。
碧心立刻在她耳边说明此人的身份。
“哦,是个负责膳食的呀。”
林瑶笑得漫不经心。
猴脸太监见势不妙,磕头磕得砰砰作响:“娘娘,奴有罪,奴错了!您罚奴吧!”
可也只得了轻飘飘的一句“这点事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猴脸太监头磕得更加惨烈,鲜血流了半张脸也不管,只一个劲地说:“娘娘,奴知错了!奴知错了!您绕奴一条狗命吧!您要奴做什么都行!”
“狗命?呵呵,还真是……下贱啊。我可不想当一条蠢狗的主人。”
林瑶拖着富丽的裙摆扬长而去,只留下身后一串惨叫。
长乐宫内。
年迈的太皇太后阖目靠在榻上,满脸疲惫。手中盘了许久的佛珠最后被暴力扯断,上好的小叶紫檀零零落落散了一地。
她眉目似有恸意,语气沉重,“挚儿……去的时候才十九岁啊!”
她睁开眼,向来精神的双眼如今一片浑浊。
“皇帝……邢玥……哀家、哀家要你给挚儿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