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孽债

“……房卡?那的确是我给梁巍的,我撒谎说是孙文韬让我交给他。”

“那是你指使了罗军去偷窃房卡吗?”

“不,不是我。我说过,我其实是在案发前一天投了毒,但没想到梁巍现在并不吃药瓶里的药。原本我本来想放弃,却突然收到了一个快递,打开后竟然是孙文韬的房卡——我知道,这张卡片会这是我的机会。”

“你怎么知道那是孙文韬的房卡?”

“一起寄过来的有张打印的纸,上面写了的,但是已经被我扔了。至于究竟是谁寄了这个快递,我也完全不知道。”

祁寒按下了暂停,对一旁的检察官说:“徐倩说的就是这些。我们也调查了相关的快递公司,但寄件人和地址都是假的,也没留下相关的录像。”

秦遥在听到孙文韬死亡的消息后就沉默了许久,他这才抬起头,说:“她没必要撒谎,那么这个指使罗军偷窃房卡、又送给徐倩的人,很可能就是杀死孙文韬的人。”

祁寒说:“如果没有这张房卡,梁巍可能就不会死,孙文韬也不会被认定为凶手。同时,如果不是对当事人信息的了解,不可能这么巧妙地做到一石二鸟。”

一时无言,孙文韬竟然在看守所门口被击杀。想到这里,祁寒就握紧了手:“我会找到这个人。”

秦遥却摇头:“这件事没这么简单——祁寒,你认为能够狙击孙文韬的人会是谁?”

“孙文韬的受贿将由监察负责,市监察委会在我们将徐倩收押后,正式以涉嫌受贿的职务犯罪的罪名对孙文韬进行移送审讯。”

祁寒说:“接着是与监察委方面联系,双方商量后确定移送会昨天下午三点进行。总之,孙文韬会暴露在狙击手视野中的时间只有走出市局的几分钟。”

“祁寒,我记得你在我的办公室说过一句话,这个案子只有你敢继续查下去。那你一定也清楚自己的对手是谁。”

秦遥站起来,一字一顿地说:“能如此精准地在警察眼皮子底下狙杀孙文韬,一定对内部消息了如指掌,而这次移送的知情人十分有限。”

这句话的弦外之意已经不用再明说。

祁寒垂下眼睛,说:“抱歉,他的死给你造成了一些麻烦吧。”

“的确是麻烦,但现在值得警惕的是背后操纵一切的那个人。”

秦遥说着,突然扭头看着祁寒:“我记得你曾经受过二等功,因为当时的你身中三枪,却硬是把那个涉黑的头目制服——祁寒,那三枪都打在了哪里?”

祁寒指着自己的肩膀:“先是左肩、然后是小腹——最后一枪最危险,是擦着肺叶过去的。”

这最后一枪几乎杀死了祁寒,幸好他命大撑了过来,但永远在祁寒的胸口留下了一道狰狞的伤疤,像蛰伏的蜈蚣一样攀着。

“你真是个不怕死的家伙。”

秦遥伸手按住祁寒的胸膛,指尖恰好抵着那道痕迹。明明是旧伤,却被这蜻蜓点水的触碰激起一阵刺痛:“但能伤人的不只是子弹——你知道是谁批示了对你的处分吗?”

祁寒摇头,秦遥扯出一抹笑,回答:“是省厅的李副厅长亲自批的。”

“李常胜?原来是他。”

“祁寒,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过去的你用这三枪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但这次不一样,你接下来需要更加谨慎。”

祁寒抬起头,那双毫无杂质的黑眼睛直直地看着秦遥:“但是秦检,比起我,你更需要谨慎。”

即使这个人再咄咄逼人,也改变不了他比祁寒要脆弱得多这个事实。

秦遥愣了一下,猛地笑起来,一双潋滟的桃花眼颇有些阴沉地眯着:“祁寒,我不是都说了吗?不要拐弯抹角地打探我,那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秦检,为什么你总是隐藏着自己,难道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吗?”

听到这句略带挑衅的问句,秦遥完全没有理会:“你们局里你张楚让我给你说他对你服气,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把话带到,我的任务也就结束了。”

眼看秦遥要离开,祁寒站起来,向着他瘦削的背影宣告似地说:“我会去看这次庭审。”

“你恐怕没那个闲时间。不过还是要恭喜你复职。”

说着,对方的脚步在门口一顿:“祁寒,对一开始我做的事、说的话,很抱歉。”

秦遥的身影彻底消失后,祁寒才伸出手,在他的手中躺着的是原本放在秦遥身上的定位器。

他迟疑地摩挲着这个精致的机械,最后还是收回包里。

正式复职前,祁寒按照要求做了一次心理测评,前天医生就在催他去取报告副本。

打了个招呼后,他直接动身前往医院。

“唐医生,我——”

一进科室,祁寒话才说了半截,一堆东西就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我说你怎么做这么快,竟然又是给我背题!再发生一次我就马上打电话到局里,让高局强制你休个一年半载的长假,懂了吗?”

祁寒稳稳地接住了报告,向着对面的女性勾起唇角:“怎么你们都喜欢冲着我的脸扔东西。好了,我保证下次不犯,但这次真的是事出有因,先谢谢你了。”

唐岚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是公安医院的心理医生,平时也负责市局里的警务心理。她自诩从业的十几年中把杂七杂八的病患都见了个遍,但祁寒这么棘手的也是她头一次见。

“你只要能心理健康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现在每次都要给你放水,我的心理压力都变大了,生怕哪天你捅娄子又把我拉下水。”

祁寒坐在沙盘旁,随意捻起一个模型放下:“放心,我有分寸,而且最近的情况也稳定下来了。”

“你就敷衍我吧,迟早敷衍出事!”

唐岚接了杯水递给祁寒,看见他正在摆的沙盘时,柳叶眉一挑:“等等,难不成你真碰见有什么好事?这可是我第一次看见你能摆出这种意象的沙盘。”

“好事……”

听到这句话,祁寒把玩模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脑海中闪出检察官最后的回答。

这个人所有的话语都暧昧不明,油滑地像蛇,但唯有那一句“没有意义”是如此清晰,像瓷器被打碎时的悲鸣。

他离开时脊背仍旧挺得笔直,却带着些莫名的孤寂,似乎正在笔直地迈进一片无法回头的黑暗——似乎永远不会再回来。

祁寒捏紧了手中张牙舞爪的狮子模型,伸手,把它放在沙盘的中间,紧紧挨着高塔:“最近碰见了一个人,他总是让我想起林哥。”

“林白潜?好久没听见那家伙的名字,也只有你还随时记着他。”

唐岚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恰好要下班了,要不要姐姐我请你吃顿晚饭?地点你定,算是庆祝你复职。”

唐岚生硬地转开了话题,祁寒也不再继续。他帮着唐岚收拾好后,两人坐电梯一路下到一楼。

还没出电梯,他们就听见一阵吵闹,原来大厅里聚着一堆伸头探脑地看热闹的人,把大门挤得水泄不通。

唐岚皱了皱眉,拉住一个护士问:“门诊那里怎么了?”

小护士摇了摇头,说:“造孽啊,有个老大爷钱包和钥匙都丢了,正在那里哭呢!”

“我去看看。”

祁寒说完快步走过去,但他身上穿的是常服,围观群众挨挨挤挤的,连一个缝隙都不让给他,只能隐约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在哭诉。

他只能拿出警官证,一边声明自己的身份一边往里挤,这才看清楚瘫坐在地上的人究竟是谁:“邓叔,你怎么了?”

这个人叫邓宏,他手中拄着拐杖,斗大的泪珠簌簌落下:“我的钱包、钱被偷了,钥匙也被偷了,我回不了家了啊!”

唐岚也认识邓宏,立刻跑过来扶住他:“邓叔,地上凉,您先起来!钱包我们一定会帮你找。”

“真的?”

“您不相信其他人,还不相信祁寒吗?他可是林队当年最欣赏的孩子。”

听到“林队”这个称呼,邓宏抖了下昏茫的眼睛,颤巍巍地问:“是小寒吗?”

“是我,邓叔,我们去警局说吧,我会帮你找回钱包钥匙的。”

邓宏这才蹒跚地站起来,祁寒和唐岚一道陪着,小心翼翼地把他送到市局。

到了大厅,祁寒弯下身,搀扶着邓宏走到一旁坐下,对方孱弱的身体十分轻,似乎干枯得只剩下一把骨架。他其实还没到六十岁,却因为满腔的痛苦和悲伤衰老得如风中残烛。

“最近我的眼睛越来越不行了,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就带着钱包想要去看病,那七百是才取出来的,我一张张数好,放进了包里,然后到医院就不见了,钱包、钥匙全都不见了啊!”

邓宏在半空比划着,又颤抖着手攥着祁寒的衣袖,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祁寒按着他枯瘦的手,罕见地有些手足无措:“邓叔,没事,我们一定会帮你——吴楠!监控找到了吗?”

“我们已经锁定嫌疑人了,正在抓捕。”

吴楠想把手中的水杯递给了老人,但对方哭累了后,花白的头垂下去,竟然是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祁寒只好把外套脱下来披在邓宏身上,一旁的唐岚推了一下祁寒,示意他跟着自己出来。

“真是造孽啊。”

唐岚在门口站定,才徐徐吐出一口气:“邓叔可是退伍军人,中子弹了都不会哼一声,连当时自己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硬是没流下一滴泪。这么倔的一个人啊,今天却因为七百块钱哭成这样。”

祁寒摇了摇头,说:“哪里是哭七百块,九年了,邓叔这才能为自己的儿子哭了。”

“是啊,儿子出了事后,邓叔的半条命都没了。不仅人瘦脱了形,眼睛也开始看不清楚东西,现在都是六十好几的人了,还整天为了邓锦远的事东奔西走。”

唐岚擦了一下泛红的眼眶,喃喃着:“已经过去九年了啊,结果一切还是不明不白的——对了,我听说当年判邓锦远的法官死了?到底怎么回事?”

祁寒向着自己的太阳穴比出一个开枪的手势:“在移送的过程中被狙击,一枪毙命。”

唐岚嗤笑了一声:“这个龟孙可算是死了,当年谁不知道这个孙法官专吃黑心钱,大概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他还能这么潇洒,想要还邓叔一个公道。”

“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当年的判决不可能只一个法官能左右的。孙文韬之所以会死,就是因为那些人害怕他进了监狱就会胡言乱语。”

两人沉默了下来,似乎都察觉到了某种存在,它无边无垠地笼罩在这座城市上,谁也不能逃脱出去。

片刻后,唐岚叹了口气:“对了,当年参与公诉的秦怀安检察官似乎回珉江了。如果孙文韬被杀了,他恐怕也不安全。”

祁寒摇头:“不是秦怀安,是他的儿子、秦遥。”

“你倒挺清楚的。”

唐岚斜了他一眼,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淡淡地说:“无论是秦怀安还是秦遥,你最好都不要做什么多余的事,也不要掺和什么。一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仍然活着的人就不要继续往里陷了。”

“但你也说了,一切都是不明不白的。况且邓叔都这样了,不也没放弃吗?”

“不放弃有什么用?胳膊拧不过大腿,袁彻那个混蛋为了升官出卖林白潜,现在不还是活得好好的?”

唐岚闭上眼睛,用力按着无名指上的戒指:“我不想把话说破,但死一个人就够了。祁寒,你绝对不要去碰九年前的案子——算我求你,如果你也出了事,我要怎么向这家伙交代啊……”

她的声音随之低下去,带着无力的恳求,在这一瞬间,深埋了九年的苦痛又重新浮现。祁寒张了张嘴,只能伸手扶住她瘦削的肩背:“我知道了。”